江怀越这才背着手慢慢走上台阶:“恰是巧了,我才进高府便看到你手下拖着遍体鳞伤的女子往外去,只问了几句,她便撑不住昏迷了过去。轻烟楼的官妓虽是卑贱之人,却也不至于只因区区小事就被虐打成这般模样。高千户,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没犯事?”
高焕牵动嘴角:“她拿刀子捅我也算小事?!要是真追究起来,只怕责打得比现在还厉害十分!再者说……”他打量着江怀越,挑着眉梢,“江大人掌管西厂,所用的刑罚数不胜数,剥皮剔骨梳洗号枷,哪样不让人胆战心惊?现在居然怪罪我下手太狠?我倒是不知道,西厂竟连教坊司的事务都要管揽在内,不觉得手伸得太长?”
“西缉事厂奉旨行事,京城内外上至朝廷命官下至贩夫走卒,哪一人哪一事不能盘查核验?!”江怀越站定在厅堂门口,声寒目厉,忽又侧脸冷冷问道,“张奉銮,听说你又将另一名官妓送到了此处,莫非是受了高千户胁迫?”
张奉銮抖抖索索匍匐在地,连连叩头:“督公,下官、下官当时听闻轻烟楼出了事,就来求千户放人,可千户又说要再找个清白的姑娘来代替……下官职位卑微,实在也是没办法啊……”
高焕脸色发沉,江怀越不经意扬唇一笑,踏进厅堂,正对着高焕道:“千户真是随心所欲惯了,殴打官妓又掠人入府,莫非不知圣上正为京城寻衅斗殴事件增多而大为光火?眼看太后寿诞将至,各国使臣皆来朝贺,若是叫他们见着了听着了不上台面的事情,岂非有辱我朝清明教化的风范?”
“你别小题大做,拿着鸡毛当令箭!”高焕愤恨上前几步,恶声道,“既然要严办,那就随了你的心,让那个大胆肆意的官妓去领上几十杖责,看看到时候是谁哭喊着求饶!”说罢,便向身边家丁怒喊,“去请顺天府尹和礼部的人过来!”
家丁战战兢兢才欲举步,一身煞红蟒袍的江怀越只斜睨一眼,那目光点到即止,却似利刃直刺人心。
家丁顿时魂飞魄散不敢动弹,江怀越已又朝着高焕迫近一步,扬眉道:“有本提督在此,哪里还需要去请他人?”
一言才罢,旋即侧脸向厅堂外的诸番子冷声道:“另有官妓被高千户留在府内,还不去把她找出来?!”
堂外应声如雷,番子们似虎狼般冲来,高焕的手下妄图阻拦却被打得满脸是血,剩余的人吓得如败军残兵退逃到他身周。
高焕气血上冲,猛地将杯子掷得粉碎:“这府邸是圣上所赐,我他娘的看谁敢闯?!”
声如厉枭,怒冲雷霆。
站在江怀越身侧的姚康目光一厉,雪亮的佩刀已然出鞘。
高焕却视若无睹,迫到近前攥紧了江怀越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不就要找个官妓吗?我交还给你便是!但你今天若真让他们闯进去,宫中的惠妃娘娘也不会善罢甘休!”
江怀越还是不愠不怒,唇角隐隐含笑,眼中却没一点温度。
“惠妃?”他似是毫不在意,抬起手,紧扣住高焕的手腕,随后凑近几分,抬眉低笑,“今日本督非但要闯,还要搜查,你能奈我何?”
话音刚落,已用力掰开高焕之手,朝着众人横眉厉喝:“给我搜!”
几大档头高声应和,带了众人便冲向各处厅堂卧房。
西厂番子本都是抄家造孽的能手,一时间高府上下混乱不堪,仆役丫鬟纷纷狼狈奔逃。
高焕素来目空一切,如今见这些人比他还要跋扈嚣张,一时间怒火中烧,猛抄起身旁座椅便往江怀越砸去。姚康早有预料,怒喝一声出刀斩下,顿时檀木碎落,高焕还待再冲击向前,已有五六名番子扑涌而上。
他虽拼死反抗,然而毕竟腿上带伤,且单拳难敌众手,徒然挣斗不久,便被众人死死按倒在地。
“狗仗人势的东西!你现在尽管撒野,待万岁知道了这事,我看你怎么收场?!”高焕被按得不能动弹,仍破口大骂,江怀越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在喧嚣中顾自背着手,神情淡漠。此时两名番子已从侧室将惊慌失措的相思推搡出来,叫道:“督公,莫非就是这女子?”
