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没有回头,还是趴在那里望外面,只是不经意应了一声:“干什么呀?”
江怀越更加无语,内心挣扎许久,方才挤出一句:“怎么现在我喊你也不行了?”
她这才回头,撑着腮朝他望,盈盈的明眸闪烁,带着狡黠的意味。“大人,你叫我什么?”
他滞了滞,唤道:“相思。”叫了一声,觉得心里烦闷,又加重了语气,叫道:“相思!”
她的眼睛里充盈了亮色,沿街灯火照映过来,清澈如月白流水。
“大人。”相思朝他伸出手,牵住了他的袖子,竟然坐到了身边。江怀越愣了愣,侧过脸看她,幼白肌肤吹弹可破,一切美好近在眼前。
近得甚至能感知到她的气息。
她还是扬起脸瞧他,就连眼眸里都含着万物复苏的郁郁生机。“你不要总是不高兴,大人。”
慢悠悠的话音在他心上拂过,拨乱了冰层下初化的早春冰流。
江怀越闷闷地哼了一声,还是端着架子。“谁说我不高兴?”
“看你这张脸……”她抿了抿唇,大着胆子用指尖戳一戳他的脸颊。江怀越惊愕地看她,相思哼道:“您一天没出现,我还以为今天您不会来了呢。好容易才出现,却冷着脸色,做什么呢?”
他心里有自己的声音在反驳,可是嘴上什么都没讲。
相思又道:“您以为我是在陪宿小公爷喝酒,对吗?”
江怀越眼神收了收,还是不说话。她渐渐严肃起来,望着他道:“您要是这样担心,那以后可怎么办?我不能天天躲在房间里不见人啊……”
他心里有所触动,沉默片刻,道:“我没想怎么样,就是……自己不乐意。”话说出口,又觉得有点没道理,补充道:“你不用管我了。”
“啊?”相思一愣,收敛了神情,担心地拽着他的袍袖,“大人……您真生气了?”
江怀越望着她的眼睛,过了会儿才摇头:“不是。你给我一点时间,我自己……想想,就会好的。”
很多过往,很多事情,很多伤痛……都是在一年一年的流逝间,一夜一夜的黑暗中,他独自躺在床上,自己想想,就好了。
不论是能遗忘的,或是不能遗忘的,最后无非都是一抔黄土,一地灰烬。
就像现在所介意的,无非是琐屑小事,自己本来就不应该为此操心。
他默默想着,忽然觉得肩上一沉,是相思伏在了上面。他那处箭伤未愈合,被她压住了,不由皱了皱眉头。相思诧异问:“大人怎么了?”
“有处伤口,不要紧。”他看相思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由道,“要不,你换这边来?”
“怎么就受伤了呢?是谁打了你?”相思震惊不已。江怀越倒是被这问题引得微笑了一下:“这里谁会打我?是在保定时候,被人射了一箭。”
“您怎么一直没说?!”她更加吃惊,从他回来之后,自己竟然完全没有察觉他受了伤。此时再小心翼翼看着他的左肩,犹豫问:“箭上不会有毒吧……”
“……有毒的话我还会坐在这里?”江怀越好气道,“你怎么还想到这些了?”
“我听说书的时候,常听到什么箭上带毒之类……”相思这才松了一口气,试探着抚了抚他肩头,“很痛吧?”
“……还好。”
“怎么可能?!都钻了个洞还说还好?!”
江怀越更是无力地靠在车厢一角:“那你问了有意义吗?”
“我……”相思顿了顿,脸颊绯红,小声地倾诉,“我是……担心您啊,大人。”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寂,窗外叫卖声遥遥远远,不知何处的楼檐下夜风摇晃着铜铃,泠泠响动,细细碎碎。
他不声不响地看着她,忽然笑了笑。
昏暗的车厢内,相思其实看不清他的笑容,自从认识江怀越以来,也几乎没有见到他真正发自内心地笑过一次。可是这一瞬间,不断晃动的光影交错中,她却觉得他是在笑。
极为轻浅,柔软,无害的笑。
宛如春寒料峭,江上冰雪缓缓融化,跌碎在冰凉水中,最终化为晶莹碎屑。
窗帘斜开了一角,对面酒楼上明晃晃的光亮斜照进来。
一晃而过,他的笑,落在眼里。
“我要是死了,你会难过?”他竟然还含着些微的笑音,这样问她。
仿佛一记重拳打在她心尖,相思难受极了,鼻子发酸。“您为什么这样说呢?大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说这些?您是故意吓唬我吗?”
