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裕甩开追兵,朝云浠抱手道:“将军,宣武将军方才已带兵朝这边来了,他的人已经发现我们了!”
形势危急,一众人也顾不上礼数,宿台听了崔裕的话,立刻就问:“你们带了多少将士?”
云浠道:“本来有两万,但我今日之所以能顺利潜藏入明隐寺,全凭与裴阑合作,现今大半兵马都舍了他,手上只有两千。”
两千将士听起来虽众,但于眼下的局势而言实在杯水车薪。
不提陵王手上有兵马近十万,昭元帝的殿前司禁军更是只多不少。宣武将军已从东面破寺门而入,怀集、张岳几位将军也从明隐寺西北赶来集合,更莫要说潜藏在这寺中昭元帝的人。
他们中,无论是谁,都是想要程昶的命的。
忽地一声巨响,一座庙宇经不住烈火焚烧,轰然坍塌了,浓重的灰霾在断垣上落定,露出后头身着银甲的士兵。
宣武的人。
“小心!”
下一刻,罗伏高声提醒。
宣武的阵前兵一看到云浠等人,想也不想,第一时间张弓搭箭,好在云浠反应极快,摘下红缨枪,横枪一扫,将飞来的箭矢挡开,在崔裕的掩户下,迅速撤去一座佛塔之后。
宣武的人似没有追来,但一众人不敢懈怠,沿着佛塔后的小径,往最近山路疾去。
路上,崔裕问:“将军,我们去哪里?”
云浠仔细想了想,心中尚未有答案,便听程昶道:“去垂恩宫。”
“不行。”云浠道,“陛下既这样都不愿放过三公子,垂恩宫附近必然埋伏了大批殿前司的兵马,若去那里,三公子只怕会更危险。”
她想了想,斩钉截铁道:“往南走,我们护三公子下山。”
说着,转身便要改道。
程昶握紧云浠的手,拉着她站定,说道:“眼下陵王知道裴阑背叛他,必然早已派人去了明隐寺南门,殿前司不愿放过的人只我一个罢了,我们如果往山下走,如果遇上陵王的人,生还的可能又有多少?”
“可是——”
“我知道,对我来说,最好的选择的确是下山,从此以后离开金陵,可是这样太冒险了,就算我们可以从陵王的追兵里突围,岂知裴铭不会派人来路上拦截我们?此前西南方向的火|药已经炸了一枚,陵王这个人做事万无一失,你又怎知山外没有更多火|药?再说往垂恩宫走,我未必没有生机。”
程昶略沉了口气,“陛下早就在山中埋了人,随时可以取我性命,可是此前陵王的兵马攻来山下,形势如此危急,他却要等田望安把宗室带走了才对我下诛杀令,说明什么?说明他不想让人知道我是被他杀的,他想做一个我是死于乱军之中的假象。只要我们趁着陵王与殿前司恶斗之际,先一步出现在垂恩宫,出现在宗室们面前,我便可以转危为安。”
虽然这个转危为安也许只是暂时的,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万全之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身后传来追兵的声音,离垂恩宫最近的一条路上烈火灼灼,四处是焚烧的庙宇,但是他们管不了那么多了,云浠听了程昶的话,一点头,步子一折,自烈焰焚灼的长道上穿行而过。
路上不是没有遇到宣武与怀集的人,却要多谢这大火,陵王的兵马怠于在火中拼杀,让他们躲过了一劫又一劫。
可惜饶是如此,四周的行军之声愈沉,似乎有更多陵王的兵马在附近集结。
山野中回荡着传令之声,夜色虽然来临,火光却让他们没有一处可藏身之地。
垂恩宫去不了,若寺庙被封锁,他们迟早都是死路一条。
“将军,前面的路走不了了,怀集将军与张岳将军带着人从西面赶来,正在前面佛塔前列阵。我们只能往东撤。”崔裕自前方探完路回来禀道。
“不能往东,宣武就是从东面来的,陵王也在那里。”宿台道。
垂恩宫就在三里之外,可是两条前往垂恩宫的山路都被堵死,所剩唯一的一条……云浠看了眼前方,三层高的观音阁浸在一片火海里,犹如阴司冥王之宫。
这座冥宫虽穿行不了,但如果绕行,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行军的声音逼近,夜色中,浮现出一列一列银光如水的身影,怀集将军带着兵,出现在众人近前。
他带兵杀了一日,早已杀红了眼,眼下看到火色夜影下仓惶逃生的人,本能地提起剑,高声吩咐:“放箭!”
