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山端的弓箭手一齐张弓,对准云浠的兵马。
近万弓箭手同时阔弦的声音犹如深海里低沉的苍龙之吟,伴着隐隐雷鸣之怒,恍若刮在人的骨髓心上,身上不知被烈火焚灼了几何,程昶陷在火海里,眼角几欲淌出血来,嘶声大喊:“阿汀——”
就在这一刻,变故发生了。
近万箭矢在离弦的一瞬忽然改变了方向,射向的竟是怀集部下的大军。
深海里的苍龙终于苏醒,离弦之音犹如巨龙呼啸,怀集大军没有防备,见箭矢落来,还没来得及散开已然中了箭,在前方扑杀的将士也被这一瞬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纷纷回头看去,一瞬间竟不知是进是退。
可是战场之上,哪里容得下哪怕稍稍一刻的迟疑?云浠虽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久历沙场,多的是对敌经验,见前方将帅迟疑,第一时间带兵反攻,一时间竟杀得敌将节节败退。
下一刻,天边电光赫然一闪,雷声轰隆,豆大的雨点子砸落下来。
程昶抬目望去,这才发现原来先前的雷鸣与风啸不是幻觉,天际云团深积,一颗星也没有,早已是大雨将倾之势。
只是他置身烈火,陷于生死边缘,眼中只有她,其余所有事,都成了其他事。
雨水浇熄身上的火,浇褪残阁上的火势,前方战事已有缓和,但程昶依然没有驻足,仍是朝沙场走去。
宿台与罗伏见状,一人带兵留下保护程昶,一人加入战局,想自兵乱中护住云浠。
山端的弓箭手收了箭,摘下长矛,如潮水般自山上涌下,与云浠的兵马一起杀向怀集的大军。
云浠眼下已反应过来了,这些身着银甲的将士是裴阑的兵。
他竟没有去垂恩宫,而是带着人回来帮她了。
裴阑手上还有两万忠勇部的士兵,合上他自己的兵马,一共五万,虽然怀集与宣武麾下也有五万将士,但因方才中了裴阑的惑敌之计,加之天象变幻,军心溃散不已,很快便被击退。
战局扭转,云浠得了喘息,第一时间往回看。
她本想看看程昶走远了没有,没想到这一回头,他竟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原来他一直没有离开。
他的脖间手背有烧灼的痕迹,右边袖口已成焦黑之状,手臂不知哪里有伤口,顺着他的指尖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血。
他的脸色是苍白的,颊边有一道蜿蜒的,尚未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带着点灰青色的血痕,犹如烈火淬成的诡异斑纹,映着他清润的眸,竟格外摄人。
云浠怔道:“三公子……”
程昶没有回答。
他大步走上前来,伸手自她手腕一拽,把她拥入怀中。
他闭上眼,埋首在她的发间,双臂箍住她,力道愈收愈紧,仿佛这一辈子再也不愿放开了一般。
雨势缓和了些,雨水自夜幕里降下,温柔地倾洒在他们周身,他什么都没说,但她什么都明白。
怀集与宣武被这变动惊得无以复加,心知此刻已不是对敌的最好时机,当下传令撤兵。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程昶放开云浠,见是裴阑过来了,认真地与他道了声谢。
裴阑道:“殿下不必谢我。”
他解释道,“我在去垂恩宫的路上遇上了宣稚的人马,他们与张岳的大军对上,厮杀起来。张岳手上两万兵马之众,却丝毫不是殿前司的对手。”
裴阑原想直接带兵去垂恩宫勤王保命的,可是见宣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才知昭元帝或许根本不需要他来勤这个王。
他不知道宣稚埋伏了多少人在平南山,但殿前司可领兵马三十万之众,只取半数,也在陵王大军之上了。
裴阑本就是为陵王召集而来的,打的是临阵叛将的主意,可是,宣稚把他要灭杀的敌兵都提前杀了,他该上哪儿效忠陛下去?到时候老皇帝秋后算账,他难道单凭一张嘴说自己没有帮着陵王造反吗?
思来想去,他才想着是不是该半路折回来,救云浠于水火,顺便与怀集宣武的人马决一死战的。
其实即使有了回来的念头,裴阑也没有立刻做出决定。
一来,他不知道云浠这边的战况如何,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更重要的是,怀集与宣武除了五万兵马,还有援军,反观自己,手上的兵马除了两万是自己的,另两万是云浠麾下忠勇部的,这些忠勇部的人本来就厌恶他,到时候打起来,听不听他号令还另说呢。
回去救云浠也许会赔了性命,若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去垂恩宫,即便会遭昭元帝重罚,指不定能活着呢?
