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她不好意思地道,“第一眼看到,就印在心里。”
他有些无奈:“……我怎么没觉察到?”
“能什么都让你觉察吗?什么心事都被你看穿,那未免也太可怕了呀!”
江怀越静了静,看着镜子里的相思,道:“那以后呢?”
“什么?以后?”她有些茫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还是望着镜子里的幻影,缓缓道:“以后,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不会一直这样。年纪渐长了,也或许不再是西厂的提督大人。”
相思怔了怔,靠近他脸颊,认真地道:“可是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也不再年轻了呀,也许眼角都长出皱纹来了,大人会因为这样就不要我了吗?”
江怀越沉默了一会儿:“不会。”
“那我自然也不会。”相思微微笑着,勾住他的肩前,朝着镜子里的江怀越道,“我会一直喜欢大人。”
窗外又有风袭来,吹动帘幔拂乱起舞,珠帘细细琐琐,泠泠作响。
*
江怀越背着她又回到床前,两人一起坐在了床沿。
他从怀中又取出了相思之前给他的那支玉兰花盘凤钗:“我查看了许久,没找到有什么机关,会不会这是一种信物?比如有什么知情人,要看到凤钗才会把一些东西交出来之类的?”
相思有些失落地接过凤钗:“我还以为有某些机密藏在凤钗里呢。至于知情人……母亲没有留下什么话啊,怎么去找呢?”
“也许她跟你姐姐说过?毕竟你当时年龄太小,还不懂事。”
相思一边思索着,一边反复看着凤钗,忽而皱眉道:“大人,你怎么这样不小心?把凤钗都弄坏了!”
江怀越一怔,指着凤凰尾部的小小缺损:“你说这个?本来就如此的。”
“怎么可能?!”相思着急道,“姐姐给我的时候是完好无损的,这一年来我好好地收藏在盒子里,都没拿出来戴过,从来没有发现尾部有毁损!”
江怀越也不由拿过凤钗仔细检查了一遍,解释道:“你看看这尾部缺损的地方,明显是陈年旧伤,不是我今日撞坏的。”
他这样说了,相思也犹豫起来:“那怎么回事?我明明记得姐姐给我的时候是好端端的啊……”
江怀越还未开口,相思忽然一蹙眉:“但她去年给我凤钗时候,曾经提到过,母亲留下的是一对,其中的一支在多年前不慎摔过,留下了瑕疵,她就将完好的一支给了我。”
江怀越沉吟道:“你确定她去年给的是你手上这支?”
“肯定不会错。”相思怔了片刻,忽然起身,匆匆出了房间。
她急速奔下楼梯,见负责打扫厅堂的小厮正在收拾桌上碗筷,连忙问道:“早晨有没有人进过我的房间?”
小厮愣了半晌,道:“没有啊!”
“你再想想!”
他抓着头发想了又想,才道:“不就是你姐姐吗?”
“是我回来之后吗?”
“不是。”小厮回道,“你回来之前,她先来过一次,说要等你,我就让她上楼去了。没过多久,馥君姑娘又出了房间,说有事先回去。然后你回来之后,她才又来找你。她是你姐姐,进你房间也没什么不行,是吧?”
相思脸色凝重,只默默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了楼上。
一进房间,她就对江怀越道:“原先在我抽屉里的盘凤钗,应该是被我姐姐拿回去了。”
“怎么回事?”
相思将小厮的话转述一遍,江怀越马上明白过来。“她在城外看到我们幽会,马上赶在我们回来之前,来到了这里,然后进你房间,取走了曾经交给你的那支盘凤钗,而留下了原先属于她的这一支。也正因如此,她来西厂找我,只是斥责一顿,却没有强行讨要我手里的凤钗,因为这本来就查不出什么特殊之处。”
相思沮丧道:“应该就是这样,她必定是看到我和你在一起,知道我之前说凤钗给了春草肯定是借口,便自己过来收了回去。”
“那就更可疑了,如果凤钗本身没有问题,她不会这样做。”
相思道:“我去找她,问个明白。”
“你还去?不怕她更加愤怒?”江怀越道,“我那边也正在处理事情,若是成功,说不定能窥测到当年你父亲被抓的情况。”
“真的?”相思才问了一句,门外忽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小厮在外面唤道,“相思姑娘,有人要找你房中的公子。”
两人均一愣,相思率先过去开门,“什么人?”
