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沉筱之
时间:2020-05-25 09:06:22

  程昶道:“我在地狱是因为你父皇要杀我,但我问心无愧,如果有一线生机,我便要活下去的,敢问殿下,眼下陛下派出这么多殿前司的兵马,在这山中拼命找什么呢?”
  这话出,陵王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在找你。”
  “与田望安重逢后,你的父皇终于彻底对往事释怀,蓦然回首,才发现这些年他亏欠你良多,这几个儿子里,他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所以就算你起兵反他,就算你想要弑帝,他也想在屠刀下保住你的命,所以才派殿前司在山中搜寻,预备着将谋反的罪名推给随便一位将军,然后带你回宫去。”
  “用他临终前的后悔,弥补你半生蹉跎的孽债。”
  “让你好生感受这迟来的父爱。又或者,在那个粉饰太平的宫里,应该是父慈子爱。”
  “你可愿?”
  然而陵王听了这话,茫然地立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笑得不可自抑。
  远处殿前司的兵卒发现他们,第一时间张弓相对,可是瞭望的校尉似乎发现其中一人乃陵王,抬手命人收了弓,远远喊了声:“三殿下。”
  一旁单文轩见了这场景,只以为三公子说得是,陛下竟真地愿意放过陵王,一时间狂喜道:“殿下,太好了,殿下,我们有救了……”
  可是他说着说着,竟渐渐从陵王的笑声中辨出一丝苍凉与悲寞,直至笑得喉咙干哑,笑到最后竟淌出泪来。
  单文轩错愕又张惶,问:“殿下,您、您这是怎么了?”
  陵王却没答他。
  他的目光落在一尺之外的断崖,问程昶:“你上回落崖,是怎么活下来的?”
  程昶道:“我从来没有活下来过。”
  这句话分明语焉不详,可陵王听后,竟是释然:“这就好,我还以为这世上真有什么长生之法,能让人百死不亡呢。我真是……”他笑了笑,平平淡淡地道,“一点都不想活在这世上了。”
  多少良辰美景已错过,这些年说到底,不过堕于贪嗔痴中。爱亡于前尘,便是后来与方芙兰重逢,其中多少真心多少利用,他亦说不清了。所以谈何弥补,如何弥补?不如就让这潦草的一生在这场兵荒马乱中收尾。
  遥遥有兵将在唤:“三殿下、三殿下!”就要往他们这里来。
  晨风扬起陵王的袍裳,一双多情目温柔得要浸出水来。
  其实他这个人呢,无论当年生如微尘,还是后来权柄煊赫,一直是平静的,温和的,从来不盛气凌人,所以哪怕眼下沦落绝境,身上衣冠也整洁如新。
  一颗心腐坏溃烂,他到底还留存了些许洁净。
  双足距断崖不过尺余。
  余生已无话,也许所有的妄念都葬在了方芙兰投湖那日,再也没有亮起来的天光里。
  陵王立在苍茫的风中:“这些年,我通敌害死忠勇侯,害死塞北万千将士,我不悔;我派人杀程旭,杀你,杀所有挡在我面前的人,我不悔;便是今日要葬于此,亡于此,我亦不悔,因为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殿前司兵马已逼近,隐隐可见昭元帝的御辇。
  陵王看着程昶,笑了笑:“告诉他,我此生唯一后悔的事,便是做了他的儿子。”
  说完这话,他闭上眼,朝身后空无处仰倒而下。
  像是卸了这一生负累,陵王在断崖盘旋的风声中急速下坠,诚如这些年在梦里下坠时一般。
  呼啸徘徊的风不盛不烈,像一只温柔手,拥裹上来将他包围。
  凡心入魔,堕于无间,原来这深渊断崖才是归途。
  寂灭的一瞬来临前,陵王睁开眼,远天晨曦灼烈似火,云端清光如炼。
  他的天终于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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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三章 
  山间只余徘徊呼啸的风。
  单文轩被这一幕震骇得无以复加, 望着空荡荡的断崖,唤了一声:“殿下?”伸出双手去捞。
  徒然捞了一怀晨风。
  单文轩困惑不已, 适才三公子不是说陛下已愿意放过殿下了吗, 为什么殿下还要堕崖?
  单文轩实在太蠢了,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陵王已死, 宣武、怀集相继战亡,张岳被俘,那他呢?他该怎么办呢?
