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树与烂柯人——舍曼
时间:2020-05-23 10:09:49

  倪芝摇头,“我自己负责。”
  陈烟桥怀疑地看着她,“别找借口,我要是走了,你肯定立马走。”
  “那你就走啊。看日出是什么借口,你年轻时候没看过吗?”
  陈烟桥最终没有说话,她不肯让开,就把她的门关上了,自己上了前门。
  然而他刚上了车,就看见倪芝从后座窜出去了。
  陈烟桥:“......”
  司机看他,陈烟桥摇摇头,“算了,走吧。”
  等走了一条街,他突然喊,“停下。”
  “掉头吧。”
  说完这话他掏了根儿烟出来叼着,打火机打了几次才着。
  倪芝还在原地不远的地方,慢慢往回走。
  见了陈烟桥回来,她愣了愣。
  她凑近他一步。
  “第一,我真想看日出。”
  “恩。”
  陈烟桥这回没反驳,他想起来她说的那句,年轻时候没看过吗?
  那时候为了看日出,他抓着余婉湄晚上开始爬峨眉山,余婉湄不爱动,都是他逼着去的。然而穿得衣服少了,她也不抱怨,两个人冷得租了军大衣。
  后来她爬不动了,他就背她,背得自己淌了汗,背一段儿她自己走一段。到了山顶他满身的汗,被山风一吹,透骨得冷,仍然咬着牙在余婉湄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最后一下山他就病倒了。
  “第二,今天不是我找你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这儿。”
  陈烟桥叹了口气。
  “我知道。”
  倪芝又凑近了一步,几乎可以从他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
  “但是,你说得对,我还是很想知道。”
  “你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顾涌”,gu yong(轻声),是指蠕动,活动。或者在床上打滚儿。北方地区俗语里使用,常写作“蛄蛹”,在这里为了好理解写成“顾涌”。
 
 
第21章 山药
  倪芝久久没有下一个问题。
  陈烟桥问, “你还听不听了?”
  “听。”
  倪芝的声音好像隔得很远,她又说, “你听。”
  江边已经寥寥无人, 剩着汩汩流淌的松花江,细小的浪花卷在下层的台阶上, 拍岸的涛声在此刻听得格外清楚。
  听了不知多久。
  陈烟桥皱着眉,看着歪倒在他肩上的脑袋。
  倪芝已经睡着了。
  把她推直了,又摇摇晃晃地靠过来。
  他们坐在江边的台阶上, 倪芝那副昏昏沉沉模样,仿佛下一秒能一头直接栽进江里。
  又一次靠过来时候,陈烟桥没推开。
  他平时十点关了火锅店,回去洗过澡就睡了,最晚不过十一点。
  毫无夜生活的生物钟, 让他也困倦。
  然而长夜漫漫, 他点了烟, 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抵抗着困意。
  有流浪汉也在江边睡,在台阶上面, 裹着麻布袋和破烂的棉絮。
  六月的哈尔滨,昼夜温差仍有十度。比起来, 他们穿得单薄, 江风瑟瑟。
  陈烟桥看了眼倪芝,还是没动弹。
  不知道过了多久,地下的烟头都七八个。
  “我睡着了?”
  她的声音带着鼻音。
  陈烟桥的嗓音沙哑异常, 大约是抽完烟的结果,“恩。”
  她抬手要去拿他指尖的烟,“给我一口,困死了。”
  陈烟桥把手拿开了,“你会抽?”
  倪芝愣了愣,她抽烟也是许久之前的事了,或许八年或许六年。她何尝不是个偏执的人,为了冯淼,冯淼高一时父母离婚,母亲出轨闹得沸沸扬扬,成全班笑柄。她不是救世主,只是用倔强陪冯淼以更叛逆的姿态抵抗世间恶意。
  自从沈柯把她拉回正轨以后,她就不碰了。
  刚才大概是困极了,又被瑟瑟江风吹得冷透。
  陈烟桥见她不作答,不再问,直接把口袋里的烟盒和打火机给她。
  倪芝撇了撇嘴,“就剩一根儿?”
  终究还是原样还给他。
  倪芝吸了吸鼻子,“你冷不冷。”
  陈烟桥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走吧,别在这儿呆着。”
  “去哪儿?”
  “随便找个店吧。”
  深夜的肯德基门口,仍然蜷着流浪汉,旁边放了个肯德基的杯子,里面装了水。
  服务员打着哈欠趴在柜台。
  倪芝暖和过来才问他,“我们之前说到哪儿了?”