他侧过脸,瞥了她一眼,只点了点头。
相思之前在侧室,对堂中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早就感觉与高焕对峙之人声音熟悉,心中暗自慌张。如今见这站在厅堂匾额下的男子蟒袍玉带,俊颜冷肃,果然就是先前在水榭休息的青年,只是换了华贵装束更显高不可攀。
她虽到京城不久,早就听闻西缉事厂深受君王器重信任,短短数年内,威势直超成立已久的东厂,甚至将锦衣卫都压倒了一头。然而本以为西厂提督既为权宦,就该面目阴鸷阴险老成,因此在淡粉楼时,无论怎样也没将那寡言淡漠的年轻人与之联系到一起。
事到如今,再想到自己当时竟然刻意妆扮后向他自荐枕席,还伏在他腿侧拽着曳撒不肯松手,真是又惊又悔,冷汗涔涔。
“督公,侧室后窗大开,有人趁乱逃窜。”近旁的一名番子向江怀越拱手。
姚康立即道:“属下这就去带人追回。”
江怀越点头:“既然如此,这高府更是要细细查核,一丝一角都不能放过。”
姚康一声令下,引领十多名手下奔出厅堂。
江怀越微微一笑,走到高焕面前弯腰道:“高千户,看来你这家中必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件。我本无意将小事变大,可现在却不得不查个彻底,否则众目睽睽之下,我若是视而不见、见而不管,以后可怎么应对他事?”
高焕本以为相思被带出便可了事,今日丢了脸大不了以后百倍补回,可如今看着江怀越那神情,只觉心底发寒,不由咬牙:“你想干什么?!趁机敲我银子不成?!”
他冷哂一声,毫不理会。堂内堂外一片嘈杂,不远处的内院更传来悲哭呼救之声,想来是高府中的女眷受到了惊吓。江怀越顾自又负了手踱到一旁,望着花窗外横生的枝叶,气定神闲,仿佛置身事外。
相思怔然站立在堂中,听着那纷杂的叫嚷怒骂与悲哭哀嚎,竟有一瞬间似乎回到了幼年,回到了云府被抄家清查之时。
心间仿佛被针穿透,她慢慢望向江怀越。他只站在那里,不言不语,沉寂萧飒。
正恍惚时,堂外脚步声急促,数名番子反扣着一人的双臂将其押送进来。那人脸色煞白额头带伤,几乎连路都走不成了,正是之前从侧室逃走的玉器商人。
“我又没犯事,你们,你们抓我作甚?!”商人慌乱自辩,姚康则托着雕工精致的红木匣子,径直弓腰送至江怀越面前。
“督公,逃走的商人已擒回。”他眼光狡黠,高举起木匣,“这是我手下在高千户卧房搜到的东西,请督公明察。”
江怀越接过匣子,扫视那商人一眼,缓缓道:“汾州人宋引,来京城开玉器铺子已有二十多年,近几年倒是和高千户走得极近。”
商人张大了嘴巴,不知他到底想要做什么。被按在地上的高焕越来越觉得情形不妙,反驳道:“怎么,谁规定玉器商不得与我结交?那匣子里无非是些珠宝首饰,你还能栽赃是我贪的不成?!”
江怀越睨了他一眼,将那红木匣子打了开来。
嫣红绸缎衬着白玉观音,眉目慈和,柔指拈柳。他微微一笑,将其取出后交给了姚千户,又从那观音像底下摸出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
“泽州刘兴纹银一千五百两,太谷县黄亦民纹银两千两,忻州马郁翡翠佛一尊……”
江怀越微微蹙眉念着,那商人用惊恐不安的目光望向高焕,高焕的脸色越发惨白,陡然拔起声音嚎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在我卧房里?!江怀越,你故意栽赃陷害,你不得好死!”
“明明是从高千户房里搜出来的物件与账单,怎可胡乱推到我身上?”他扬起眉梢,将那纸条仔细看过一遍,冷冷道,“这些平素一毛不拔的商人能对千户送此大礼,所求之事必不在小。今日人赃俱获,带回西厂再行追究,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那个叫宋引的商人听到此,满脸肥肉都在颤抖,疯了一般爬到江怀越脚下,呼叫道:“大人!大人饶命!小的只是给千户介绍认识了一些同乡朋友,他们给千户送了多少钱,小的一概不知啊!”
江怀越厌恶地走开一步,姚康做了个手势,番子们迅疾将宋引拖拽出去。
听得那一路惨呼不绝,高焕双目发红,青筋直爆,也不顾自己已被压得死死,拼了命地挣扎号骂:“老子是惠妃的弟弟,万岁爷赏赐我绣春刀飞鱼服,堂堂正正的锦衣卫千户,你敢栽赃嫁祸给我?!胆大包天的下贱阉狗……”
“啪啪”两声,姚康已上前左右开弓狠抽了他两巴掌,直打得高焕唇角流血。
“你他娘的巴结了贵妃才爬上来,有什么资格来抓老子?!等惠妃娘娘找了万岁爷,我看你怎么收场!”他瞪圆了双眼还在嚎骂,发狠挣扎起来,两旁的番子几乎要压制不住。
江怀越冷冷盯着他,忽而从姚康腰畔抽出寒意凛凛的绣春刀,手腕一转,刀锋已架到高焕颈侧。
“劝你省点力气。”他盯着高焕,一字一句道,“入了西厂,有的是机会让你嚎。”
一入西厂,非死即残。高焕歇斯底里地挣直了上身,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江怀越!你这个断子绝孙的东西!”