江怀越没有回答,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才抬起手来,抚过她略显清瘦的脸颊。
相识之前,如果他死去,不管是被激愤的百姓暗算,还是被隐藏的政敌刺杀,或是一朝失势被君王处死,恐怕没有人会像她这样,惊慌失措,满心惶惧。
可她只是听他问了这样一句,眼里全是害怕与伤楚,担心得像是天要塌陷。
……
那微凉的手抚过她的脸颊,直至颈后,他微微用力,将还处于惶恐中的相思拉到自己肩前。
摸到她手心发冷,江怀越直接将长袍脱下,披在了她身上。
相思不安地伏在了江怀越胸口,听他的心跳。
“有我在,相思。”
他望着沉沉昏暗,给了最简单的承诺。
纵使不能给予更多,然而你既赠我春山含笑,我必回馈浩荡江海。
无论这条路通往何处,即便始终是在黑夜无光间蔓延无尽,有我在,就有你在。
*
那一夜马车绕着东城迤逦缓行,直至街巷人声渐稀时分,才慢慢回到了明时坊淡粉楼前。江怀越不能送她下去,也并无任何缠绵道别,相思却也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将那件披在她身上的墨缎锦袍还给了他。
“大人,我走了。”她屈膝坐在江怀越身前,轻声道。
他点点头,只抬手,碰了碰她挽起的乌发。相思又一笑,抓起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按了按,随后便飒然下车而去。
门口的小厮连忙出来迎接,她袅袅进了楼门,还侧转半身回眸一望,道不尽温情绵绵。
马车窗户间的帘子重又落下,他坐在昏暗中,无声地笑了笑。
一声鞭响,马车调转方向,再度离开了此地。
此后数天内,江怀越没再过来,相思既知他事务繁多且不便常来,然而心间总有牵挂惦念,只是也不好去打搅他的生活。倒是宿小公爷果真又来了淡粉楼,与以往那欢悦飞扬的神情不同,这几天之内他始终郁郁寡欢,喝了酒就长吁短叹。
相思识趣地不去过问,可越是这样,宿昕越是坐立不安,最终还是憋不住,在她面前大吐苦水。原来他信心满满地去觐见君王,将自己在南京时听到的传闻以及故意设计让西厂番子将他抓捕进狱的事情诉说一番,力谏承景帝废除东西两厂,却被君王轻飘飘的三言两语遮挡了过去。
非但如此,承景帝还正色训斥了他几句,说什么年少气盛,任意妄为,要他安分守已,别再生事。
宿昕只觉郁闷无比,到了淡粉楼内想到历史上那些忠言进谏的诤臣下场,大有哀叹自伤之意。相思宽慰了一番,缓言道:“小公爷,这朝堂上的事情谁又能以简单的是非黑白来论断呢?要不然您既留在京城,便趁着这机会多走走看看,兴许江大人其实也不像您先前认定的那样呢?”
“呵,我对他又没兴趣,干什么还要深入了解?”宿昕不以为然。
相思无奈,也只好不再劝解。好在宿昕此人的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几杯酒过后,便又拉着相思谈起之前见到的各国使臣的奇异妆扮来了。相思好奇问道:“太后寿宴似乎已经准备了很久吧?到底是什么时候举行啊?”
“下个月十五。”宿昕本来还起劲着,忽然想到操办寿宴的人员中又有江怀越,不由大叹一声,捂着眼睛倒在了绣榻上。
*
枝头红枫浓艳如丹,太液池清凌凌水面倒映出碧空白云,浩渺变幻,倏忽间又有飞鸟成群掠过,惊动涟涟阵阵。
江怀越带着随从来到此处时,并不见负责管理的人员,差人去找了一圈,才在林子里寻到了内官监的几名小太监。
“邢锟呢?怎么不见人影?”他皱着眉问。
“邢公公昨夜喝多了……”小太监畏畏缩缩地说了一半就不敢再讲。江怀越在心里叱骂了一句,随即带着他们寻到邢锟住处。小太监颤巍巍推开门,床上的人正睡得香,冷不防被江怀越一把拎出被褥,又是一壶凉水从头灌下,冻得他哇啦叫唤,睁开眼一看面前人,又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督公恕罪!小的偶感风寒,头晕目眩的才没起来……”
“我看你是喝成烂泥了!”江怀越骂了一声,“看这一身酒味,还有脸骗我?”
邢锟哆哆嗦嗦不敢再说,江怀越又问:“前些天叫你们打扫琼华岛,有没有做完?万岁爷要坐的画舫可曾检查了?各处枯萎的草木是否都已经处理过?事情那么多,你还好意思躺着挺尸?”
