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紫玉轻霜
时间:2020-05-22 09:52:35

  又过了一会儿,春草从涵秋厅里匆匆出来,走过时望到黯然独坐的相思,惊道:“你怎么坐在这里?我们还以为你去补妆……”
  相思无言地摇摇头,春草劝解道:“快些回去吧,不然妈妈又要叫人来找你。里面那群大人们正兴起,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走。”
  可是相思想到盛文恺还在里边,不愿再进去尴尬面对,便问春草要去哪里。
  “去厨房叫他们端醒酒羹汤来。”春草转了转眼眸,小声道,“那位穿藏蓝曳撒的大人好像不喜欢热闹,喝了几杯酒之后说是有些累了,就去宿云池边水榭休息。妈妈叫我等会儿给他送去。”
  相思心神不定,想到众人对他的恭谨态度,忽问道:“你在里面可听出他是什么官职?”
  春草摇头纳罕:“不知道呢,其他人都互称官名,什么侍郎经历员外郎的,唯独那一位,他们只称他为大人……”她转了转眼珠,“但我却听到有人称跟在他身边的为姚千户。”
  相思一震:“千户?那个为他撑伞的高个子?”
  春草忙称是:“刚才不是也一路送他去了水榭吗?能让千户作为下属的,估摸着应该是南北镇抚司的大官?别看他年纪轻,居然已经那么厉害……对了,那个高焕不就是锦衣卫的吗?说不定他们还认识!”
  她才刚刚说罢,相思已站起身来。“春草,你先去厨房,我等会儿就来。”
  “你不回涵秋厅?”
  她低着眼睫,目光沉定又哀凉,往前行了几步,低声道:“我去补妆……换一身衣衫。”
  *
  一阵风一阵雨,横斜了楼畔枝叶。相思独自坐在了妆镜台前,深吸一口气后,打开了妆奁匣子。
  香绵拂面,滑腻妆粉犹带着紫茉莉芬芳,画柳眉,点绛唇,铜镜中映出粉荷般清皎容颜。流云花钿缀在眉心,她垂眸,在镜前换上了轻透缠枝花的朱纱褙子,洁白光润的锁骨间坠着玉片花苞,转身间腰肢袅娜,曳动湘水裙拖八幅秀。
  一步步下了楼,早先还娇艳的石榴花纷纷洒洒落了遍地,嫣红花瓣跌在积水里,浸出细细碎碎残蕊。
  在长廊那端,春草早就等候,她从其手中接过托盘,不敢多看一眼,旋即默然离去。转过弯,已能望到宿云池畔的水榭。风雨交织间,满园苍绿映出朱檐一角,水榭前原本澄碧如玉的池面漾碎起伏,有一种颠倒众生的凄艳。
  风穿过长廊,相思端着托盘迤逦而行,湘水裙随风轻拂,步履却沉坠好似跋涉千里。
  她抬头望,前方便是幽静的水榭。天色阴暗,门边只有那个千户佩刀守卫,雕花木门紧闭着,里面并无灯火。
  她踌躇了一下,那身材高大的男子便皱眉喝问:“干什么的?”
  “奉妈妈差遣,来给大人送醒酒的羹汤。”她略弯了下腰,唯恐被拒绝在外。
  男子打量她几眼,侧身推开半扇门,示意她入内。她心跳如鼓,低头悄然进了水榭。
  堂内光线晦暗,原先那些人饮茶的地方已被收拾干净,正堂里空空荡荡并无人影。她站在门口怔了怔,随即望向左侧座位后方。
  紫檀雕花嵌螺钿百鸟的围屏寂寂展立,相思谨慎地上前一步,隔着屏风轻声道:“大人可是在里边休息?奴婢是来送醒酒羹汤的。”
  屏风后寂静无声,过了片刻才有人低应了一声:“进来吧。”
  这声音听上去让人觉得有些单薄清寒,她无暇多想,端着托盘袅袅转过屏风。
  围屏隔断出别样的幽寂,多宝槅子间各式瓷器玉雕静润精巧。窗下有黄花梨描金榻,那人阖目支颐斜倚着,听到她进来,也只看了看,便又闭上了双目。
  暗淡的室内,那一身藏青曳撒更接近于墨黑,唯有繁复盘结的银线云纹细碎生光,更衬得人如沉玉,秀逸孤寒。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 曲词引用自明代《焚香记》,主要讲述王魁与风尘女敫桂英的故事。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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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相思小心翼翼地将莲花青瓷碗送到近前,他却只道:“放着吧。”
  这架势似乎是不想让她留在旁边伺候,相思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大人要不要先尝一下?要是滋味不合心,奴婢便端回去叫他们重做。”
  斜倚着的人睁开清眸又扫视她一眼,这才靠在锦垫上坐直了些。她连忙屈膝递上光洁调羹,他接过瓷碗尝了一口,双眉微蹙,“放的什么?一股药味。”
  相思道:“应该是加了清热解酒的苦参,近来楼里好像时兴添加药材的做法。”
  他将瓷碗搁在小几上,相思审度着他的神情,柔声道:“大人不喜欢这种吗?奴婢可以为您做南方口味的醒酒汤,取青梅、百合、梨子、糯米煮制,再加白醋,滋味是酸中略带清甜。”
  “不用了,我并没喝醉。”他侧着脸想了想,“你是南边的?”
