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陪着太后走了一程,因问及船舱内的草药之事,金玉音道:“我昨晚还以为能在这遇到督公,没想到您已经先走一步。这些草药都是惠妃娘娘最近喜欢的味道,昨天傍晚她又吐了两次,我担心她今日不舒服,便想请她在宫内休息的,但是娘娘却执意要来,并叫我碾了许多药草,连夜带到船上放好。”
太后听罢,也不由道:“惠妃平日身子就娇弱,这一趟有孕虽是大喜事,倒也为难了她。”
金玉音道:“身为女子总是要经历这些,惠妃娘娘吃了不少苦,但仍是心满意足,甘愿忍耐的。”
荣贵妃在一旁幽幽道:“金司药进宫也好多年了吧?什么时候轮到放出宫去?”
金玉音微微一笑:“回娘娘,玉音到明年就轮到出去了。”
“出去好,找个可心的疼人的夫君,比在皇宫大内自在多了。”荣贵妃说罢,转眸望向湖面。
过不多时,承景帝携着惠妃也踏上了琼华岛,众人三三两两进殿参拜祷告,惠妃这一路果然与承景帝形影不离,意态娇痴,好似又回到了刚被封为惠妃的那段少女时期。
荣贵妃几次想要冷言冷语讥讽,都被江怀越使眼色制止,或者索性出声岔开了话题。故此她越走越觉得心情烦躁,毫无继续游玩的意愿。
太后倒是带着金玉音饱览大好秋色,一老一少相谈甚欢。
惠妃行了一阵,又说自己腰酸腿软,承景帝便唤来画舫,要陪着她先回到岸边休息。两人才踏进船舱,却见荣贵妃带着江怀越也跟了上来。
惠妃眼锋一瞥,冷淡道:“贵妃娘娘不是正在赏景吗?怎么看到我要返回,就也跟了上来?”
“再好的景致,看多了也就腻了。”荣贵妃笑了笑,在承景帝与惠妃旁边落了座。承景帝处于两女之间,言谈举止自然没有之前自在洒脱,与惠妃说上一句,又得假装和睦地与荣贵妃再聊上两句。
他强行找了些话题之后,察觉荣贵妃神情越发冷寂。正待好言相劝,却见她起身便往楼梯上去。这画舫原有两层,上面是供人登高观景的楼台,雕栏画饰,极为精致。荣贵妃身姿婀娜缓步上行,临到一半,又探出身子唤道:“万岁,上面风景更好,也没有那股子药味,您何不出来透透气?”
“爱妃先去赏玩一番,朕等会儿再来。”承景帝瞥了一眼旁边的惠妃,心虚地婉拒了荣贵妃。荣贵妃倒也难得没有生气,顾自招呼了江怀越,两人一同去往楼上。
惠妃沉着脸不说话了,承景帝亦有所尴尬。两人寂静半晌,楼上却传来了荣贵妃与江怀越的闲谈话语,承景帝听着她那欢声笑言,越发如坐针毡。
十几年的相伴,他当然知道,贵妃发火的时候还算好哄,一旦连发火都懒得发,还满面微笑之时,那才是最最可怕……
“朕上去一会儿,你先自行休息。”他终于还是起身,将惠妃留在了船舱内。
*
承景帝也去了楼上,惠妃坐在那里,听着上面谈笑风生,心里一团火越烧越旺。
自己忍受着身体不适,专门陪着他来太液池,是为了什么?
可是到现在,他居然又再次把自己冷落,转而去寻找那个骄纵的女人……
满船的药草味道,如今也压制不了她的愠怒。
她站起身,抿着唇,便往楼梯行去。身旁的宫女连忙上前搀扶,并劝道:“楼上风大,娘娘是否不要去了?”
“我在这里闷得慌!”惠妃狠狠说了一句,带着宫女就往上去。
画舫在水面轻轻晃动,她心里虽恼,登上楼梯却还是谨慎,扶着宫女拾级而上,耳听得上面又传来荣贵妃轻狂笑声,不由得心头一怒,而此刻忽觉脚下一空,身子竟完全失去了平衡,就连旁边的宫女也尖叫出声,连同惠妃一起从半空坠下。
*
突如其来的巨响使得整座画舫都震动起来。正在楼上的三人俱是一惊,江怀越首先冲到楼梯口往下望。
灰尘弥漫间,通往上面的楼梯居然断裂了开来。
承景帝这时才魂不守舍地奔了过来,一望到跌倒在舱底,蜷缩身子长裙沾血的惠妃,脸色都苍白了。
他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隔了好久才带着哭音喊道:“来人!来人!”
而那个时候,江怀越早已跃了下去。
留在船头的太监和宫女也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有胆大机灵的很快回过神来,朝着岸上呼救。不多时,画舫靠了岸,各色人等匆忙赶来,混乱之间,江怀越俯身检视着断裂的楼梯木板。
他用手指抹去木屑粉尘,透过阳光,看到了缝隙间隐约的锯齿痕迹。
惠妃被人抬了出去,她嚎啕哭喊着,视线朦胧间望到了江怀越的身影,发疯一样叫起来:“是他下的黑手!把他抓起来!”