  说到哪儿了?
  这十年间,不是没人问过,听到他已亡故的女友。
  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对不起。”
  从来没人像倪芝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
  逼他说这些血淋淋的沉痛的,他再也不愿意想起来的往事。
  然而他还是说了,跟上次的隐瞒不一样。
  他想起来以前偷摸跟哥们儿出去玩,怕余婉湄查岗他面子上过不去,结果早上回来发现余婉湄生气地等了一个晚上。
  余婉湄就说他,让他凡事告诉她一声,免得她担心。
  他自己反驳,说又不是去找女人有什么可说的。
  余婉湄气鼓鼓地,“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
  他认错都是敷衍,又逗她,我哪里是君子,我是流氓。
  两个人闹作一团,什么不愉快就没有了。
  陈烟桥这时候察觉到这句话的讽刺了,她走了这么多年,他终究还没做到,事无不可对人言。
  连那些他对不起她的事情,以为无人询问,便可以装聋作哑。
  直到倪芝出现。
  他愣神片刻,还未回答他说到哪里,她便开口。
  倪芝说,“你说,你们开始异地恋。”
  先前他问她要从哪里听起,倪芝答好久好久以前。
  于是他说了他们儿时如何相识。
  “小时候抓周,抓着蜡笔。我爸年轻时候有那么点儿文艺,就高兴疯了,找遍了姓陈的画家,给我取了这个名儿。就学了点儿画画,后来也不学了。高中时候,觉得考不上大学,又去捡起来,算是混口饭吃吧。”
  “暑假去老家玩,见到一小姑娘,我就给她画画,那时候我画的特别丑,她一下就哭了。傻不拉几的,一边哭一边问她妈,她真这么丑吗。”
  “后来我再见到她,已经是好多年以后了,她长开了。我爷爷那时候还奇怪,他都搬成都了,放假我还总往老家跑。那是因为回去找她,我们住一楼,我就从她窗户翻进去,还是给她妈发现了。”
  “其实我俩都在重庆,我在川美她在川外,学俄语。大学里的日子是真的好,我头一回对一个姑娘这么上心。”
  “直到,我毕业创业,她毕业考研。”
  “她考研考了这么远,我们就成了异地恋,开始总吵架,吵完也见不到。”
  “你来过哈尔滨看她吗?”
  “五十来钟头的火车,”陈烟桥说的轻描淡写,“我隔一两个月就来。”
  他们那时候图省钱,只坐火车,他舍不得余婉湄辛苦,每次自己来回在路上要花上百钟头。有时候刚回来就忍不住买了下次去看她的票,没想到她唯一回来找他的一次,就是生死之别。
  那时候他也忙,每次来几天,恨不得天天把她压在宾馆里不出来。中央大街匆匆走一遍,就算看过了,哪里有这么惬意的在江边听涛的时候。
  “那个五一,我没买到卧铺,只有站票,她又跟我说她以后要去北京。我他妈气疯了,已经站到了西安,又下了火车,坐了大巴回去。”
  “所以她就回来找你?”
  “因为我把她拉黑了,她打电话发短信都找不到我。”
  倪芝看他的侧脸,棱角分明,五官轮廓刚硬,分明是脾气又臭又硬的模样。
  当年该是有过之无不及。
  偏偏是被他已亡故的前女友捂暖和捂化了。
  陈烟桥当然是脾气差,他长得好看,学美术的多少有些风流。
  折在余婉湄手里,还不是因为儿时那点感情,和别人不一样。
  然而两个人之间,看起来他是糙爷们儿疼着她,实际上,真正惯着他的,是余婉湄。
  尤其是异地恋时候,他一生气就不接电话,就是笃定冷几天,她就服软了一定会回头来哄他。
  陈烟桥说着,不自觉拿手掌半掩着额头和眉眼。
  透出些许脆弱和疲惫。
  他一边说着又好像再经历了一次。
  那段时间意气风发,成都的店开得不错,他们成了川美毕业的新锐代表。不久他就在老家开了分店,步子迈大了才发现没这么容易,自己亲力亲为守在老家装修店面。
  每天睡不到几个小时。
  好不容易为余婉湄挤了时间去看她,给她打着电话两人吵起来。
  因为生气,他便从西安半途下车,再去成都找谢别巷呆了几天。
  在成都经历了那地动山摇震颤带来的微晃。
  所幸成都受影响不大。
  到底是生死面前,他松了口气,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她。
  那一肚子火散了,拿起手机就给她打电话,打不通。
  他以为是她同样耍脾气拉黑了自己,借谢别巷手机打还是这样。
  他就开始找她室友。
  她室友听了电话哇哇地哭,显然是看了新闻,说正要找他问婉湄怎么样。
  她说婉湄前天出发回的家。
  陈烟桥惊得手机掉在地上摔得稀烂。
  几乎见鬼一样往街上跑。
  谢别巷拉住他问他去哪儿。
  “操,我老婆回来找我,他妈的地震了!”
