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默默替她换上簇新的衣裙,杏白抹胸缀着深红流苏穗子,湖色镂花襦裙翩翩曳曳,外罩碧霞水仙褙子淡雅轻盈。
双鱼铜镜中映出略显朦胧的容颜,相思怔怔坐着,春草又为她簪上碧玉钗,无奈道:“严妈妈凶是凶了点,可说的也有点道理。前头那些贵客都是朝中的大臣,兴许跟那个高千户也熟悉,要是你将他们侍奉好了,说不定谁去千户那里说句话,馥君姐姐就有救了。”
相思望着镜中憔悴失神的自己,忍着泪蘸起丁香红脂,点了丹朱唇妆。
*
梳妆将罢,风势越加猛烈,满屋绛纱帘幔飘飞缭乱,春草忙着将窗子关上,屋外已有人又来催促。
相思垂着眼帘,抱起琵琶出了房门。
雨点淅沥落下,满院碧草丹花摇曳伏低,幽长游廊间亦染湿点点痕迹。
一路行去,不曾见到任何宾客,想来是整个淡粉楼已被设宴者包下。
宿云池位于淡粉楼最幽静处,池畔水榭名为月缕风痕。相思在春草的陪伴下来到此处时,雨势渐渐大了起来,满池碧波漾动,玲珑睡莲深红浅紫,在雨中静默绽开。
铮铮琴音高低错落,水榭内已坐满宾客饮茶听曲。她垂首入内,向众人道万福,严妈妈向左侧座位间的邹侍郎谄媚道:“听说大人要听相思的弹唱,她特意妆扮到现在,一丁点儿也不敢马虎。”
邹侍郎四十开外,穿一身灰褐团纹直裰,打量着相思却微微皱眉:“怎么今日看上去恹恹的,像是哭过了一般?”
“大人,我……”相思才欲开口乞求,严妈妈连忙拽过她,暗中掐住其手腕,赔笑道,“她年纪还小,早间不听话,被我训斥了几句,因此哭了一场。听到大人驾临,可赶紧收拾齐整了过来,绝没有一丝怠慢。”
“你这位妈妈也着实厉害。”邹侍郎摇头,严妈妈问起是否可以移至涵秋厅内开宴,他道:“正主还未到,怎能开宴?再等等吧。”
近旁的另一人望着满池涟漪,面露难色:“早已过了用饭时间,又下起雨来,也不知道那一位还会不会过来。”
“若是不来应该会遣人来说一声,既然没言语,我们自然只能在这等着了。”邹侍郎饮了几口茶,右侧座位间的一名年轻人随即来到他跟前,躬身持壶注水,微笑道:“今日幸得大人为下官引荐,大人身居高位却能提点晚辈,实在令下官不胜感激。”
“我也只是牵线搭桥罢了,到底如何还得看你自己,不过你一到京城就知道要拜见江大人,也算得上行事机敏……”
邹侍郎还在说着,那倒茶的年轻人始终神情恭谨。站在门侧的相思无意间望去,心头竟忽忽一跳。
他约有二十六七的年纪,身着月白平素绡长袍,俊目深邃,神韵沉稳。
这容貌……竟觉眼熟!
她思绪纷杂,蹙着眉细细回想,忽又听一人笑道:“盛大人不到三十就能进左军都督府,若再得江大人与邹大人提携,他日必定还能再往上升上几级……”
盛?
相思呼吸一促,不禁抬头注视那年轻男子。
他温文含笑,向众官员谦虚应和,这身影面容渐渐地与多年前那个时常来到府中作客的翩翩少年郎重叠……
云、盛两家素有交情,那时她还年幼,姐姐总爱躲在屏风后窥着少年的影姿,被她发现后,眉间眼角尽是羞赧。
那年中秋,她还帮姐姐将绣好的桂花香囊带出府去,送交到在后门口等候已久的少年盛文恺手中,换来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儿爷。
再后来,听闻父亲有意将姐姐许配给他,双方甚至都已经交换了庚帖。却不料父亲一朝倾覆,与他交好的盛大人似乎也受到牵连,自此没了音讯。
谁能料到十年后,盛文恺竟还能在朝为官,她们姐妹却陷在泥淖无法脱身。
水榭中的众人还在谈笑,相思深深呼吸着,克制自己的情绪。一旁的春草看出她的异样,忙偷偷拽了拽她的袖子。却在这时,有人从桥上一路跑来,到门口迅疾道:“江大人到了!”