第84章
本为散心的太液池一行以混乱收场, 惠妃被紧急送回宫中, 太医们匆忙赶来。景仁宫中一片肃穆紧张, 除了承景帝不时地皱眉踱步之外, 无人再有任何动作。
太后沉着脸坐在一旁, 荣贵妃则意态淡然地靠窗而坐,江怀越侍立在她身边, 斜对着殿堂大门, 正好能望到那边房门虚掩,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神情焦虑。
沉寂中, 时间流逝显得格外缓慢, 荣贵妃率先坐不住了, 声称自己乏累, 想要回宫休息, 却被承景帝难得厉声呵止。她忿忿不平地朝惠妃卧房方向盯了一眼,顾自起身出了偏殿, 走到了庭院中。
江怀越向承景帝瞥了瞥, 见他已经无心再管贵妃举止,便悄悄跟随至院中。
“娘娘。”他低声道,“惠妃若是有事,情形对您大大不利。”
荣贵妃冷着脸反诘:“怎么?难道还能怪我陷害了她?我自己上了楼,万岁也是随后再跟着来的,谁知道惠妃她也会上来?她自己不好好在船底坐着,非要爬上楼梯, 也是我的错?”
“但万岁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而且,臣觉着那断裂的木板……”他凑近低语,还未说上几句,忽见白发苍苍的太医颤巍巍步入殿堂,向承景帝禀报情况去了。
荣贵妃抬眸望向那边,江怀越亦不动声色冷眼旁观。
不多时,殿堂内传来了承景帝愤怒斥责,兼有杯盏被砸碎的声音。荣贵妃攥着手心,意味深长地朝江怀越望了望,唇边浮现一丝无情笑意。
惠妃房中也传来惨叫痛哭声,以及宫女们惊慌失措的安慰话语。很快,金玉音蹙着秀眉匆忙奔出,进了殿堂跪诉道:“太后,万岁,惠妃娘娘情绪激动,宫女们都快按不住她了!”
“可怜的孩儿……”太后红着眼圈,带人赶去了卧房,承景帝却还在殿堂怒骂太医无能。
整个景仁宫陷入了悲戚绝望中,就连来回忙碌的太监宫女在经过庭院时,都对荣贵妃与江怀越投来异样的目光。江怀越低声道:“娘娘,事到如今,先撇清关系自保为上。”
“早知如此,我就不去太液池……”她话还没说罢,却见承景帝已铁青着脸,快步从殿中走出。荣贵妃审时度势,只上前拜了一拜,承景帝骤然停住脚步,狠狠盯着她,道:“整件事情,都是你在背后捣鬼?”
荣贵妃抿紧双唇,目光如针,片刻后才冷冷道:“万岁,出游太液池可不是我的主意。惠妃从楼梯摔下,也并非我出手推搡,为何要将罪责推到我身上?”
“要不是你非要去楼上观景,她怀着身孕会跟上去?”承景帝怒目以视。
荣贵妃只觉好笑:“万岁,惠妃是看到您上去之后,才逞强也登上楼梯!若是万岁非要找寻原因,岂不是连您自己也要算在里面?”
“你!”承景帝气极,这时看管太液池的邢锟等人都被押到了景仁宫,一个个都面色惨白,还未等承景帝开口,已经全部跪倒匍匐,浑身发抖。江怀越瞥了他们一眼,道:“万岁,楼梯断裂并非意外,只怕是有人事先将木板破坏,惠妃娘娘与宫女一同踏上之时,木板承重不得忽然断裂,才酿成惨祸。臣之前曾经带人巡视周全,并未发现异常,但臣走后是否发生过什么事,大概只有邢锟他们知晓了。”
承景帝沉着脸喝令邢锟解释此事,邢锟趴在地上哭诉道:“小的得知万岁和娘娘们要来太液池游玩,从早到晚不敢懈怠,这画舫停泊的地方就在小人值守的屋子附近,若有人潜入破坏,小人怎会一无所知?”
“那你的意思难道还是楼梯意外断裂了?!”承景帝追问。
邢锟偷偷抬头望了望,神态惊惶,承景帝捕捉到这一幕,当即冷冷道:“还有什么好怕的?知道什么就如实招来!”
“万岁……”邢锟咬咬牙说道,“小的有件事要禀告!江提督昨日白天已经带人来巡检了一遍,可是到了夜间忽然又再次来到太液池,小的很是意外。而且……”他再次瞥向江怀越,战战兢兢道,“昨天晚上,江提督独自去了画舫检查,小的并没有跟上去,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江怀越始终静立一旁,看着邢锟故作惶恐又言辞振振的样子,眼里尽是冷意。
一片沉寂后,承景帝缓缓望向江怀越:“怀越……”
“臣在。”
“邢锟说的,是实情?”承景帝脸色不善。
他淡淡道:“臣昨天确实去了两次。但晚上那次,是奉了太后命令前去临时检查。因为据说太后做了噩梦,说是画舫里窜出了毒蛇咬伤惠妃,臣就再次上了画舫详细看了看,当时臣还走上楼梯去了观景台,也没觉得楼梯有什么响动。”他顿了顿,道,“只不过臣去了两次,邢锟与手下人皆散漫无序,要不是被臣赶着出去,只怕都一直待在值守房中喝酒聊天,哪有半点戒备的样子?若因为臣去过画舫就怀疑臣暗中捣鬼,那邢锟始终都在太液池,他因懈怠懒散而被臣严厉呵斥责罚,在臣走后再做手脚,借此来嫁祸给臣,岂不是更为合理?”
