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叫嚷着吃出头发的那一桌儿,有几个长发飘飘的姑娘坐着。陈烟桥没出声,先去旁边架子上拿了两瓶啤酒。
客人见他出来,倒是原本看陈烟桥表情冷硬,憋了一肚子火要发作。
陈烟桥把啤酒瓶盖儿在桌子角一磕,瓶盖儿滴溜溜顺着地面滚到柜子边上停了,给发脾气的客人倒了一杯。
“对不起了,”陈烟桥错是认了,语气不卑不亢,“就算是头发,火锅里涮完也消毒了。”
“再说,店里加上我就仨人,”陈烟桥指了指大伟和刘婶儿,“只有一位女服务员,我替婶儿道个歉,这两瓶儿我请了。几位姑娘要喝什么自己拿吧。”
老灶火锅开了十年,倒真是老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连客户也多半是常来的,今天这样的事儿,都算是他乏味生活的点缀。如果不是倪芝,他的生活可能继续这么一潭死水下去,包括谢别巷说的,回去掺一脚工作室的事儿。
陈烟桥压根儿没这个动力。
而且觉得想也不敢想,以前做梦都是把烟.巷做到圈内知名,现在十年浑浑噩噩,梦就自己实现了,只不过看他有没有这个脸皮去接。换作没和倪芝在一起之前,他闲散多年,当个教画的老师就差不多了,但他不想委屈的他的小姑娘。
他何尝不想意气风发,裘马轻狂。
可惜年轻时候该说的豪言壮志一句不落,现在任何时候没数以前他都不愿意再提了。
陈烟桥叼着烟,把放在角落的快递箱子拆开,犹豫一会儿,才拿出来之前谢别巷给他寄的电脑、数位板之类的装备。
谢别巷估计是知道他原本的破电脑根本带不动绘图软件,大冬天的陈烟桥折腾着装电脑,装乱七八糟的线,搬走旧的电脑,最后脱成背心,还是一身汗。
铁路小区偏老旧,暖气不怎么跟得上。
许多年过去,早忘记怎么安装的了。
陈烟桥洗完澡出来才看见手机里有倪芝的来电,竟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前了。
拨过去她正在通话。
便发了条晚安,让她早点休息。
倪芝正在跟冯淼通话,她等陈烟桥回电话许久,陡然看见一条毫无生气的晚安,不免低落。
“阿淼,我觉得他在回避问题,根本不想跟我讲,未来去哪里工作生活定居的事情。”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今晚已经说得十分明白,我想谈一谈。”倪芝躺在床上,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可能年龄差的问题吧,老男人都不屑于跟你说道。像我们家老谢,我真的要气死。”
“不是年龄差。”
倪芝摇头。
今晚冯淼打电话哭诉她与谢别巷吵架,倪芝正好跟她说了近况,没同冯淼讲得十分清楚,只说她同一位大她十岁的男人在一起了。
冯淼嗅觉敏锐,直问她有白月光是吧。
倪芝苦笑,何止是白月光,饭黏子和朱砂痣都是余婉湄一个人。
然而她全然不能作比,跟一个以最美好形象活在陈烟桥心里的人作比。偏偏她还爱他的苦痛、他的伤痕、他的沉默,越爱他越要承受,活在余婉湄的阴影下,她站在女性角度来看,余婉湄处处都好。
她想抚平陈烟桥的眉头,堵住陈烟桥的叹息,最后发现这些都变成了她的叹息。
倪芝自觉情况复杂,她不愿在闺蜜那儿留了陈烟桥的坏印象,见了面或许才能说清楚。
后面就只安安静静听冯淼讲。
原来谢别巷一直答应冯淼离婚,不过是安抚她,他压根儿没想离婚。
谢别巷那位前妻,宋棠杳,两人虽然貌合神离,过一段时间宋棠杳还是要过来对账。有一回宋棠杳出门前还跟谢别巷说了,周末去她父亲家里吃饭,谢别巷一口应下。
冯淼回去就炸了,谢别巷开头还哄她,说就是应付家长。
问他为什么离婚还要应付家长,谢别巷耐心也到了极限。
“冯淼,这些年逼我离婚的小姑娘,也不止你一个。你自己掂量掂量值不值得,我除了不离婚,咱们该怎么样怎么样。”
冯淼这回听出味儿了,“你不想离婚,是吧?”
谢别巷那双桃花眼,平时看女人是风流,这会儿看她时候就是讽刺,“怎么,你急着想跟我结婚?”