  “老家南京。”她顿了一下,局促道,“才刚来京城不久。”
  他还是斜倚在那儿,漫不经心地问:“以前住在南京哪里?”
  她低垂了浓密的眼睫,声音极小:“……秦淮河畔的富乐院。”
  这一回他没应声,过了会儿才慢慢道:“听说过……我倒也在南京待过一年,只是那时候还年幼。”
  他这不冷不热的样子,相思一时没能接上话。于是那人又顾自躺了回去:“没别的事,你退下吧。”
  她捏紧了手指,深深低着头站在屏风旁,并未挪动半步。
  那人等了一会儿,见这姑娘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由皱了眉道:“没听到我的话吗?这里用不着你伺候。”
  她心跳加快,索性豁出去了,抬眸望着他:“请问……大人可认识北镇抚司的高千户?”
  他微一怔,冷哂着反问:“高焕?问这做什么?”
  相思一下子跪拜在榻前:“奴婢的亲姐姐是轻烟楼的舞妓,因身体不适无法侍奉前去玩乐的高千户,没想到因此与他起了冲突,慌乱中将他刺伤。高千户怒极之下责打了她,并把她拖出轻烟楼,也不知到底带去了哪里……奴婢求告多方无果,已是心急如焚,大人若是与他相识,奴婢斗胆恳请大人为奴婢姐姐说句话,求求高千户放过她吧!”
  这番话说罢,她已匍匐不起,双手撑地微微发抖,又生怕对方愠怒,便连连叩头。
  倚在榻上的男子没有作声,过了片刻,才慢慢地坐起,掸了掸银纹烁烁的曳撒下摆。
  “求我去说情?”他念了一遍,好似听到了古怪又意外的话,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相思伏在他衣裾边,背脊上已渗出冷汗。抬头看他一眼,很快又惶惑地低首:“奴婢不知道。”
  “不知我是谁,就敢来求我办事,好大的胆子。”他嗤笑一声,整顿了衣衫负手站起,“素不相识的,我又为何要帮你?”
  傲慢的姿态让相思几乎无地自容,可是她还不愿就此放弃,攥着涂抹蔻丹的指尖,道:“奴婢自知身份卑微,论理根本求不到大人……但姐姐是我在世上仅存的亲人,她照顾我多年,如今奴婢愿意倾尽所有救她回来。”
  她字字动容,他却只慢慢踱到屏风边,望着上面的百鸟朝凤。
  “倾尽所有……你有什么?”
  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孤注一掷哑声道:“奴婢拿不出多少金银珠宝……只有这身子,愿意……献给大人。”
  屋中一片寂静,窗外风雨飘摇,斜伸的桃枝轻轻重重地撞在窗棂间,晃出变幻的阴影。
  那人背对着她,没有一丝回应,片刻后才侧过脸。
  锦绣斑斓的彩凤屏风前,是他不含情感的无瑕姿容。幽黑深寒的眼睛望过来,似冰刃层层剖开她精心描画的妆容。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他的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让人如坠无尽深渊,慌乱不知所措。
  过了许久,他才冷冷望着她:“你的身子,很值钱?”
  相思咬着唇,感觉他是在鄙夷自己的身份,区区教坊司的官妓要用身子作为答谢筹码,也许在他眼里根本不屑一顾。
  她尽力使自己从容平静,跪行到他面前,慢慢地脱下了上身的衣衫。
  轻软衣物委落于地,她只穿着杏白缀红穗的抹胸,衬出肌肤如玉。尽管还是夏末,裸露在外的肩臂却感到一阵阵发寒。
  相思又深吸一口气,扬起脸定定地看着他:“大人,我还是完璧。”
  幽暗室内陷入寂静,两人呼吸几乎可闻。她离他那么近,青丝斜落肩头,盈盈秀目似清水洗濯,有深藏难掩的哀伤,又有令人心悸的祈求。
  他那沉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很快又移开。
  “我没骗您!”她唯恐被嫌弃,拽住了他那曳撒下摆,低声急切,“我在秦淮的时候年纪还小,姐姐用自己护住我多年,才让我保住清白……大人若不嫌弃,奴婢一定好好侍奉您……”
  可他还是冷漠地低眸:“松手。”
  相思呆滞地看着他,他一用力,竟将曳撒自她手中抽回,不留一丝余地。
  她如被冰水浇淋,从他的动作中读出了厌恶,精心妆扮并不能博得这身在高位者的丝毫青睐,是她想得太简单?还是在他眼中,教坊司的女子们都只不过是酒宴间的玩物,就连沾碰一下都会脏了手?