邹侍郎呛了一口茶,连忙放下杯盏,带着众人匆匆出了水榭。
雨点细密,池上白石曲桥泛起浮光,这一行人急迎至曲桥尽头,不远处碧树掩映的垂花门后已有脚步声错杂迫近。
未等来者踏入园中,邹侍郎已疾行数步,屈身拱手相迎:“大人拨冗冒雨前来赴宴,邹某有失远迎,还请万万恕罪。”紧接着,在其身后的众臣齐齐跪拜,严妈妈等人见状,更是匍匐不敢出声。
滴滴答答的雨乱溅如玉珠,满园人等跪拜静候。
青砖地上的积水濡湿了相思的湖蓝长裙,她跪在曲桥尽端,紧紧抱着琵琶,将头垂得极低。
脚步声越来越近。
寂寂雨声中,有一人步履飒沓,从跪拜的人群中间走过。两列随从肃然跟从,最先者一路紧随为他撑伞。
相思不敢抬头,只望到青砖石浮光映着藏蓝曳撒,银线盘绣出繁复环绕的云雷纹。
“都起来吧,满地雨水,污了衣袍。”
年轻的声音轻描淡写地响起,似乎含着宽宥恩情,却又让人感到漠然疏离。
*
“听闻大人去了宫中,我等还担心大人无暇过来……”邹侍郎很快赶上,落后一步跟在那人身旁。
“吐蕃大宝法王送来数十匹河曲骏马,万岁起了练习骑射之心,我自然要在旁作陪。”
“大人辛苦,大人辛苦!今日能来赴宴,实是吾等之幸……”邹侍郎等官员带笑相随,陪同那人绕过水榭,往宿云池另一侧的涵秋厅而去。
严妈妈领着众官妓小厮亦紧随其后,春草远望着已转过曲桥的那群官员,小声赞叹道:“这来的也不知道是谁,年纪轻轻就好大的架势。”
相思的目光却始终落在那位盛大人身上,对她的话语并未放在心间。小石幽径通往涵秋厅,相思与其他乐女来到厅堂外的长廊,等候了片刻,小厮出来说是贵客们先行宴饮,稍后再传弹唱。
姑娘们在雨中淋湿了妆容,自然巴不得回去休整,很快便各自散去。唯有相思踟蹰于门外,走了几步又慢慢停下。
“相思,你不去重新妆扮一下?”有人回头诧异道。
“不用了……”她低声应着,将琵琶交与春草,“你先去别处休息片刻,我在这儿等着。”
春草愣道:“他们现在不让人进去,你等着做什么?”
她无法解释,只催促着春草离去,自己则转到涵秋厅旁的竹林小亭中,默默坐在了那里。
端菜送酒的小厮鱼贯入厅,应该是宴席已开。她心中焦急,只想要尽快见一见那个左军都督府的年轻人,好印证之前的猜测。然而没有召唤又无法入内,她独自在小亭中等了许久,忽见厅门一开,有人走了出来,身材挺拔,样貌端正,正是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他唤来长廊里的小厮,嘱咐了几句之后,便又想转身回去。
相思匆忙奔出小亭,情急之下低声叫道:“盛大人!”
他怔了怔,循声回望。隔着雨帘潺潺,长廊旁的丽装少女肤白莹秀,眉眼间似含隐忧,看上去又有几分莫名的熟悉感。
“……你认识我?”
相思上前几步,望着他悲伤道:“大人是南京人士,原兵部主事之子?”
青年双眉一蹙,“你究竟是谁?”
“云家幼女,云静琬。”她噙着泪朝他下拜,“当年曾玩笑着叫你姐夫的那个小丫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Levin、鸩骨、吴思0-0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yoyoyoy、草莓蛋糕、流司、鸩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流司 5瓶;攀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盛文恺心头震惊,这才明白为何见了她会有熟悉之感。“你……你怎么会在此处?!还有,你姐姐静含呢?”