他好像又不当回事儿了,揉了揉冯淼的海藻发,“你还小,别闹了,我去抽烟。”
转身去阳台了。
冯淼追出去到阳台上,“这些年我谈的男人,也不止你谢教授一个,各个都清清白白你情我愿,你凭什么让我跟小三一样?这和我们结不结婚没任何关系,我冯淼,就是不愿意跟有家室的男人厮混。”
谢别巷看她片刻,笑了笑,“可以。”
“然后呢?”倪芝十分了解冯淼的脾气,说完这话她肯定不会留下。
果然如此,冯淼语气烦躁,“我就随便收了收东西搬走了,这些天住我同学家里。我还有东西在他那儿,他半个字也不提。”
“你有问过他为什么不离婚吗?”
“他说的理由很敷衍,都是些为了孩子,为了父母。我看他十天半个月见一次儿子,儿子只要是不个傻的都明白怎么回事。”
冯淼向来是洒脱的,“我觉得可能跟他工作室有关系吧,如果离了婚又要分割。如果是这个原因还好些,但我不能一味妥协,等他认错跟我解释吧。”
爱情中,大约都是傻子。
想想冯淼,想想王薇清每天因为留哈尔滨还是去天津的问题跟男朋友吵得翻天覆地。
倪芝拿起手机看了半天那句晚安。
“烟叔晚安。”
第43章 百威
哈尔滨什么时候将要下第一场雪呢。
应该是听见路上行人说, 这破天儿冷的,咋还不下雪的时候。
尤其是暖气开了几天, 还不下雪的日子里, 雾霾几乎要把哈尔滨这样的古老工业城市变成鬼城,人人都戴着口罩出门。
冬日里天黑得极早, 只剩下红彤彤的光,在雾霾里映出一圈儿光圈,分不出来究竟是刹车灯, 商铺灯,还是路边的烤炉火光。
人们都盼着下一场雪,把雾霾驱散。
就像倪芝期盼一个场合,能同陈烟桥好好谈一谈。
近十一月份,秋招最后的紧锣密鼓, 倪芝之前实习的那家总部在成都的咨询公司, 选定了候选人, 问了她,如果确定意向地点,可以去约时间去总部终面加体验之旅了。
倪芝晚上去完宣讲会就去了铁路小区, 在陈烟桥家敲了门,没有应声。
这个点儿, 他应该已经关店门儿。
倪芝愣了愣。
她等了几分钟, 受不了楼道里的寒气,给他打电话。
过了许久才接,那边还有些吵。
“烟叔。”
周围嘈杂, 连带陈烟桥的声音都模糊了,“嗯。”
倪芝说,“我在你家门口。”
陈烟桥嗯了一声,“我现在回来。”
“你在哪儿?”
“酒吧。”
倪芝:“……”
两人都安静了一会儿,倪芝想了想,“那我去找你?”
陈烟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报了地址。
就在他们学校旁边的一家半清吧式酒吧,滨大旁边有一整条酒吧街,因为留学生,又是市中心。
倪芝寻过去,这家酒吧跟周围的灯红酒绿比起来,算得上安静了。屏幕上映着绿油油的光,几个人在绿茵场上追着球跑。
角落的高脚凳上坐着一个独身的男人,不用看也知道是陈烟桥。
桌面上摆着一罐儿百威,一碟儿花生,他仍穿着那天的牛仔翻绒外套,下巴上的胡子又长了些。
这么几天没见,陈烟桥本来就发微信少,打电话也不愿意多说几个字。两个人就断断续续发几条微信,倪芝偶尔给他分享个链接,他就回个好,不知道他看了没有。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她提起来过想好好谈谈工作地点这回事儿。
只有她一个人,又煎熬又难受。
见到他那一刻,就把这些难受都放下了。
倪芝慢慢走近,从背后贴上他,揽住他的腰。
陈烟桥轻微一震,低头看了眼她纤瘦的手背,顺势摩挲了一番,他的佛珠在她手腕上一下一下地刮。
倪芝享受从背后满拥他的安心感,隔着绒质的厚衣服,他的腰腹仍然是紧实的。
她手是冰冷的,从他没扣扣子的外套里伸进去,贴在他单衣上。
很快她的手就被掰开,陈烟桥从凳子上下来,反手把她抱到高脚凳上坐着,背抵着桌子,整个人被他圈进怀里。
这个高度,几乎和他们俩站着时候差不多。
陈烟桥越过她瞥了后面的屏幕,两个人都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低了头,胡子扎着她的下巴,吻上她的唇瓣,是苦啤的味道。
倪芝闭了眼。
两人几日没见,陈烟桥比她想象中想她。她揪着他的衣角,免得自己被眩晕感推得软瘫下了高脚凳。
等吻够了,陈烟桥替她随手理了理,接吻时候被他按着脸侧揉乱的头发。
陈烟桥的声音又透着沙哑了,“冷吗?”