  “这不没事吗?可能还没到呢。”
  陈烟桥何尝不希望如此,希望她没到,希望她平安无事,希望她在电话里继续温柔地骂他。
  然而哈尔滨往四川,一天就一趟火车,火车时间他闭着眼睛都背得出来。
  她如果前天出发,这个时间,肯定已经到了。
  往绵阳的车已经不发了。
  谢别巷脸色也不好,“我听说你家那边儿好像震得挺严重的,连都江堰都严重,就咱们这儿没事。你确定她回老家了吗?”
  “她以为我在老家,肯定是回去了。”
  最后他借了谢别巷的摩托,打算一路骑回去。
  谢别巷怕他出事,就要跟着。
  他拒绝了。
  说俩大男人骑车还拖累他。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连滚带爬回去的。
  一路上余震不断,震一次他就心惊胆战一次,心突突地跳,不知道余婉湄身在何处。
  后来碰见救援车,他就扔了摩托,跟车一起。
  听见人家说绵阳如何如何严重,多少楼房倒塌,全部信号中断。
  最后真正看见一片废墟瓦砾时候,他几乎眼前一黑都要跪下来。
  有人看见他行动自如,就喊他帮忙救援在瓦砾底下压着的人。
  他跟没听到一样往老宅跑。
  余婉湄父母搭了个小棚,跟那附近的街坊凑了一桌打麻将。
  显然是一层没什么影响。
  见到他回来,一边抹眼泪一边笑,问他家里人有没有事,说你这孩子还挺孝顺,替婉婉回来看我们,我们都好着呢没事,房子倒了正好早就想搬家了。
  他嘴唇哆嗦了好久,都说不出来话。
  他不敢说余婉湄回来了,还至今找不见人。
  如今最坏的消息就是如此,她不知行踪,生死未卜。
  余父看着他长大,很快看出来不对劲。
  “小湄回来了,但是我找不到她。”
  他还是说了,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下一秒整个世界于他,已经无声了。
  余父抬腿就踹他,连把简易的好不容易支起来的垫了两块碎砖的麻将桌都踹倒了,那麻将一骨碌滚了一地。
  余母疯了一样质问他,“小湄是不是回来找你的,她在哪儿,她去哪儿了,你给我说啊。”
  余婉湄一向温柔孝顺,不至于回家都不告诉父母。
  一场余震救了他,在恍然中他只隐约看清了余母的嘴型。
  大约问的,是余婉湄在哪儿。
  到底是男人更理智,余震提醒了他们,余婉湄此刻也许还在废墟之下等待救援,现在远不是算账的时候。
  余父沉声问,“她到底在哪儿?”
  陈烟桥痛苦地捂了脸,“我不知道,我们吵架了,我都不知道她回来了。她室友说她前天上的车。”
  后面那句话,他不说,她父母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人应该已经到了,就是不知道在哪里。
  余父没多看他第二眼,就和余母出了已经没有围墙的院子。
  余母还在一边拿手机试图拨电话。
  陈烟桥从地上爬起来,追到他们面前。
  “我们分头找效率高。我去市里回来的一路找,叔叔去几个车站找,阿姨在镇里找。”
  余父到底是同意了,“如果有消息托人传回院子。”
  陈烟桥这会儿后悔把摩托车扔了,事实上,路上也不怎么能骑得了车。
  绵阳地区尤其严重,一路山体滑坡碎石满地,甚至还能看见地表裂缝。
  他心惊胆战,看见一辆翻了的车就扒上去看,又担心她坐的车早就被石头砸下山路。
  他状若野人地徒步到了二十公里外的市区,在火车站车站来回地喊她,听不得会有又不愿意放弃,徒手挖总担心错过了其他可能的地方,耽误了找到她。
  收到她短信时候他欣喜若狂,然而惊喜如昙花一现,奇迹再也没有出现。无论他怎么打电话发信息都没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然后呢?”
  “然后?”陈烟桥苦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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