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讶然:“怎么说?”
宿昕哼哼笑了几下,微微扬起脸,露出几分骄傲神色。“你不知道吧?有些宦官虽然不算是真正的男人了,却还爱撩拨宫女,争风吃醋,甚至还溜出宫到教坊青楼里来!你说说看,这是不是太不像话?不过据我所知,你看上的那人却是极度厌恶女子的,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因此我叫你还是尽早抽身,免得耽搁时间。”
相思脸上发红,尴尬道:“原来是这样……我还想着怎么他对我总是爱理不理呢。”
“对呀!”宿昕持着玉筷,激动地一敲桌面,“既非良偶,何必执著?你若是还对他含情脉脉,反而让这家伙心生反感。总而言之,听我劝告准没错,就让这事在他还没真正察觉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消散吧!”
相思撑着腮,蹙着双眉望向一番热忱的宿昕,叹息一声。
“小公爷,您可真是……为我操碎了心啊。”
宿昕一笑,得意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不让世间充满遗憾与后悔,是我追求之本。”
*
夕阳金辉遍染天际,云层边缘透出璀璨,成群灰鸟呀呀叫着飞过高檐,投向远处去了。
大殿之外的玉阶前,身穿藏蓝蟒袍的江怀越正遥望远方,耳听得殿内传来一阵笑声,继而是脚步声临近,他转回身,两侧的小太监已经开启了殿门。
“辽王殿下。”江怀越下拜行礼。
从殿内阔步走出的辽王笑意爽朗,再次向里边的承景帝道别,又打量了江怀越几眼,道:“许久没见,你倒已是长大成人。没想到,当年还跟着曹经义到街头巷尾到处搜寻讯息的小孩儿,如今居然也出人头地了。”
江怀越淡淡道:“臣只是内宦,哪里谈得上出人头地。”
“嗬,我在辽东那冰天雪地的地方都知道你江怀越的大名,这还不算出人头地?难道你还想再往上升一升?”辽王笑了起来,眼角微微上扬,与承景帝也唯有这几分相似之处。
江怀越忙谦让着,引着辽王走下玉阶。
“殿下准备去太后那边?臣已经叫人备好了车辇。”
“去啊,太后一见面,准又要朝我眼泪汪汪,你信是不信?”辽王走向车辇,登上之后,又道,“哦,我还有个随行的下属等在对面,你找个人过去通知一声,让他再等会儿。”
“是。臣叫人给他找个休息的地方,免得等待过久站得累了。”
辽王颔首,车辇启动,江怀越随行其旁,又叫来小太监吩咐几句。
小太监朝着对面的偏殿匆匆而去,江怀越随着辽王车驾朝着慈宁宫方向慢慢行去,未行多远,却望到前方白玉桥侧有两名宫女引着一人往这边过来。
深蓝色袄裙在夕阳下微微泛出银白丝线的光华,金玉音依旧是那样端庄文静,隔着甚远便屈膝拜倒。
“辽王殿下,江提督。”
车辇窗帘微微一扬,辽王露出侧颜,朝着金玉音瞥了一眼,问江怀越:“这是谁?”
“司药局女官金玉音,目前在太后身边。”
“哦?原来就是你……”辽王又打量了低头不语的金玉音一眼,问道,“是太后叫你来的?”
“是,启禀殿下,太后等得焦急,就命奴婢过来看看,却原来殿下已经启程,奴婢这就赶回去先通传一声,也好让太后高兴起来。”
她望着近在眼前的青石砖块,唇边含着温柔的笑意。
“既然同路,那就一起走吧。”辽王简单地说了一句,又放下了帘子。
“多谢殿下。”金玉音起身,淡雅的裙子苏苏落落,仪态万千。
车辇继续前行,她跟随其旁,又望向了始终沉默的江怀越,眉梢眼角,尽是脉脉。
“江大人,好些天没见,你似乎消瘦了一点呢。”她落后于他一步,悄悄说道。
江怀越看看她,没有答话。
车辇间的铜铃泠泠轻响,和着远方钟鼓声时高时低,渺远悠长。
斜阳余辉下,偏殿朱檐之下,有人身着一袭白衫,正孤身站立,望向这一行逐渐临近又逐渐远离的车队。
“程先生,您要不要进去坐会儿,这里风大。”身边的小太监好心提醒。
然而他却微微皱着眉,凝望车辇旁的两人,眼里满是惊慨。
第104章
虽然已是黄昏时分, 慈宁宫内依旧笙歌悠扬, 太后见到辽王到来,自然欣喜万分,也顾不得听曲了,先是朝着辽王问长问短, 继而又怪责起他拖延至现在才来到京城。
江怀越见他们正忙着相谈, 便向太后行礼,准备告辞离去。太后眼睛看着辽王, 嘴上却笑道:“怀越最近来的次数可是渐少, 是在宫外忙得不可开交吗?”