  他没有皇子可以效忠, 也没有武将可以依附了,他就要成为一片凋零的叶,生死随风。
  单文轩于是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淌着眼泪,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殿下”。
  程昶听着这一声声哀嚎, 慢慢走向崖边, 垂眸往下看。
  断崖下深雾缭绕, 除了婆娑的树影,什么都看不到了。
  真快啊,弹指一挥间, 人就死了。
  程昶想起大概两年前,他也曾跌落这样的深崖, 而今异地处之, 才发现人命这样易碎。
  他堕崖的那日,尚有黄昏之光在时空的罅隙里护他一命,今时今日朝阳初升, 霞光映着崖下深雾,竟泛出刺目的,血一般的红彤色。
  大约是今日堕崖之人不值得被原谅吧。
  佛陀亦不再慈悲。
  于是天地之道泣血写符,汇聚山川清气,杀尽世间魍魉。
  柴屏死了,方芙兰了却生念,陵王业已血债血偿,程昶安静地注视着崖下的雾气,正欲后退,不知怎么,心上像是被鼓槌重重一擂,百骸瞬间被抽去力气,他跌跪在地,喉间一股腥甜涌上来,当即呛出一口鲜血。
  宿台将程昶扶住:“殿下,您没事吧?”
  程昶摇了摇头,想要答他,可这回的感觉跟过往数回都不大一样,最疼的不是心,而是肺腑,仿佛溺水之人堕入深湖,四肢被水草缚住,连口气都喘不上来。
  不远处,殿前司的兵马已经到了,宣稚远远瞧见陵王堕崖,吩咐禁卫去崖下寻人,随后上前来问:“世子殿下可是受了伤?末将这就去为殿下请随行太医。”
  身上的痛楚缓和了些,程昶听了宣稚的话,朝他身后一看,原来昭元帝带着宗室们与勤王大军已陆续到了,云浠、云洛、田泽等人也在其中。
  程昶摇了摇头:“不必。”艰难地站起身,由宿台掺着,步上前,跟御辇上的昭元帝拜过。
  持续一日一夜的兵乱终于过去,叛军聚十万之众,举旗气势汹汹,最后却以溃逃潦草收尾。
  但一个王朝屹立百年,总是历经沧桑的,这样的风波每隔十数年便上演一出,经年之后,大概连宫变都算不上,顶多配称一场笑谈罢了。
  是以宗亲大臣们在一夜乱象后只觉得疲惫,左右皇权没有变更,便不多计较是谁野心勃勃祸乱朝纲了。
  昭元帝一直守在崖边,这个饶是一副病躯依旧挺拔的皇帝在看到儿子落崖后,仿佛一瞬苍老,双鬓刹那染霜,背脊也佝偻起来。
  所幸崖下很快有人找到陵王的尸身,盖上白布抬了上来。
  宣稚步上前,掀开白布看了一眼,怔了怔,随后重新掩上,与昭元帝回道:“陛下,三殿下他……已经薨陨了。”
  昭元帝听了这话只是沉默,须臾,他绕开宣稚,竟是想亲自看陵王一眼。
  宣稚不由拦道:“陛下,三殿下当真已经薨了,陛下便是看了,亦不过徒增愁悲,愁悲伤身,陛下当保重龙体才是。”
  何况那么高的断崖摔下去,浑身骨骼寸裂,除了依稀可辨模样的眉眼,躺在木板上的不过一摊血肉罢了。
  鲜血渗落出来,顺着木板一滴一滴往下淌。
  昭元帝仍是一声不吭地走上前,抬手掀开了白布。看到陵王的一瞬,他竟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这个他亏欠最多的第三子,临到终时才想要弥补的第三子,宁可粉身碎骨也没有等他。
  昭元帝定定地立着,良久,才缓缓将白布盖上。
  田泽上前将他扶住,关切地唤了声:“父皇。”
  所幸昭元帝天生一副铁石心肠,在此人间大恸面前,竟也处变不惊,他稍缓心神,反倒拍了拍田泽的手,安慰着道:“朕没事。”
  眼下作乱的王堕崖,怀集、宣武等叛将也已伏诛,张岳被俘后,殿前司又从崖边押回了惊惶无措的单文轩,想要将这些乱臣带回金陵再审。
  这一夜纷乱过去,本该立刻起驾回宫,但宗室里有几个深谙圣心的走狗却知道这场兵乱的目的并没有达到——辅国将军授圣命起兵,为的是除去三公子,铺平五殿下登基的路,眼下陵王都死了,三公子还好好活着呢。
  眼见着昭元帝登上御辇,一名宗室当即拜道:“陛下,臣心中有一疑虑颇深,不知陛下可否准奏?”
  昭元帝淡淡道:“说吧。”
  “据臣所知,昨日兵乱刚起,王世子殿下在乱军之中为忠勇侯府明威将军所救,照这么看,三公子应该是在忠勇军中的,可是,为何陵王殿下堕崖之时,世子殿下竟先所有人一步出现在崖边呢?”
  “陛下,臣也以为此事颇为蹊跷。”这话一出,宗室中立刻有人附和道,“世子殿下手中并没有掌兵,乱军血流成河,人人避之不及,唯恐一个不慎身首异处,可世子殿下非但能在乱兵中往来自如,还能先所有人一步料到陵王殿下的去向,实在古怪至极。”
  这些宗室们话里有话,程昶不是听不出来。
  是想污蔑他与陵王勾结,一同酿成了今日惑乱,从而帮助昭元帝除去他吧。
  其实他出现在断崖的原因很简单,他知道陵王对昭元帝痛恨入骨,一旦兵败,必然自戕,于是在陵王大军溃乱之时,让忠勇军的一支卫队护送他来到山下,带着亲信先一步在断崖边等陵王的。
  不过这几个宗室摆明了是昭元帝的走狗,跟他们废什么话?