  “出去。”他背过身子,只抛出这两个字。
  “大人!……”
  “滚。”
  耻辱的泪水一滴一滴滑落下来,先前强撑的力气瞬间消散。相思不想在他面前再丢脸,可最终还是忍不住伏在他身畔,哭得不能自已。
  外面的姚千户敲着门扉,小心翼翼地询问是否出了什么事情。他站在原地,沉声道:“没事,雨声小了些,叫人准备回去。”
  姚千户应了一声后匆匆离去,相思心如死灰,眼泪洇湿了青砖石,还伏在地上不能起身。他看了她一眼,走过屏风后又止步,道:“刚才的事,必须烂在心里。”
  她只是流泪,答不出声音。他略停了停,随即推开水榭门扉,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留在涵秋厅内的那群人听说他要走,急急忙忙赶到了前院送行,他淡淡道:“多谢诸位款待,只是那边还有许多事务,恕我不能逗留太久。”
  盛文恺上前作揖道:“今日有幸认识了大人,改日下官一定再登门拜访。”
  他略笑了笑,不置可否,向众人拱手作别。
  出大门后雨势已小,他坐进了早在等候的轿子,这一行便往皇城西面的小时雍坊而去。跟随在旁边的姚康问道:“督公,邹侍郎是特意为新调入左军都督府的那人做引荐的?这姓盛的有什么来头,能让吏部侍郎出面?”
  他在轿中一哂:“邹缙和他无亲无故的,也不知收了人家多少好处才摆上这一桌。盛文恺前几年一直在辽海卫,忽能调入京城想必是以钱铺路,或是攀上了权贵……”他顿了顿,又道,“北镇抚司的高焕中午前去了轻烟楼,据说毒打了一名官妓并将她强行带走。”
  “呵,这家伙越发胆大了!上个月还打断了如意楼酒保的胳膊!”姚康忿忿不平,“可惜都是些小事,收拾不了他。”
  “想要收拾他,自然有办法。你叫人马上去查探,官妓是否被带回他府内。还有,那个时间他本该在北镇抚司,为何会去了轻烟楼,是否有其他人作陪?凡是能查到的,都给我仔仔细细搜罗个遍,一丝讯息都不准漏掉。”
  “是!”姚康当即招手唤来随行的番子,叮咛几句后,那番子便飞奔离去。
  姚康原先也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千户,素来与高焕不和,自从调任到西厂做了掌班,总想着寻机报复。如今逮到了时机,两眼都放出光来:“督公真是行事果决、心思缜密!不得不让属下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到此,又俯身凑近轿子低声道,“可依属下看,高焕打伤个官妓算不上大罪,惠妃到时候再向皇上哭几滴眼泪,照样能保全他。不过要是那个官妓被他弄死在府中,咱们再借机把先前挖的料抖出来……事情倒是好办多了。”
  他冷冷回应:“怎么?想找机会把活人变成死人?你对高焕倒真是恨之入骨,办他还得搭上个官妓的性命?”
  姚康忙一脸愤慨:“高焕这厮仗着惠妃是亲姐就嚣张得很,属下最瞧不起这种小人得志的模样。再说,他先前还敢对督公不敬,简直是肆无忌惮!对付他就该下狠招!”
  “小人得志……”轿子里的人整了整衣襟,漫声道,“这话高焕也当着我的面说过,放在我身上可合适?”
  姚康背脊一凉,神色即刻僵硬,呐呐道:“督公,督公怎说的……您是能者上位,年少有才,跟高焕这种纨绔子弟哪是一回事!”
  轿中人似是哂笑了一下,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你溜须拍马的功夫倒是见长,不过盯了他那么久,也该是时候了。”
  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下着,姚康偷着将脸上的雨水与冷汗一起抹去,加快脚步随于轿侧,不敢再多一句。
  *
  雨势转小后,邹侍郎等人也相继离去,盛文恺在走之前略有迟疑,同行的人见了打趣道:“盛经历才来了一次淡粉楼就已经流连忘返?看来这京城里的姑娘们还真是会勾人。”
  “兄台说笑了,在下怎会因此迷乱心窍……”他连忙找借口掩饰,与人一同谈笑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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