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源知道方芙兰对陵王而言有多重要,见她被挟持,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高声道:“宣威将军,你可想好了,眼下你两个朋友的命都在我手上,你要是敢伤少夫人一根寒毛,我保证他二人活不过今夜!”
少夫人?这句所谓的少夫人,指的还是他忠勇侯府少将军的夫人吧?
真是讽刺。
云洛往阿久那处一看,他二人一个受伤一个中毒,早已被巡查司的禁卫团团围住。
阿久与宁桓命在旦夕,云洛知道自己不能有半分心慈手软,遂凉凉地道:“好啊,你尽管让你的人动手,大不了大家一起同归于尽!”
正这时,不远处传来辘辘的车行声。
曹源展眼望去,神情一顿,随即命巡查司的禁卫左右分列开,让出一条道来。
夜色深浓,马车前的武卫手持火把,引着一名身着鸦青蟒袍,眉眼俊美的人过来。
陵王刚到这里时,便听人说“故去”的宣威将军出现了。
他原是震诧,但联想到兵部布防图遗失一案,又觉得了然。
想想也是,除了当年塞北忠勇旧部的人,还有谁会盗那张布防图?
而能让秦久听命的人,除了云浠,便只余一个云洛了。
陵王看着云洛,目色阴鸷:“放了她。”
“少废话,先把我的人放了。”云洛道。
陵王见他冥顽不灵,沉默下来,既没再让云洛放了方芙兰,也没让曹源的人饶去阿久二人的性命。
夜风又起,顺着风送来阵阵檀香味。
这是方芙兰衣间的清香。
云洛不知怎么,忽然有些头晕,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抽走身体中的力气。
他立刻反应过来,他应该是中了和阿久一样的毒。
是了。一定是方芙兰。
这两日子阿久住在侯府,是方芙兰为阿久的衣裳熏了檀香,然后又赠给她香包。
香包里的透明凝膏本来无害,然而与这檀香混在一起,便变成了至人乏力的毒物。
至于他,方才他与阿久一起,也吸入了些许凝膏气息,而方芙兰未雨绸缪,早为自己的衣裳熏了檀香。
难怪他把刀架在她脖子上时,她竟一点不怕。
她只等着一阵夜风把衣裳上的檀香送入他的口鼻,等着他慢慢失去气力。
云洛屏住呼吸,竭力稳住心神,奈何这毒实在太霸道,不期然间,他的四肢慢慢脱力,连眼前的事物也变得模糊起来。
曹源趁机上前,在云洛准备弃刀扼住方芙兰喉咙的一瞬间卸去他手间力道,带着人上前将他缚住,抽出长刀。
方芙兰见状,制止道:“别杀他。”
曹源抬目望向陵王,见陵王微颔首,于是收了刀。
陵王并非是想真正放过云洛。
他汲汲营营至今,离问鼎只差一步,除了程昶外,云洛可谓他登极路上最大的障碍,他不可能顾惜他的命。
他只是知道真正偷布防图的人不是云洛。
而是那边那个身着玄衣,受了伤的人。
他要先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去看看那个人是谁。”陵王吩咐道。
“是。”曹源领命,步去宁桓身前,命禁卫把他缚牢了,然后揭去他覆在眼上的白绫。
火光朗照,饶是白绫下的一双眸子灰白失焦,可是曹源还是立刻认出了宁桓。
他神情大骇,不由连退数步,回身看向陵王:“殿下,他是……是宁侍卫。”
陵王听了这话,一愣,立刻从一旁禁卫手里拿过火把,快步走到宁桓跟前,仔细一看,怔道,“是你,你居然还活着?”
宁桓,当年宫中一品带刀侍卫,故太子程旸身边最信任的武卫。
当年皇后病逝,忠勇侯战死塞北,故太子程旸曾命人远赴塞北追查忠勇侯的死因,以及找寻五殿下程旭的下落,他派出去的这个人,就是宁桓。
后来直至故太子亡故当日,他急着要去向昭元帝奏禀的要事,其实并非郓王私挪忠勇侯兵粮,而是陵王通敌叛国的真相!
而故太子之所以知道这些,就是宁桓远赴塞北查得的。
宁桓在郓王来送毒汤前,把陵王是如何利用职务之便默下塞北布防图,如何把张布防图交给了达满二皇子萨木尔告诉给了故太子。
可惜故太子将要把此事奏禀给昭元帝时,无奈却遭郓王这个蠢货拦阻。
故太子本已不愿计较郓王挪用兵粮的事,无奈发现郓王竟给自己下毒,他盛怒之下气急攻心,没来得及向昭元帝奏禀陵王的大罪就病逝了。
故太子弥留之际,曾附耳与宁桓交代了几句遗言:“老四愚蠢,老三心狠手辣,我若病逝,你即便向父皇禀明真相,没有证人证据,也恐难定老三的罪,说不定你还会因此遭来杀身之祸。你快走,先保住自己,然后去塞北,把一切因果缘由查清查明,找到旭儿。云舒广于旭儿有恩,想必他会愿意为忠勇侯府平冤。你且记得,云氏一门镇守塞北数十年,将士们浴血边关,保家卫国,赤胆忠肠日月可昭,我们……万不可让他们寒了心。”
宁桓冷声道:“太子殿下仁德磊落,我曾受恩于他,誓死承他遗志,你这种卑劣之人还活在这世上,我怎么敢死?!”