一瞬间,箭矢如雨,铺天盖地地袭来。
程昶早有准备,牵着云浠避入冥宫之后,忽然松开她的手:“你快走。”
“三公子?”云浠愣道。
程昶道:“这个局面如果你我都留下,谁都活不成。他们要杀的人是我,如果看到我,应该可以暂时罢手。你快走,绕过这座观音阁往下山去,一定可以保命。”
云浠道:“不行,我今日来就是为护三公子安危,怎么可以抛下三公子独自保命?”
她顿了顿,又说:“三公子你快走,怀集不知道我今日会上山来,有我迎敌,他一时间摸不清我的底细,必然不敢全力出击。我能拖住他,能为三公子争取活命的时间,我有这个本事,三公子你信我。”
言罢,立时吩咐:“宿台,你即刻护三公子下山!”说着,提枪便要往观音阁前去。
“不行!”程昶拦住云浠。
他略沉了口气,一字一句道:“阿汀,你听我说,就算我今日会葬在乱军之中,也不一定会死。我此前,几回濒临绝境,落崖,堕火,一次都没有生还,可是最后还是死而复生了,你快走,我不会有事的。”
观音阁为一行人马挡去了箭矢,外头箭雨停了,可随之而来的却是逼近的搜寻声。
云浠借着火光看向程昶,他的目色认真而坚定,就是这双眼,真不知是怎么长的,这样灼烈的九幽之火落到他如水般清冷的眸子里,也要化作天边一颗温柔星,她这辈子大概注定逃不开他这么一个人了。
云浠道:“三公子说自己不一定会死,不一定会有事。可是,万一这一次你没有复生呢?我接受不了这样的万一,你可以拿你的命去赌,可是我,赌不起。”
观音阁后已然出现了身着银甲的敌兵,云浠说罢这话,蓦地退后一步,她高举红缨枪,高厉声呼道:“崔裕,带兵列阵!”
“是!”
两千将士瞬间排开,饶是人数稀少也气势雄浑。
下一刻,云浠忽然高喝了一声:“宿台!”
烈火在观音阁蔓延肆虐,云浠足尖借着身旁的断垣一点,腾空而起,红缨枪上挑,顺势劈在观音殿横梁的相接之处。
横梁经烈火烧灼,已然脆弱不堪,遭了这么一下重击,轰然坍塌倒落。火梁在程昶眼前瞬间砸下,幸而宿台得了云浠提醒,早一步做了防备,带着程昶顷刻退了数步。
待到程昶反应过来,坍塌的落木焚燃的烈火已将他们隔于烈火两端了。
云浠看着程昶,忽然问:“三公子,你从前,有没有嫌弃过我?”
不等程昶答,她很快又道,“我知道你没有,但是我其实嫌弃过自己。”
她笑了笑:“我很早就喜欢三公子了,草原上的长大的姑娘,本来该有什么说什么,可是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一直不敢和你表明心意。”
“我不温柔,也不如其他高门女子贤惠体贴,不会讨人喜欢,女红,茶道,样样不会,琴棋书画就更不必提了”
“小时候大概还开朗些,那些年侯府败落,成日为侯府的生计奔波,被压得喘不过气,所以遇上什么也习惯藏在心底,可能人都有些木讷了。”
“如果不是你给我点了一天一地花灯,说你也喜欢我,我恐怕会将这份心意一直藏在心底,慢慢疏远三公子,看着你做世子,做王爷,娶王妃,从此两不相干,反正……我与你不相配。”
“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以后,我便不这么想了。”
“三公子这一路艰难,我都看在眼里。我现在,真的很庆幸自己从小什么都没学,就学了一身功夫。这样三公子遇难,我就可以救你;有人要害你,我可以保护你;你失踪了,我可以去天涯海角找你,一点也不会觉得累;如果你我一同遇到绝境,像今天这样,我更不怕,因为我身后有兵,手上有剑,心中就有底气了。”
“我早已跟你说过了,我是你的矛,也是你的盾,是你手上最锋利的利刃。”
“所以你不是孤苦无依,不是手无寸铁,在这个世界,永远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我能做到的,是这世上其他女子都做不到的。”
“所以呢,我现在觉得——”云浠说到这里,抬袖揩了一把逃命时,不知从哪里沾到脸上的脏污,嘴角与眼角同时一弯,露出一个分外俏皮的笑,“我配你,刚刚好。”
说罢这话,她毅然转身,提着红缨枪,带着两千兵马朝敌阵走去。
将门人从来不畏生死。
白骨堕沙,血上焚火,尤有何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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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六章
山间风起云涌, 夜色被焚灼的烈火、纠缠的兵戈搅得支离破碎。
前方云浠已然带兵与怀集将军的人马厮杀在一起,宿台上前拽住程昶, 劝道:“殿下, 我们快走吧……”
“放开!”程昶挣脱开他的手,拼命地往沙场的方向走去。
可惜前路已被烈火阻绝, 视野亦被兵火残影侵袭,他甚至已看不清云浠究竟在哪里。
“阿汀、阿汀……”他只能不断地念着她的小字,然后急于从这一山火海里越过去。
他也不知道他过去能干什么, 能帮上她什么,但他就是想陪在她身边,他觉得自己不能抛下她。
心上焦急如焚如炼,更远处,似还有更多的敌兵朝这里集结而来。
银甲如海潮涌向云浠的一刻, 程昶忽觉得后悔, 非常非常的后悔。
若早知如此, 早知会牵连她,他就不这么执着了。
不执着于公道,不执着于复仇, 不执着于让所有害他的人血债血偿。
哪怕深陷绝境,再度生死数回又怎么样呢?哪怕不能复生, 沦落阴司鬼域又怎么样呢?