裴阑原是犹豫不决,可关键之时,他又想起今日临行前,老太君千叮咛万嘱咐的一句“既为生死同盟,必当交付性命”,当下心一横,带兵折返回来。
裴阑这个人虽不怎么样,但行军打仗还是有真本事的。
他运气很好,在带兵回来的路上,遇上了赶来与怀集大军汇合的昭武校尉五千人,他看着自己士卒与敌方士卒身上一样的银甲,忽然心生一计,当下以迅雷之势斩了对面四千余人,留下百余活口,押着他们到了山端,命他们鸣角与怀集传信。
怀集与宣武等人虽早接到裴阑或许叛变的消息,但因一直没与裴阑遇上,又担心这是翊卫司那边传来扰乱军心的假讯,所以并不很确定,加之前方的逻卒说前来集结的兵马是昭武校尉麾下的,因此卸了防备,误中裴阑的惑敌之计,一时间被杀得溃不成军。
裴阑见怀集与宣武撤兵,并没有派人乘胜追击,他与程昶解释道:“此前陵王接到张岳被殿前司击溃的消息,已带着兵马往垂恩宫方向去了,眼下怀集与宣武大概是另择路去与陵王汇合,探不清对方虚实,我们最好不要贸然追,陵王万事留有后手,此前平南山西南的火|药已经炸了一枚,不知哪里还埋着更多火|药。殿下还是尽快与末将和明威将军赶去垂恩宫吧。”
罗伏问:“陵王既然在山中埋了火|药,那我们去垂恩宫的这一路上会不会遇上火|药机关。”
“这个不会。”云浠道,“陛下既先一步算到陵王会起兵,早已派兵驻守明隐寺与垂恩宫,只要我们不绕行,寺中山道,路上便是无碍的。”
寺中火势已被大雨浇得倾颓不堪,他们一行人刚自鬼门关的火海里脱身,此刻行在雨中,只觉这雨是恩泽,谁也没有抬手去遮。
程昶牵着云浠的手,走到半途,忽然顿住步子,朝夜雨如烟的山间看了一眼。
云浠问:“三公子,你在看什么?”
程昶与她笑了笑:“没什么。”
那是垂恩宫后的一处陡崖,他在来明隐寺之前,仔细看过平南山的地图,这里的地势他都牢记于心。
裴阑之军叛变,宣武张岳败退,宣稚率军二十万,看来陵王今日,败局已定了。
可是,既然这样,他又带兵去垂恩宫干什么呢?
他的脾气,应该是宁死也不服输的吧。
裴阑说陵王万事留有后手。
也许,垂恩宫后的那片陡崖才是他真正的后手吧。
这样也好,世间因果有报,当初白云寺清风院,他逼他跌落万丈深渊,而今异地处之,竟该换他来尝这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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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七章
中夜时分, 山间雨势式微,陵王的人马与张岳汇合后, 在平南山西侧的弯谷稍歇了半刻。
变故来得很快, 一个时辰前,军中先是传来裴阑叛变的消息, 尔后云浠带着忠勇部出现在明隐寺,与裴阑一起击溃了宣武与怀集的大军。听说他们还在兵乱当中救下了程昶。
陵王得知程昶还活着,并不意外。
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相信程昶的本事。
早在罗复尤传信说昭元帝逼迫程昶留在问贤台后, 陵王便猜到他的父皇杀意已决。
可不知怎么,他竟直觉程昶能够活下来,诚如他此前在白云寺的断崖,在皇城司的火海里存活下来一样,他这个人, 仿佛是有佛祖庇佑的。
张岳大军是从平南山西北撤回来的, 他们在那里遇上了殿前司的禁卫军。
陵王这才知道, 原来昭元帝早料到他会谋反,提前埋下人,打的就是将他与程明婴一网打尽的主意。
他也是昭元帝亲生的, 可他这个父亲似乎从来没为他考虑过,宁肯让他与程昶同归于尽, 也要给程旭一个安稳江山。
不过这也无碍, 生在帝王家,父子之情早已疏薄,彼此没有撕破脸成为仇人已很不错了, 事到如今,他并不在乎昭元帝偏袒谁。
陵王从没预想过此行会顺利,太平年间起兵谋反,原本就是搏命,可是,自裴阑叛变的消息传来后,每过去一刻,事态都在恶化,张岳几人的部下被殿前司杀得溃不成军,另一边,宣武与怀集也被云浠击退了。
眼下他在弯谷中歇脚,等宣武与怀集过来集结。
一旁张岳见雨水细了,重新点燃火把,请示道:“殿下,这几个人要怎么处置?”