陵王眉心微微一蹙。
宁桓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这个人绝不能留。
陵王问身边的曹源:“刑部那里是不是已查到兵部布防图盗匪的线索了?”
“禀殿下,似乎是的,眼下查这案子的是去年刚中榜眼的田泽田大人,他行事十分谨慎,这案子到底查到哪一步,连刑部的尚书大人都不大清楚。”
行了,有线索就行了。
反正布防图就是宁桓与云洛偷的。
私闯宫禁乃是重罪,有这个罪名在,这个宁桓杀便杀了。
云洛虽被缚住,好在先前吸入的毒不算多,周身已恢复些许气力了。
他见陵王目中杀意已现,知他必不可能放过宁桓。
在陵王下杀令之时,他蓦地挣脱开身遭禁卫,夺下其中一人的长刀,几个纵身跃到宁桓跟前,替他挡去刺来的长矛。
云洛既要护着宁桓,自己便有些自顾不暇,加之体中毒素未清,七八招间就吃力起来,曹源趁机举剑刺向他背后空门。
“云洛——”
千钧一发之刻,云洛听到阿久唤他。
可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温热的身体就扑向他的身后,与之同时,他听到“噗”一声利剑刺进身躯的声音。
云洛愣住了。
他怔怔地转过身,接住倒向自己的阿久。
鲜血一下就染遍了他的前襟,她的身躯绵软无力。
可是周围的兵戈并不会因为他的一瞬失神而歇止,曹源与一众禁卫找准这个当口,纷纷举刀劈向云洛与宁桓,以至于方芙兰甚至来不及喊一声“等等”。
就在这时,呼啸的夜风里忽闻破空之音。
数发箭矢齐发,擦破夜色,扎入袭向云洛的禁卫身体中。
陵王眉心一蹙,回头望去。
浓夜里,一匹骏马朝这里疾奔而来,马上的女子身着朱衣,张弓搭箭,一下放弦,曹源还没反应过来,那柄箭矢便扎入他的左肩。
作者有话要说:一,之哥是亲哥
二,方芙兰与陵王先到是因为他们是紧跟着阿久出来的,并不是云浠动作慢。
三,稳住不慌明天见!
第一二九章
云浠横刀立马, 荡开周围的人,然后翻身下马, 挡在阿久三人身前:“陵王殿下这是何意, 为何竟要动我忠勇侯府的人?!”
她来势汹汹,四下巡查司的禁卫都被她逼得连退数步。
曹源冷眼看着她:“明威将军与其问殿下, 不如先问问你身后几人究竟做过什么好事。”
云浠道:“我忠勇侯府行事顶天立地,他们若——”
她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了一眼。
然而只这一眼, 她就愣住了。
夜风吹落云洛罩在头顶的兜帽,露出一张英挺的面容。
“……哥?”云浠怔道。
她看着云洛,只见他半跪在地,单手揽着阿久,另一只臂膀……似乎已被截了。
这些年, 她不是没有抱过哥哥若还活着的希望。当年她去塞北为他收尸, 见他尸身焦黑, 回到金陵后,还曾给退守吉山阜的忠勇旧部去信,问他们可曾验过云洛的尸身, 可吉山阜的人回信说,尸身是他们亲自验的, 确是云洛无疑。
后来云浠想, 是啊,哥哥待她那么好,若他还活着, 怎么会不来见她呢?
是以直到阿久从塞北回来,云浠明知她的两个朋友有异样,也不曾猜到其中一人竟会是云洛。
云浠心中是震诧的。
震诧之后,又觉得欣慰难过。
欣慰的是她还有这么好一个至亲活在这世上。
难过的是她竟不知哥哥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他右臂没了,当年在沙场上一定九死一生,经年累月不敢抛头露面,想必一定活得忍辱负重吧。
然而,任凭心中波澜千丈,眼下处境危急,不是叙旧的时候。
云洛提醒云浠:“先救阿久。”
云浠一点头,唤道:“崔裕。”
广西房之下的两百余兵马全到了,崔裕排众而出,对云浠拱手道:“将军,属下已派人去套马车了。”
云浠道:“好,我们走。”
她刚迈一步,曹源便伸手在她跟前一拦:“明威将军可知道,你的兄长、你的护卫秦久,还有这位宁侍卫,正是上个月初入宫行窃的盗匪?”