相思哽咽着将之前的事情简述于他,盛文恺半晌怔然:“怎会这样?静含她……居然会遭遇这些事……”
“姐姐已被抓走好一会儿了,我找不到别人帮忙,却正遇到了你!”相思满怀期待,盛文恺却面色凝重,低声道:“当年你父亲一事,我盛家亦遭牵连,我在北边军中待了好几年,不久前才调入京城……”
他眉间郁色不减,相思的心又不禁微微下沉,此时涵秋厅内传来呼唤,似是有人在叫盛文恺回去。
“我有要事,没时间再与你细说,等席散后再谈。”他回头望了望,叮咛道,“还有,为免节外生枝,先不要在旁人面前说起你我两家过去的事。”
“可姐姐……”她心头一寒,盛文恺已转身回了涵秋厅去。
挟着湿雨的风穿廊而过,卷掠起她沉坠的裙角。
她站在空荡荡的长廊中,心中各种滋味交错缠绕,片刻后才木然退坐在廊下,看雨水连串坠落檐角,打得墙角细草不住颤动。
恍恍惚惚又过了一阵,遥听有人唤她,是春草抱着琵琶,与众乐女相携而来。众人看到她愣愣地坐在廊下,皆感意外,春草忙上前替她整了整珠钗,道:“你一直在这儿吗?里边现在要传唤我们进去呢。”
相思心神不宁,却又无计可施,只得接过琵琶,跟在同伴们身后缓步入了涵秋厅。
*
外面风雨晦暗,厅内光暖流溢,厅堂四周的鎏金荷叶灯盏盏点亮,映照出别样天地。
席前有专为弹唱奏乐而设的檀木平台,珠帘垂落摇摇曳曳,欲隔未隔间,众多佳丽已依次环坐。姿容或艳或雅,各有千秋,衫裙环佩叮当轻响。铮铮然数声琴起,如泉流破冰,淙淙轻泻。俄而竹笛悠扬,引来云中鸟雀,环飞娇啼。和着潇潇风雨,琴笛声一幽雅一婉转,时高时低,相融相切。
忽一轮弦动如涌,琵琶声似珠走玉盘,雨溅琉璃,泠泠洒洒,颤人心间。
“晓莺催起意盘桓。羞对孤鸾。湘帘春雨涩。楚云漫。憔悴也东君不管。慵梳绾。一丝丝肠断乱萦牵。”
相思指如清风拂柳,颦着眉低低唱起。淡金色光影铺洒满地,疏帘轻晃,分隔出天地冷暖两个世界。
“剿不断靑楼锁,悄含愁。一春心事付东流……”
跃动的灯火让她晕眩,脑海中犹存着馥君被人拖走时的景象。那一地血迹斑斑,化为眼前繁华如锦。
席间高官觥筹交错,盛文恺神态谦逊地与身旁官员闲谈,并未看台上一眼。邹侍郎则用暧昧不清的眼神瞥向她,又朝坐在主位的人笑着低语。
那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穿藏青银纹曳撒,戴乌黑玉扣网巾,只低垂眼睫望着杯中酒,自然带着疏淡倨傲的况味。
“……如萝附长松,将己托枝生。如弦系玉琴,将己和知音。愿得不相离,附系有所依。今朝持破镜,会合总难期。”她唱腔低婉,恰唱出风尘女为情爱栖栖遑遑。
灯光下,盛文恺终于起身。相思心头一跳,期盼他能够出言相救。
然而他却是带着卑微的笑,向那个年轻人敬酒。
那人并未站起,只抬了抬酒杯浅饮一口,盛文恺倒是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
众人欢笑起来,琵琶弦颤如玉珠滚碎,相思正唱到“身世浮萍莫认真,好将消息付东君。须信万般都是命,果然半点不由人”,眼前心中景象交错,忍了许久的泪不由滑落。
红檀板轻敲,竹笛声渐低,这一套曲词唱罢,她怕台下人看到自己落泪,便默默侧转了脸,用琵琶遮住半面。
*
酒席已罢,狂风急雨却卷席不已,缭乱了满园草木。
众人只得暂留不走,严妈妈领来的数名佳丽皆依偎在席间盛情作陪,一时间旖旎娇软,满室香艳。相思借口说补妆,又偷偷去了小亭中,过了许久,盛文恺匆匆自厅中出来,张望过后才来到亭中。
她不能再叫他姐夫,低头又唤了声盛大人。
“静琬。”他踌躇着道,“高焕姐姐惠妃在宫中颇为得势,何况我刚才就跟你说过,眼下我才到京城,在锦衣卫里也没熟人朋友,实在找不到办法搭救静含。不过高焕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你姐姐,应该不会真要了她的性命,你先不要太着急……也许他只是将静含责打一顿,就会放她回来。”
“责打一顿?他下起手来狠毒无比,姐姐被拖走时已经浑身是伤。您与那些官员相识,他们也不认得锦衣卫吗?”她怕被拒绝,又连忙道,“我不求有谁能强行将姐姐带回,哪怕是向高焕去说个情……”
“我如何去跟众位大人讲这来龙去脉?”盛文恺看着她,暗含责备之色,“还有,你刚才弹唱那段王魁负桂英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嘲讽我薄情负义?官场形势错综复杂,又岂是轻易能说透的?”
“不是不是!那唱段是邹大人提前点的,我怎么会有心借着曲子嘲讽您……”她心急慌忙地辩解,唯恐盛文恺也弃她而去。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很是无奈地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塞到她手里,“算了,这银子给你,要是静含能回来,替我为她买些伤药,只是不要告诉旁人。”
相思如遭一击,强把那银子退还给他,“我不要这钱,我只怕她受罪,怕她……回不来……”
“我并非不念旧交,可形势如此,又有什么办法?!”盛文恺目露难色,顿了顿道,“你……自己珍重。”
她呆呆地站在那儿,虽然早有一丝心理准备,可看着他默然离去的背影,先前那仅存的希望一下子破灭粉碎,只觉孤立无援到极点。
暴雨如注,她泪眼婆娑,却又听到涵秋厅那边大门一开。
惶惶然转身,朦胧的视线中,有人从里面走出,藏青曳撒因风掠动,网巾飘带飒飒飞扬。
身边的随从立即为他撑起油纸伞,他低语数声后,在两名淡粉楼小厮的引领下往宿云池那边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