“回太后,确实比较忙碌,两边的事务都要盯着, 否则底下人会偷懒。”
他平静地回答。
“皇上也真是, 把东西两边的事都交给你管,那个裴炎还在无所事事的,你却忙得一点空闲都没了。”太后叹息道,“前几天听荣贵妃也在嘀咕,说你现在长久不见人影, 她还怕你在外面待得久了,都不想回宫呢。”
辽王啧了一声:“宫外头多自在,茶肆酒楼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不愿意待在宫里也是人之常情。”
江怀越道:“臣倒并不是贪恋外面的风光,实在是事务繁忙,其实只要处理完了, 还是按时回宫的。”
正说话间,慈宁宫的太监进来禀告说,昭德宫荣贵妃派人来传话,说是这边如果没事了,就让江怀越过去一趟。太后道:“看我说的没错吧,果然她也记挂着你了。”
宫女们先后端来了羹汤小菜,江怀越见状,便向太后与辽王告辞离去。
走到宫门口,正遇到金玉音捧着刚刚熬制好的滋补药膏走近,他只看了看,没打算开口。金玉音却主动停步道:“督公这是要去哪里?”
“昭德宫,贵妃娘娘传召。”他神情依旧有些冷淡。
金玉音倒不在意,言笑晏晏道:“贵妃娘娘对督公真是牵挂得很,不过督公接下去这些天可得留在宫里了,太后寿宴都得由您来操办呢。”
江怀越看着她,欲言又止,金玉音顿了顿,问道:“督公是有什么想问吗?”
他本来不想说什么,只是看她仍旧云淡风轻,谈笑自若,不由道:“金司药好像对先前发生过的事情已经都忘记了?”
“先前的事情?”金玉音扬起秀丽的眉梢,想了想才道,“哦,您是说太液池那件事吗?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督公何必再惦记着呢?”
她停顿了一下,又轻声道:“上次我就说过,那样做,无非只是想救督公而已。不管您如何看待我,我的心思,始终都是明白彰显于您面前的。”
“只为了这?”江怀越反诘。
金玉音诧异地看着他:“那不然呢?督公难道非要将我想得很复杂?”
他没再继续这话题,转身往慈宁宫门外走去。金玉音端着盘子,站在翠叶间,袅袅遥遥地望着他的背影,随后才向大殿而去。
*
江怀越来到昭德宫时,荣贵妃正在用晚膳。看到他进来,斜着眼睛睨了一下,也没搭理。
他规规矩矩地向荣贵妃请安,她却甚至没让他站起来,看他跪在地上,也不吱声,只管慢慢啜着香粥。
江怀越见状,便主动说起近日在外面的见闻,末了问道:“听说尚衣局昨日送来了几身衣裙,娘娘要不要让臣看一看,等到太后寿宴的时候,您穿哪一身去?”
荣贵妃搁下勺子,冷哂道:“你不是忙得不可开交吗,怎么还有空来替我选衣服?”
“宫外头忙,进来后自然是要伺候好娘娘。”他抬头,看看荣贵妃,又笑道,“娘娘今天妆容匀淡,身上又带着沉香桂的香气……想必是万岁来过了?”
“你是属狗的吗?”荣贵妃原本绷着的脸不由笑了几分,抬脚轻轻踹了他肩头一下,“起来吧,地上凉。”
“臣伺候了娘娘十二年,娘娘喜欢什么,万岁又喜欢什么,臣自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站起身,又替她盛莲子红枣粥,“近来万岁似乎不怎么去惠妃那边了?”
“她天天阴沉着脸闹腾,万岁去了就生气,哪里还愿意多去几次?”荣贵妃颇有些得意。
江怀越笑笑:“所以臣上次跟您说,千万不要同万岁闹脾气,惠妃不识趣,反而是将万岁又推回您身边。”
“我还需要她推?万岁跟我那么多年相处相知了,要不是那些朝臣巴望他多宠爱其他妃子,哪里会有她惠妃什么事?”
“那是自然,只是娘娘见了万岁多多欢笑,万岁心头高兴,总是越发爱来此处了。”
荣贵妃嗤笑一声:“你倒是对这些事情门清。”忽又转转眼波,慢声慢气道,“我可听说你最近在宫外过得乐不思蜀,这不是除了安排的轮值逃不过,其他时候都不怎么来我这儿了……”
“都是公务上的事情,还有就是寿宴的一切安排。”江怀越又问起衣衫的事情,荣贵妃只得唤来宫女取出衣裙,让他一件件过目。
“我可还听说,上次太液池的事情,是金玉音后来主动向万岁说出见闻,才使得邢锟落网。”荣贵妃斜睨了他一眼,“她该不会是对你有意思吧?”