“缉捕盗匪是我广西房的事,他们三人是否是盗匪,也当由我广西房或刑部来定夺,与你巡查司何干?”云浠冷声道。
“明威将军既然奉命捕盗,就该知道刑部已有线索指向您身边三人。虽然捕盗一事与我巡查司无关,但巡查司负责巡视金陵,这三人此前行踪可疑,我的手下不过想上前询问一二,便遭他们反抗,还打伤其中数人,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还是说明威将军执意带他们走,不过是想借着捕盗的名头,行包庇之实?也是,毕竟宣威将军与明威将军是亲兄妹。”
宁桓与云洛知道得实在太多了,到了这个田地,若放他们走,恐怕会有□□烦。
曹源话音一落,顺势一抬手,巡查司一众禁卫顿时排开列阵,拦阻在广西房的兵马跟前。
云浠知道,田泽虽然行事谨慎,可兵部布防图失窃一案是陵王盯着的,刑部那里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陵王必有耳闻。
眼下云洛已经坐实是偷取布防图的盗匪,她若轻举妄动,非但会让云洛罪加一等,自己也会受牵连。
可是,阿久身负重伤,再不救治只怕会有性命之尤,饶是动手是下下策,她也只能拼了!
云浠一念及此,目光中闪过一丝决然之色,瞬间拔刀,一刀挑飞曹源拦在跟前的长矛:“广西房,听我之令——”
曹源也道:“巡查司——”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忽有一名武卫疾步越过众人赶来,俯首在陵王耳侧低语几句。
陵王眉心瞬间一拧,越过层层禁卫,朝远端看去。
此时已是寅时了,浓烈的夜色中,只见长长数列皇城司禁军朝这里行来,为首一人锦衣玉簪。
中夜本是无光的,可他身上仿佛笼聚了一天一地的月色,每走一步,似乎都能搅动四野流动的风声。
程昶到了近前,目光落在阿久身上,吩咐跟在身旁的太医:“去看看。”
太医领命,连忙提着医箱为阿久诊治去了。
此前阿久虽然甩开了程昶安排来跟着她的人,但除了阿久外,程昶也派人跟紧了方芙兰。
所以方芙兰追着阿久一离开侯府,他就接到消息了。
程昶早猜到兵部布防图丢失与阿久有关,而陵王之所以盯得这么牢,恐怕这里头大有玄机。
今夜陵王不惜兴师动众也要擒获阿久几人,想必一定会动兵戈,因此程昶来前,非但找卫玠借了皇城司的禁卫,还去太医院提了太医,传了刑部尚书。
云浠广西房的两百兵马本不足以与在场的巡查司抗衡,但加上程昶带来的近千皇城司禁卫,便不必惧了。
程昶看了一旁的校尉罗伏一眼,罗伏会意,抬手命皇城司的禁卫将巡查司团团围住,硬生生逼开一条道来让云浠几人离开。
曹源见状,上前一拦:“世子殿下这是何意?殿下难道不知,您身后这几人,宣威将军、秦护卫、宁侍卫,正是日前偷盗兵部布防图的盗匪吗?”
程昶凉凉道:“他们做了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巡查司负责巡视金陵,这几人非但犯下大案,还打伤了卑职手下人马,就该由卑职带人擒获。而皇城司是守卫绥宫的禁卫,负责的是皇城安危,何故要阻卑职的人?”
程昶听了这话,看了陵王一眼。
他的想法与云浠一样,布防图既为云洛所盗,动手是下下策。
眼下要带人平安离开,第一步,是要暂时为他们脱罪。
“堂兄称宣威将军是盗匪,可有证据?”程昶问。
“自然有。”陵王道,“刑部已找到了线索。”
“找到了吗?”程昶问,又一笑,“正好,我把人带来了。”
他话音一落,罗伏便把战战兢兢立在人群后方的刑部尚书刘常请了过来。
这位刘尚书与大理寺卿计伦一个德行,都是骑墙派的。
眼下三司之权被程昶握在手中,他们摄于三公子之威,面上听他之命,奈何程昶并非正统,偶尔公事公办地给中书陵王那边露个风,透个底,也是有的。
正譬如布防图失窃的案子,田泽行事再隐秘,奈何只是一介小小推官,他查到哪一步,找到什么线索,案宗上虽可以用春秋笔法含糊过去,但刑部尚书这样的老明精一看,胸中自然有数。
刘常万万没想到他日前与陵王透露的一句“已有证据,大概快要找到贼人了”会惹祸上身,竟然令三公子半夜拍门把他叫醒,提到这荒郊野岭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