“都,都干完了!”邢锟这才敢抬头,指了指门外,“画舫全都检视一遍,督公如果不放心,可以再去亲自查看。”
“我自然不放心!”江怀越冷冷抛下一句,阔步步出屋子,径直走向屋前长桥。
浩渺水岸边,流金镶朱的奢华画舫静静停泊于湖光山色间,从内到外俱已粉饰一新。
第82章
江怀越知道邢锟此人惯于偷懒耍滑, 对他所负责的所有事务都不可轻易放心, 因此在画舫内外仔细检视周全,又带着人把琼华岛上所有亭台楼阁都走了一遍, 找到了好几处未曾打扫干净的角落, 亲自看着邢锟带领手下处理妥帖,这才离开了太液池。
太液池与皇宫相距甚远,待等他回去已经接近天黑, 故此就没再出宫, 直接住了一夜。接下去的数天内, 宫中事务繁多, 处理完一件又是一件,等全部解决之后,才得空休息了片刻。
杨明顺这些天也跟着他忙忙碌碌, 好不容易逮到空闲,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直至江怀越差人到处寻找,他才匆匆忙忙赶回来,笑嘻嘻道:“督公找我有事?我是看御马监那边缺人照应, 就赶紧去看看……”
江怀越白了他一眼:“别瞎扯了, 我还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景仁宫和御马监可不是在同一个方向!”
杨明顺脸一红,悻悻然道:“小的哪去了景仁宫啊,惠妃娘娘现在看到小的就没脸色,我怎么还敢自己送上门去讨骂?”
“哦?那难道又换了别的小宫女?以前那个不要了?”江怀越背着手缓缓走下台阶。
杨明顺叫起来:“督公,我杨明顺是那样的人吗?小穗可是千金难换的, 别的小宫女能跟她比?”
江怀越不由一哂:“所以你终究还是找她去了。”
“可我没去景仁宫。”杨明顺讨好地跟在后面,“我也知道不给督公惹麻烦,惠妃既然不待见咱们,我就托人给小穗传话,让她寻个机会溜了出来。”
“她还真死心塌地愿意跟着你?”他站定了,斜着眼睛睨着杨明顺。杨明顺一挺胸膛,满是自豪地道:“那是当然了,督公,您别看小的在您手下不起眼,可在她们小宫女中间,那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您瞧这个……”
他从腰带上小心翼翼地解下一个五彩的香囊,托在掌心给江怀越看。“瞧瞧这绣工,多精巧,小穗可是偷偷花了好些天功夫才做好的。”
江怀越扫视一眼,淡淡道:“也就是你们小孩子,喜欢弄这些玩意儿。”
杨明顺语塞,又不服气地还击:“这跟年纪大小有什么关系呀!那前阵子贵妃娘娘还给万岁爷绣了一个呢,虽然那手艺是粗糙了点……您怎么不当面嘲讽她?”
江怀越敲了他一记头:“你真是越来越以下犯上了!”
杨明顺假装捂着头躲到一边,嬉皮笑脸道:“是大人您自己不解风情罢了,送东西只是表示心里在意,您不会连这个也不懂吧……”
江怀越懒得再和他理论,在他心里本来就对这些男女之间互赠小玩意儿的举动表示鄙夷,更何况杨明顺献宝似的将香囊给他看,好像在示威一般。
尽管如此,站定之后望着长长宫墙,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相思。
“走吧。”他回头吩咐一声。
杨明顺一愣:“哎?督公还有什么事务要做?”
“我就不能出去一趟?”江怀越同样报以鄙夷的目光。
*
他从宫中出去后,先回了一趟西缉事厂,刚换下衣衫,却听手下人禀告说前天有人送来一盒点心,他们不敢擅自打开,留着等待督公回来检查。
江怀越有些纳罕,命人将盒子端了上来。杨明顺紧张兮兮地在一边道:“别是什么人有心加害……”
“来历不明的东西我会吃?”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盒子。里面居然是四块方方正正的酸枣糕。江怀越愣了愣,将盒子翻过来仔细查看一遍,才发现里面夹着一张小小的纸片,上面依旧画着熟悉的银色盒子。
他了然,此时再低头看那四块糕点,因为是前天就送来的,糕点已经发硬,不复糯软晶莹。
相思应该是一直没能再等到他,心里惦念却又无法前来探望,甚至不知道他在不在西缉事厂,只能捎来了这盒点心,希望他看到后,能想到她吧……
心里莫名有些酸涩。
*
江怀越带着这盒点心坐上了马车,再一次找理由将相思接了出来。
她掀开帘子望到他的瞬间,眼里带着明媚的亮色。
“大人!”相思满是惊喜,脸上有难以抑制的笑意。她今日妆容浓艳,唇色艳红,满身珠翠,江怀越示意她坐下,不由问道:“怎么穿得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