江怀越审视着衣服,说道:“娘娘多虑了,金司药只是如实相告,否则岂非要断送了臣的性命?”
“我看她想必是要抓住你这根救命稻草了。她明年就要出宫,如果不在今年内找好如意夫君,回到家乡后,还不知会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去呢。像她这个年纪,即便再知书达理的,回去后不是给人续弦,就是只能找个岁数大一点的当妾侍,也难怪她要向你示好了。”
“……向我示好,也不是娘娘想的那样。”江怀越看着手里的衣裙,神情有些倦怠。
荣贵妃忽而道:“怀越,你要不要找个对食?”
“不用。”他想都没想,给出了答复。
“没有看中的?我看你这个人也是够挑剔矫情的,不知到底要怎样的才能入眼。”荣贵妃打量他一会儿,“我记得你进宫时候说,家里已经没亲人了,这些年也没个伴,打算以后就一个人过?”
江怀越侧过脸看她,道:“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们这些人,本来就无所谓怎么过。”
“万岁赐给你的府邸都白费了!”荣贵妃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你记住,你江怀越是我昭德宫的人,不管找什么样的对食,都得经由我过目允许,不准自己胡乱凑合!”
江怀越怔了怔,随即笑道:“娘娘,臣会是胡乱凑合的人吗?”
*
慈宁宫中,太后与辽王还在闲谈,金玉音领着宫女们收拾了碗碟,悄然退出了殿堂。
才走出没多远,便见小太监匆匆过来,向她行礼道:“辽王殿下的随行人员前来探问,不知辽王什么时候出宫?”
金玉音讶然道:“方才我听到太后叫辽王今晚住在宫中,辽王似乎也答应了。”
“那他的随从怎么办呢?”
“我去问问。”金玉音折返回去,向太后与辽王转述了此事,辽王道:“找个地方安置他一下,明日再出去。”
太后因问:“你之前总爱找些道士炼丹,不会把他们带进宫来了吧?”
辽王笑道:“自然不会!他跟随我多年了,这次听闻我要进京,恳请随行一观京城盛况,这才将他带了过来。说实话,此人才华横溢,确实是饱学之士,可惜于科场无缘,因此才转投在我门下成为幕僚。”
金玉音道:“既然这样,那奴婢就去转告他一声,让人带他去休息了。”
辽王点头,她随即出了殿门,又往外面走去。
“前些年进宫,怎么没见过她?”辽王望着金玉音远去的背影,淡淡问道。
太后蹙了蹙眉:“那会儿一直待在司药局……你该不会又看上她了吧?王府里那么多,还不够?”
“王妃太过一本正经,其他那些不是娇蛮就是蠢笨,光有一张漂亮的脸,看多了也会生腻!”辽王慨叹一声,“这天下,怎么就难找到真正合意的人呢?”
*
寒风吹拂过宫墙,卷落片片黄叶,金玉音袅袅走出慈宁宫,远远地望了望,看到宫外头丹朱高墙下,独自站着的那个白衫男子。
因是背对着她而立的,只能望见背影卓然,衣冠整洁,青青缎带在风中微扬,颇有几分临风而去的神姿。
她走下台阶,朝着那人道:“是程亦白公子吗?”
男子闻声回转。
俊眉修目,眼神深杳。
本来正想行礼的金玉音微微一怔,唇边的笑容凝固了。
飒飒金叶飘飞如织,风过裙舞,她的全身为之透凉。
程亦白静静地看着她,隔了好久,才道:“……早知深宫之内也能如此巧遇,我就不会拖到现在才找来了。”
第105章
寂寞宫墙下,金玉音深深呼吸着, 很快镇定了情绪, 没有向程亦白走近, 还是站在原处。
“你……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她声音寒凉地问。
“……很多地方。”他神情略显黯然, “从南到北, 四处漂泊。”
“四处漂泊……”金玉音念着这四个字, 忽而冷笑起来,“杭州有你的家园, 你为什么一去不返?情愿四海为家, 也不再回来一次!”
他似是有很多话要讲,但终究还是移开视线,望向赭红色的宫墙。“卓瑛,许多事情出乎意料, 自我离开杭州起, 所经历的一切恍若一梦, 直至近些年, 我安定下来之后, 也曾托人去家乡打听你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