只要她可以好好活着。
阿汀不知道, 他不仅仅在这个世界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他其实也是伶仃一人的。
他疾病缠身, 一颗心要依靠机器才能规律跳动,每一日都活在生死边缘,无人愿意长久地陪在他身边。
在那个繁华,美好,又冷漠的时空,除了骨血至亲,所有的付出都精打细算,没有人会为谁舍命。
所以经历了两世啊,他才遇上这么一个她。
他不能失去她。
行军声愈来愈近,山的另一面响起集结的角声,下一刻,怀集的军中也有人吹响号角来呼应即将到来的兵马。
陵王在平南山中一共有七位将军,除了已经在场的宣武与怀集,无论谁在这个时候带兵到来,对云浠而言都是绝境。
宿台听到这角声,连忙上前拉住程昶:“殿下,快走吧!”
罗伏也道:“殿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明威将军为您已然搏了命,您若留下,她岂不枉死?”
“你们放开!”程昶喝道,听得“枉死”二字,他的眼底竟浮现出猩红的血丝,哑着声道,“她若死了,我就与她一起死。”
“轰隆”一声,眼前的观音阁经不住烈火焚烧,终于坍塌陷落。
这座殿阁本来是浸在一片火海里的,眼下坍塌,与地上梁木陷落在一处,落下的火与地上的火相互纠缠,居然有抗衡之意,彼此吞噬缠斗,一瞬间,火势竟退去不少。
程昶找准这个时机,跌跌撞撞地爬上残阁,往云浠那边奔去。
然而火势虽退,并未熄灭,火舌在缠斗之间慢慢融合在一起,转而烧得更烈。
程昶置身于一片火海之中,他不知道周遭有多少人在劝自己拦自己,更不知道自己的衣袍与袖摆是否已被烈火燎着了,周身不是不疼的,他却似疯了一般,眼前只有乱兵之中那一片红色衣袂。
恍惚间,他像是听到惊雷的轰鸣声,山中风声呼啸盘桓,仿佛有苍龙之威,可下一刻,这些如天祇般的声响又被烈火的焚灼声兵戈的缠斗与碰撞取而代之,把他的神志拽回如炼狱一般的现实里。
但是程昶想,纵是此间炼狱,他也是要过去与她一起的。
真是可笑,他这么一个疏离的,冷漠的现代人,终有一天,也会为了一个人不顾生死豁出性命。
可是她待他深情厚谊,他都知道。
此间真意饱受烈火乱兵提炼,化作应运天地,万物唯一,只有死生不弃,才能不负她的深情。
行军之声迫近,山端已然出现数列身着银甲的将士,云浠抬目看了一眼,单是手持弓箭的便有近万之众。
她不知道程昶没走,一心想为他多争取些时间,红缨枪往后一收,高喝一声:“换阵!”
带着残存的兵马,重新聚成方阵。
这样的方阵没什么讲究,大约就是以血躯为壁,阻绝去路。
反正他们陷在这样的乱兵里,早已活不成了。
怀集没想到他带着数万人,竟然与区区两千兵马厮杀了如此之久,见援军已到,立刻命前方营排成突袭之势,朝云浠这里扑杀过来。
云浠闭了闭眼,虽然不惧,也知道到此为止了。
但她身为主帅,若临阵退缩,岂不让将士们笑话?她不惊不乱,见敌将扑袭而来,当先一个提枪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