小厮朝楼下指了指,相思走出去一望,楼下门口有个穿着蓝衫的少年郎正抱着双臂焦急地张望。
他看到相思,连忙叫道:“相思姑娘,我们家那位……”
“小杨……”相思讶然,没想到杨明顺换了寻常少年的衣衫居然找到了这里来。这时江怀越亦来到近前,见到杨明顺,便匆匆下了楼去。
“大人。”杨明顺迎上来,低声道,“宫里宣召,小的这才只能找到这儿来。”
江怀越与他低语几句,回头见相思也赶下楼来,不由心有愧疚,向她道:“宫里叫我回去了……我不能再逗留。”
“有要紧事吗?”她想起之前他被关押起来的事,就一阵心慌。
江怀越摇摇头,道:“不要担心,没事的,刚才说的事情,你也不要太过着急了,有事的话去找姚康。”
“……好。”
相思欲言又止,江怀越却果然不再停留,带着杨明顺匆匆而去,只是在跨出大门时,回头望了一眼。
华堂之上,锦绣之间,素蓝上袄雪白长裙的相思静静站立,那一对通体莹澈的翡翠耳坠流光润泽,金色流苏轻颤,一如纤细的心事。
第103章
临近黄昏时分, 门前的车马渐渐增多, 妆容华丽的乐妓们陆续迎来了自己的客人。相思却向严妈妈告了假,坐着轿子赶去了轻烟楼。
穿过满是嬉笑玩乐声的厅堂,她找到了正在雅间为客人抚琴的馥君。淙淙如清泉的乐音间,馥君只抬眸望了她一眼, 神情冷淡。
相思默默等在门外, 过了许久,里面的琴声才算渐渐减弱停止。又过了一会儿, 馥君端着酒壶从雅间出来, 见到相思站在旁边,却好似没看到一样,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姐姐……”相思从后边追上, 低声叫她。
馥君的脚步只顿了顿, 并没有停止,而是继续往花厅那边去。相思加紧了脚步,抿着唇追过上,拽住了馥君的手臂,将她拖到了相对僻静的角落。
“你干什么?”馥君侧过脸, 盯着她,眼神冷冷。
相思心头发寒,不管发生过怎样的事情,姐姐从没有这样对待过她,眼前的馥君,陌生得让她心颤。
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道:“姐姐, 你是不是将凤钗掉过包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馥君面无表情地道。
相思狠狠心,看着她道:“我问过小厮了,一大早你就从城外赶回来,在我没回来之前进了我房间。我现在手里的凤钗,是有缺损的那一支。当年母亲留下的一对凤钗,不是你将有毁损的留在了身边,而将完好的给了我吗?”
馥君注视着她,隔了片刻才道:“你现在同我说话,好像是在公堂断案一样,我在你眼里,就成了嫌犯?”
“可是除了这样的设想,我没法解释得通!”相思上前一步,祈求道,“姐姐,你生我的气也罢,怪责大人也罢,只是不要轻易将那支凤钗交给别人。”
“大人?你还真是一口一声,俨然已经是他家里人。”馥君冷哂一声,“你真打算跟他走下去?先前说过的话,我不再啰嗦,只再问你一点,你有没有想过,以他这样的身份如今虽是权倾朝野,但假如一朝触怒君王,或是失去信任,必将失去眼前的所有,甚至性命不保。当那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相思怔然,反问道:“身为朝臣的,不都是这样?即便是爹爹那样清廉正直的官员,最后不也是莫名丧命?”
“父亲因何而死,目前还不得而知。但你那位大人与其他臣子不同,他的身份本就不该掌权过重,一旦失势,不会有一人出来替他辩解求情,众人皆视他为异类,欲处之而后快。你就能确保他一生稳如泰山屹立不倒?”
“……没有人能保证。姐姐信任的盛公子,难道就能确保平步青云?”相思顿了顿,道,“姐姐,你为我好,我明白。但关于这事,已经不必多说了,是我选择了大人,黏上了大人,又怎么会就被你的话打断了梦想,放弃了已经得到的身边人?”
她那清柔的脸上竟满是决绝之色,馥君看着相思,眼神渐渐显露悲伤之情,随后没再说一句话,转身就往花厅去。
“姐姐,他为什么要那个凤钗?你想过没有?”相思在后面着急道。
“核查当年真相,还能有什么?”
“如果问心无愧,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让你找借口问我要回去?”