江怀越眼光一寒,旁边的姚康早已按捺不住,抄起地上的一截檀木椅腿,猛地向高焕抡去。但听一声闷响,高焕嚎叫顿滞,自头顶流下猩红鲜血,身子晃了晃,颓然栽倒。
一直在旁的相思眼见此景,不由得惊呼出声,连连倒退。
第7章
江怀越却只以鄙夷不屑的目光看着倒在地上的高焕,挑了挑眉梢,问道:“死了?”
姚康忙上前探一下鼻息,反身讨好道:“还没,这厮真不禁揍,昏过去了。”
“高千户拒不肯认罪,气急之下竟自己撞柱晕厥,带回去好生疗治。”他整了整衣领,再也没看一眼,转身往堂外去。番子们架起高焕便跟上,姚康正待吆喝手下人继续查检清楚,瞥见一脸惊恐的相思躲在柱子后,又命人将她拖出来,“督公,还有这个官妓怎么处理?”
江怀越已出了厅堂,闻声回首,相思被他那透人心骨的目光盯了一下,便觉浑身寒凉。
她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颤声道:“多谢督公救命……督公大恩大德奴婢铭记在心!奴婢先前冒失愚蠢,还请督公恕罪……”
江怀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又侧过脸。
“一并带回。”他漠然说罢,径直走向落满黄叶的前方。
*
她被人粗野地捆起了双臂,重重一推,便跌进马车。车中还有人昏迷不醒地侧卧,正是之前被带走的馥君。
相思呼唤数声,馥君也未曾睁开双眼。她心中恐慌,却无法将其搀起,只能奋力挨近姐姐,似乎这样才能够减轻一些内心的焦虑。
从午间到现在,不断奔忙不断受惊,好不容易见到高焕被抓,原本以为自己和姐姐终于能够逃出生天,却没料到竟然会被带回西缉事厂,坠入更深邃更险恶的旋涡。
厂卫到底如何阴毒残虐,是她从来不敢去细想的境况。
她只知道,数十年来能从诏狱中活着出来的官员,简直寥寥可数。父亲当年被锦衣卫押解回京,最终死在东厂,据说死时已经面目全非……
轮声碾动,她倒在车厢内,呆滞地望着前方。过了片刻,却听馥君发出低微的声音,她连忙伏低了身子,唤了一声。
馥君吃力地睁开了眼,直愣愣地盯着她:“……高焕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没有。”相思脸颊发烫,低声道,“那个商人正要拖我进屋……西厂提督就来了。”
“西厂提督?”馥君紧蹙了眉头,艰难地望向车窗,“我只记得,有人向我问起了今日发生的事,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应该就是江大人,后来高焕被抓了!”相思跪坐在她身侧,急切道,“高府也被查抄,所以我们才能出来。”
馥君似乎不敢相信所听到的话,呆滞了许久,问道:“那我们,这是要回教坊吗?”
相思怔了怔,声音喑哑下来:“不是……我们,正被带往西厂。”
“什么?!”
相思怕她承受不住,连忙安慰道:“姐姐,你不要担心!我们又没做错什么事,高焕都被抓起来了,西厂应该也不会为难我们……或许,他们只是要再次审问清楚,然后就把我们放回去。”
“放回去?”馥君脸色灰败,“你知道进了东厂和西厂都会遭遇怎样的酷刑吗……求生不得,求死不成……爹爹他……不就是葬送在这些豺狼手里的吗?他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
她说到此,眼神中显露决绝之意:“我曾发誓要好好保护你,没想到你却因为我而牵扯进来,是我害了你……可是静琬,你要记住,爹爹生前就痛恨阉党,我们若是被这些禽兽凌|辱,必定会让九泉下的爹娘蒙羞,还不如趁早了断!”
相思骇然,眼泪不由滑落:“姐姐何至于说这样的话!以前你不是说,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可能等到爹爹所受的冤屈被洗雪的那天吗?”
馥君却痛楚地闭上眼睛,似是已经不再心存幻想。
相思深呼吸了一下,姐姐性情孤傲,多年忍辱偷生已是极限,如今遭遇此难,真怕她在进入西厂后就自寻了断。她看着馥君那伤痕累累的模样,连忙转换话题道:“姐姐,你先不要着急,我之前在淡粉楼遇到了盛公子……他知道你我落难,一定会想办法来搭救。”
她忽而一颤,“你说的是?”
“是盛文恺公子,他回来了!”相思急切道,“我同他说了你的事情,他很担心你。”
“……真的?”馥君脸上有难以置信的激动,又有恍如隔世的悲伤,那双原本已经黯淡的眼眸,渐渐起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