他指的是树下几名被捆绑着的宗室臣眷——午过火|药在山中炸响,田泽带着人避往垂恩宫时,尚有几名宗室臣眷遗在山中未归,后来田泽虽派了翊卫司去找,可惜这几人先被张岳的兵马发现,当成人质捆了回来。
陵王认了认,几人中,除了光禄大夫的独子与平阳县主稍稍能够入眼,其余俱是些无关痛痒的角色。
陵王道:“先留着,待会儿再说。”
他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山外便传来行军声,睁眼一看,近处已现兵影,宣武与怀集终于到了。
张岳连忙迎上去:“你们还剩多少人。”
“四万余。”怀集道。
起先他们误中裴阑的惑敌之计,死伤数千将士,已是溃败之势,好在怀集止损及时,见军心大乱,决意不与裴阑和云浠缠斗,留下两千死士断后,撤回大部分人马。
张岳听怀集竟能余兵四万,有些不信,高举火把亲自巡过一遍,见山野间密密匝匝的都是人,这才略松一口气。
眼下集结的兵马加起来共有七万,形势仍旧不容乐观,不提垂恩宫外的殿前司大军,云浠与裴阑手下悍将极多,倘与他们对上,只怕又将鏖战一场。
宣武道:“殿下,今日裴阑叛变实属意料之外,他本是反臣,为表衷心,必然会与我们交锋,我们即便能击溃裴阑的兵马,余下残兵疲将,绝无胜过宣稚的可能。”
“是啊殿下,”张岳也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既然已无胜算,不如立刻改道往北。我们有兵七万之众,若是往北走,路上甚少有大军能拦住我们。”
可是往北走,目的地是哪里呢?余下的话张岳没有说明。
陵王此番谋反,除了成王败寇外,其实还有第三条路,即往塞北去,在大绥边疆挣一片地界,先割据为王,随后再慢慢图谋。
不过如果这样做,他必然要再度与达满部落的二皇子合盟。
这是通敌的勾当,说出口实在不光彩。
陵王听后不置可否,问怀集:“山中还有火|药吗?”
怀集道:“埋在西南方向的已经炸了,阻绝了金陵往来平南山的路,末将另还埋了一些在后山,但那里离垂恩宫有些近,没什么用。”
想要引爆火|药,必然要派人过去,但后山附近有殿前司的兵马巡视,他们见陵王的人突然过来,一定会觉得事情有异,从而提前防备。
陵王又问:“程明婴眼下人在哪里?”
“三公子往垂恩宫去了。”
“他要去垂恩宫?”陵王一愣。
怀集道:“是。明威将军本来是打算护送三公子下山的,不知为何,后来改了主意。”
今日明隐寺之乱,昭元帝必不会轻易放过程昶,眼下他得了云浠相救,该即刻下山才是,左右昭元帝行将就木,熬过这一阵,日后就是新的乾坤了。
然而陵王仔细一想,便明白了这其中因由。
去垂恩宫只怕是程昶自己的主意。
眼下山中兵乱,谁是逆臣谁是忠臣尚且说不清呢,云浠本来就是闯禁令来的明隐寺,若她尚未敬忠便护送程昶下了山,事后被昭元帝打为发贼,只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对于程昶来说,下山的确是最安全的。
但是下了山,他便保不住云浠了。
陵王在心中嗤笑,真是没看出来,他这个自落水后便万事漠然的堂弟,竟也会为了一个女子情真意切一回。
不过这样好,这样,他便有一线生机。
陵王于是道:“不撤兵,我们也去垂恩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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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恩宫内灯火幢幢,此刻子时已过去大半,除了昭元帝龙体不支,暂去偏殿歇下,其余宗室与大臣俱是等候在大殿之中。
细雨为静夜罩上一层朦胧,田泽频频往殿外望去,殿前司的人派出去了一批又一批,依旧不见遗在山中的几名宗室的身影。好在适才消息传来,说云浠带兵来了平南山,并与裴阑联手,已从乱军之中救下程昶。
到了这时,田泽也看出事情的端倪了。
昭元帝此前之所以要独留程昶在问贤台,只怕是要寻个机会将他斩于乱军之中。
可惜他虽身为皇子,奈何刚回宫,势单力薄,眼下陷于权争暗潮,除了田泗与程烨可以信任,手上几乎无人可用。
他只好不断地派翊卫司的人出去打听消息,想趁着昭元帝歇下,尽快平息这场归根究底因他而起的兵乱。
不多时,翊卫司一名逻卒来报:“禀五殿下,世子殿下与明威裴阑二位将军带兵往垂恩宫这边来了,眼下世子殿下与二位将军正在山下等候,殿下可要传见?”
田泽听是云浠来了,当即道:“立刻将他们请来殿上。”
“殿下,臣以为此举不妥。”这时,一名老臣拦阻道,“明威将军此前分明在禁足当中,今日忽然带兵来明隐寺勤王,实在蹊跷至极。试问她如何提前预知陵王会反?宣威将军呢?他为何没来?臣以为,不如暂令明威将军等候山下,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