  程昶道:“本王提前到崖边,不过是想送三殿下一程罢了。”
  “送陵王殿下一程?”一名宗室嗤笑道,“世子殿下莫不是当我们这些老臣都瞎了?世子殿下这小半年来与陵王殿下事事针锋相对,何尝这么兄友弟恭了?”
  “本王什么时候说过本王跟他是兄弟了?”程昶道,“我跟他,是仇人。”
  “两年多前本王第一回 落水,就是为他所害;事后本王在裴府遇刺,在白云寺坠崖,也是他借他人之手为之;去年年初,皇城司起火,本王险些葬身火海,正是他授意柴屏锁上了柴房的门。他害本王这么多次,今天他终于要死了,本王过来看看怎么了?多行不义必自毙,左右陛下不惩,自有天道做主,本王看他死得惨,心里痛快,郁气尽纾,有什么问题吗?”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谁都没料到三公子竟会这么坦荡荡地将自己与陵王的恩怨说出口。
  可陵王加害三公子一事是有陛下袒护的,寻常人再怎么委屈,再怎么觉得不公,多多少少也会因为忌惮陛下强行忍了,岂知三公子竟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普天之下公道最大,话里话外连昭元帝也一并骂了进去。
  几名宗室被程昶这一番天不怕地不怕的言辞激得乱了阵脚,一时间面面相觑,所幸其中尚有一人稳得住,语锋一转,说道:“殿下莫要顾左右而言他,臣问的是,乱军之中,殿下一个不掌兵的王世子是如何做到往来自如的?难不成忠勇军竟为殿下所用了吗?”
  “说得正是,据臣所知,明威将军近日一直在禁足当中,而忠勇军这些时日都为宣威将军所令,可是今日第一个带忠勇军前来勤王的却是明威将军。敢问明威将军为何会闯禁令,又是如何提前得知陵王会谋反?亦或者,明威将军前来勤王是假,效忠于他人才是真,这个人原本与陵王殿下一同密谋作乱,后来见殿前司出现在平南山,知道大势已去,见风使舵,这才命明威与裴阑联兵已勤王之名剿杀逆贼的?”
  “陛下!”又一名宗室朝昭元帝拜道,“臣等的揣测虽然有些危言耸听,但此谋乱一案,关乎江山社稷,还望陛下一定要查清那幕后主谋啊!”
  “是啊陛下,况乎明威将军带兵来到明隐寺后,的确第一时间赶去与世子殿下汇合,而非来垂恩宫护陛下与五殿下安危!”
  云洛与田泽等人听这几名宗室这样污蔑云浠,正欲为云浠陈情,谁想云浠先一步越众而出,与昭元帝道:“禀陛下,末将今日之所以会带兵前来,是因为提前从裴将军口中得知陵王起兵计划。”
  “当年陵王与塞北达满二皇子通敌,以至末将父亲战亡,兄长断臂,末将与他不共戴天,知他起兵,带兵诛杀他,既为国,也为私。”
  云浠说着,看向御辇下几名宗室,说道:“本将军带兵在垂恩宫外浴血奋战的时候,你们瑟瑟缩缩躲在宫里连面都不敢露!那些叛军是谁打退的?那些乱臣是谁诛灭的?眼下大乱将平,你们凭着一张嘴就想把白的说成黑的?哪里来这么便宜的事?说本将军与王世子是乱党,依我看你们才是真正作乱犯上,其心可诛!”
  她将负于身后的红缨枪一摘,“正好,本将军这柄枪今日还没吸饱血,你们当中若有谁还敢胡言乱语,便拿命祭了它吧。”
  红缨枪刃光如水,枪柄上尚有血渍未干。
  几名宗室被这凛冽的杀伐之气逼得连退数步,好在吴峁从旁提醒:“明威将军,万不可在陛下面前动刀兵。”
  其实这几个宗室为何会咬着程昶不放,云浠心中都明白。
  他们不过是讨得圣上欢心,想帮昭元帝除去这个位高权重的王。
  可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三公子数度生死,便只因陷于权争生在天家?
  难道生在天家,就不配得到公道吗?
  云浠觉得厌恶极了。
  真是懒得伺候了。
  她一字一句地道:“末将的父亲忠勇侯曾说,生为武者,当守护国,守护家,守护民,但他从未说过我们这些带兵打仗的应当守护谁的权柄。所以今日我带兵来明隐寺,第一为护国,第二为护民。我的确闯了禁令,的确拿了哥哥的令牌,擅自去西山营调走忠勇军,带兵来明隐寺救下三公子,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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