荣贵妃也忍不住道:“紫禁城里都知道怀越是我宫里出来的,万岁要是觉得他害了惠妃,还不如干脆直接指明是我暗中出的主意!惠妃没了孩子,众人都认为我最为得意,难道我就这样明目张胆告诉全天下,是我指使了怀越做这种事情?”
承景帝心中自是不愿相信,然而痛失龙子的伤楚已经让他不肯放过任何一点可疑。他当即下令,将跟随江怀越前去太液池的人,以及太液池所有值守人员全都押下去审问,势必要一一落实口供。
邢锟眼见锦衣卫前来抓人,惊慌失措喊叫起来:“要不是江怀越,那还有一个女的也是昨天晚上去了画舫,万岁不可放过!”
“你是说……”
邢锟惶恐四顾,却在此时,太后从惠妃房中面色凝重地走出,身边正跟着金玉音。
“就是她!”邢锟尖叫起来。
凌厉的目光聚集在了温雅内敛的金玉音身上。
她怔了怔,诧异地朝两边看了看,这才确定承景帝盯着的正是自己。“这是……怎么了?”金玉音愕然发问。
那边跪着的邢锟已经飞快地将金玉音夜深人静时分忽然到访的事情讲述一遍,末了还带着哭声连连叩首:“万岁,小的就算对江提督再不满,怎么敢在您与太后和众娘娘前来游玩时候动这样的黑手?小的真是不要命了吗?”
承景帝瞳仁收缩,迫近至金玉音身前:“你可听到了邢锟的话?夜深人静时分,你一个女流之辈居然去了太液池?即便是惠妃想要在船中布撒草药,难道不会指派太监前去?”
金玉音面容哀戚,望向身边的太后。
“太后娘娘,奴婢……”
她还未说出什么,太后已一抬手,向着承景帝淡淡道:“你不要胡乱猜测了,玉音是我叫去的。”
承景帝一怔,太后叹了一声:“她昨天晚饭后过来,说是惠妃傍晚时分吐了两次,玉音为她身体着想,劝惠妃今日就不要去太液池了。但惠妃不知为何,非要出游不可。玉音心中忧虑,便来我那边诉说,我想着惠妃既然不肯不去,那就安排妥当以免出事,因此叫玉音去找江怀越,想让他带人去将凝神静气的药草安放于画舫和其他地方。”
江怀越闻言,望向太后与金玉音。
太后又道:“谁知玉音到很晚才回来,说是去御马监的时候江怀越已经不在,听人说是去了太液池。她为了赶时间,只好请人驾车将她也送去那里,此后她在太液池也没遇到江怀越,便亲自安放好了药草再回转。玉音,事情经过是否如此?”
“是,太后所说的正是昨夜经过。”金玉音温言细语,眼睫低垂。
承景帝的视线再次移向江怀越这边。
“万岁,臣第二次去太液池,也正是奉了太后口谕,否则又怎会入夜后再行出宫?”江怀越躬身,目光却朝向太后那边。
太后却是一怔,继而错愕道:“怀越,你在说些什么?我何时给过你口谕?”
在场其他之人脸色皆变,江怀越微一蹙眉,笑了笑:“太后不是派人来御马监找臣,说是因午睡时分做了噩梦不放心,才叫臣再临时去巡视一番吗?”
“何来此言?哀家昨天午间还在看伶人演戏,连一刻都没睡过,做的什么噩梦?”太后一脸讶异,转而眼光一收,“怀越,你空口白话的可有依凭?是谁去找你传话?若找不出此人,又怎么能证实是哀家命你夜间再去太液池?”
承景帝的眼神一下子阴冷下来。
饶是平素张扬的荣贵妃,此时也震惊不已:“什,什么意思?他不可能说谎!”
“那就去找传话的人出来!”承景帝竭力控制着怒气,拂袖而去。
*
所有与画舫有关的人全都被看押起来。太后出面想保金玉音,承景帝却不容许,更何况荣贵妃身边的江怀越也更是被严加看管了。
“娘娘,少言为妙,我自会想办法。”他在被押送出景仁宫的时候,还不忘叮嘱追出来的贵妃。
金玉音同样被锦衣卫押送出去,与他同出宫门时候,低声说了一句:“督公,你我终于同路了。”
他抬眸,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随后,她被锦衣卫推搡着押往前方,然而从江怀越的角度望去,她的唇边还隐含着平和从容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