馥君皱眉道:“是我自己想讨回去,又不是他指使的。”
“那你已经将凤钗给了他?”相思急迫道。
馥君没有说话,相思又追上前哀告道:“姐姐,不管怎样,即便谁要核查当年事情,都不该将我瞒住。难道我就不是云家的女儿?”
馥君却只冷淡地看着她,此时先前那雅间门一开,客人探出身子叫道:“怎么去拿一壶酒要那么久?”
“就来。”馥君睨了相思一眼,“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相思抿了抿唇,不悦道:“那你去找江大人,又跟他说了些什么?我看他后来神情都不对了!”
馥君气极反笑:“怎么,他去找你了?是诉苦还是发泄?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如此没有担当?”
相思听她说那最后一句,心里不是滋味:“姐姐,你不要这样嘲讽他!他根本没有像你说的来诉苦或是发泄,但我从他眼神里看得出,他心里很苦!”
馥君心里滞闷无比,相思这神情语气,分明是将江怀越护着不放,好似跑来这里为他出头一般。“那你就当我是去痛骂了一顿吧!”
她不想再跟相思说话,转过身就走。
“姐姐!”
相思在后边叫她,她却固执地不曾回头。
*
相思失落地回到了淡粉楼,才进大厅,就听小厮扬起声音叫喊:“相思姑娘回来了!”
她一怔,这时从厅堂屏风后转出一位衣衫楚楚的少年,望着她,迟疑道:“相思。”
“是你?”相思收了收神,向他行礼,“小公爷怎么来了?”
宿昕不复以前来找她时候的飞扬自在,看着她的眼神里居然满是惋惜。“你以为我不会再来了?”
“……曾经这样想。”相思如实说道。
宿昕愣了愣,继而忽又笑了起来。“看来我还是特立独行,你以为我不会再来,我偏偏并无芥蒂!”说话间,他已向她举起手中的酒杯,邀请她入座。
相思本不想陪客喝酒,但转念想到之前江怀越被杨明顺叫走,匆匆忙忙说是进宫去了,也不知道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于是便跟着宿昕来到屏风后的雅座间。
“今天侯爷没来?”她为宿昕斟酒问道。
“他忙呢!下午就进了宫,本来还约好了要去茶楼的,结果抛下我一个人到处晃荡到现在。”
“原来如此,无处可去了,所以找到了淡粉楼。”相思有意这样说着,端起酒杯敬他。宿昕果然不乐意了:“什么叫做无处可去?本来我也是要进宫的,但想着礼数复杂,光是站一边听他们寒暄客套就够无趣了,因此便找了个借口没去。”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怎么都要进宫?”她不经意地为他又倒了一杯酒。
“太后寿诞即将到来,下午的时候辽王也到了,这不是侯爷也被喊去作陪了吗?”
“辽王?”相思一愣。
宿昕搁下酒杯,慨叹道:“说起这一位,原先也是风度翩翩一青年,可他最近几年不是收集古董书画,就是养了诸多道士在府里,听说去年还搞起炼制丹药,有一次非要自己去看管守护,结果丹药没制成,丹炉居然炸裂,青铜盖子飞上了屋梁,将房顶砸出一个大洞。”
“……这也真是,兴致盎然。”相思无奈道。
“据说当手下人冲进去时,辽王从翻倒的丹炉下面爬出来,一身衣衫全炸烂,脸上手上全是乌黑,就连王妃也一时没认出来,还叫喊着快找王爷呢!”
宿昕一边说着,一边想象辽王当时的惨状,竟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相思见他总算恢复了一些正常,才觉心里压抑消减了几分,却听宿昕喟然一声:“相思呀相思,我这些天想来想去,脑海里总有这样两句话,想要送给你。”
相思一怔:“小公爷,是什么话?”
宿昕饮了一口酒,品品唇间滋味,总觉得带着几分酸涩,叹惋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这一回,轮到相思笑起来:“哪里来的贼?”
“那个谁,还不算吗?!”宿昕都不愿意提到江怀越的名字了,双手搁在桌上,语重心长地道,“相思姑娘,你那天说正品味单恋苦涩,我看你还是趁早断了这念头,那个人又非善类,你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哪有自在可言?再说了,爱慕谁不好,非要选他……实不相瞒,虽然我对他不满,但也知道他这个人倒是和某些内宦不一样,所以你是绝对没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