他把她双手一起捧起来,在掌心中暖着。
只不过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却是盯着屏幕看的,一边儿皱着眉头。
倪芝也转头去看,“这是什么比赛?”
陈烟桥答她,“意甲。”
他拖开旁边凳子坐下,把倪芝冰凉的手继续揣手里捂着。
上次逛街时候,倪芝还问过他,平时都喜欢做什么,两个人毕竟有年龄差,找找共同爱好。陈烟桥倒也说不出来什么,说当然由着她喜欢什么就去什么。
问了等于白问。
而且有一回在他家里,倪芝问他家里电视能不能看,他家电视是没缴费的。
陈烟桥的生活里,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儿。
一愁未消,一愁又起。
她语气有些低落,“我从来不知道你喜欢看球。”
陈烟桥盯着屏幕,慢悠悠跟她解释,“以前学雕塑,都是意大利派的,就顺带看看意甲。而且大学毕业还曾经想去都灵美院,后来也不怎么看了。”
“湄姐陪你看的?”
“嗯。”
余婉湄不爱看这些,但他爱看。余婉湄尤其不喜欢酒吧乱哄哄的环境,陈烟桥哪儿能由她,拽着去了,正好是晚上时间看,看完到了宿舍门禁就在外头开房。
有回他看得专注,余婉湄自己去洗手间,回来有人调戏她。他差点跟人干起来,酒瓶子都拎手里了,
还有回赌球输了不少,又和谢别巷接私活儿去了。
他边看球边无意识地转酒罐儿,似乎意识到提及余婉湄,又多解释几句。
“以前喜欢那不勒斯,那会儿吧,年轻喜欢打扮打扮。意大利的球星长得好看,我们就模仿,我朋友头发本来就是卷的,我就跟着留得半长去烫。现在哪儿有年轻时候那股折腾劲儿,就不怎么看了。”
倪芝问他,“你今天怎么又看了?”
陈烟桥还真答不上来她。
倪芝等他回答等不找,绿油油的屏幕又看不懂,便低了头把手机搁桌子上玩儿,抽回了在他手里握着的手。
陈烟桥瞥她一眼,见她是想双手玩手机,由着她去了。
慢慢,酒吧里嘈杂且混杂着烟味酒气,倪芝愈发胸闷气短。
她收了手机,垂眉低眼地坐着,暖气熏得她乏,用手撑着下巴看屏幕。
屏幕上仍是绿茵厮杀,陈烟桥没看到结束,突兀开口,“走吧。”
倪芝微弱地应了一声。
两人走出酒吧,细细密密的雪花落下来,竟然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有的车前玻璃上,已经落满了一层薄薄的雪绒花。
雪下下来,雾霾跟着散了。
哈尔滨的街道,这么小十天里头一回这么清澈,空气也格外清冽。
倪芝把拿出来的口罩塞回去口袋里。
仰头看了看路灯,凡是拍过雪的人都明白,看着纷扬的雪是照不出来的,唯有路灯下,照得雪花无处遁形。
倪芝眨了眨眼睛,睫毛上落了雪花。
她那点儿酸涩心思,也无处遁形。
“烟叔,”她语气里透着点儿委屈劲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我愿意陪你看,听你讲。你在湄姐身上犯过的错,不代表对我而言就是错的。”
包括找工作的事情。
她比他还了解,他年轻时候该是什么模样。
他骨子里一点儿没变,自信又富有控制欲,但是凡是有具体跟头栽在余婉湄身上的,他都会惧如井绳。
倪芝是忍不了话的人,她说完又觉得自己难堪。
原本她说的好好地,不在意他的过去,不在意余婉湄。计较过去的事情本来就是件挺没劲儿的事儿,这么几天她的低落,别说陈烟桥根本没有回应,她都瞧不起自己的劲儿。
低了头,用脚尖推地上的雪花。
陈烟桥这些年,是真的兴趣渐失。
话也是愈发少了,他察觉出来她这几天的不对,但他年轻时候就是不愿意哄人的,尤其是发信息,当面还能好些。
他眯着眼睛看她两眼,忽然就揽了她的腰,往酒吧里头推。
倪芝吓一跳,“干嘛?”
他答得干脆而简练,“陪我看,给你讲。”
倪芝的反应愉悦了他,陈烟桥拎她进去沙发上坐着,沙发柔软,随着他们俩人的体重,凹陷进去,她被他整个搂怀里。
“我不是二十岁了,丫头。”
“二十岁的我和三十岁的我是不一样的,我没以前那么热衷。我不跟你讲过往,是答应你了,放下。不是你所想的,放不下才不敢提。”
倪芝不说话。
陈烟桥便开口,盯着屏幕给她讲,哪个是他喜欢的球星,哪个又退役了,他曾经踢什么位置,讲到以前余婉湄在球场边给他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