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沉筱之
时间:2020-05-25 09:06:22

  “臣妇早已觉察犬子,即今工部尚书裴铭对陛下有不诚之心。他联合罗复尤、曹源等人,预备行犯上作乱之事,是以臣妇假作病重,将阿汀请来裴府,请她为阑儿指一条明路,这才有了二人联兵勤王一事。昨日陵王举兵于明隐寺,臣妇已将不肖子裴铭之行检举告发于太皇太后,目下裴铭已被关押,此乃——”
  老太君说着,放下红缨枪,从怀中取出一卷布帛,“此乃臣妇逼迫裴铭在狱中写下的血书,其中事无巨细地交代了陵王作乱的前因后果,陛下只要观之,便可明辨忠奸。”
  “然则臣妇将这血书呈于御前,并不是为裴铭求情,他结党营私,作乱犯上,非诛杀不可平民愤;亦不是为裴府求情,裴铭罪孽深重,足以株连九族。臣妇将这血书呈上,只求陛下为忠勇侯府真正昭雪。”
  “昔忠勇侯云舒广戍边护国,尽忠职守,却为奸人所害,以至侯爷与塞北数万将士埋骨黄沙,臣妇每每想起,便五内俱焚。而今忠勇侯之女带兵勤王,何尝不是护君上、臣民于危难?”
  “这正是忠勇云氏一门的铁胆忠魂,切不可一冤再冤,否则叫天下将士如何瞑目?饶是陵王已亡,臣妇仍恳请陛下惩恶除恶,辨奸杀奸,为忠勇侯,为云氏一门真正平反昭雪。”
  老太君说罢这话,将血书交给吴峁,双手伏地,磕头拜下。
  鬓边银丝在山风中飘荡,眼角唇边皱纹遍布,可她的神情却坚韧如常。
  谁说女儿不如男,裴府一府窝囊,只出了这么一位巾帼英雄。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六千字双更的,写到后面的情节上没法卡章了,今天先放这么多,剩下的明天补全放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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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五章 
  众人听得老太君大义灭亲的呈辞, 唏嘘不已,尚未来得及发一言, 琮亲王道:“陛下, 臣弟这些年一直无所求,唯一心愿不过家人平安, 明婴平安。明婴过去纵然荒唐胡闹的时候,但他如今会搅进这场兵乱,全然因为这些年屡遭陵王迫害所致。”
  “明婴是臣弟的儿子, 他究竟有无野心,有多大野心,臣弟心中清楚。陛下若一定要疑了他,冤了他,便将臣弟与当年一干旧臣一并处置了吧。”
  “旧臣”二字一出, 昭元帝不由顿了顿。
  他与琮亲王是一同从前朝风雨里走过来的, 彼时先帝驾崩得突然, 若非琮亲王带着一帮旧臣帮他稳住了东宫之位,只怕如今高坐龙椅上的人并不是他。
  便说今日深谙圣心的那几个宗室走狗,不正是当年旧臣吗?
  他们眼下帮着昭元帝翦除祸患, 可这祸患也是旧臣之子,就不怕有朝一日自己也得此果报吗?
  琮亲王这话看似云淡风轻, 说出口却有千钧之力。
  几名宗室的脸色俱是一变, 心中都涌上兔死狐悲的之感。
  昭元帝终于有所松动,说道:“平修这话实在多虑了,昶儿是朕的亲侄子, 朕怎么会忍心看他深陷囹圄?”
  “宣稚。”昭元帝道。
  “末将在。”
  “待回宫后,第一时间问昶儿的话,倘他无罪,立刻放他回府,绝不可冤枉了他。”
  “是。”
  昭元帝随后道:“起行吧。”
  殿前司的禁卫抬起御辇,号角在山风中长鸣。饶是昨晚山中残尸遍布,第二日朝阳升起,血色迅速褪尽,群山依旧苍翠如昔,大约世间兴衰更迭,不外如是。
  昭元帝注视着远山,一时默然。
  如果可以,他何尝不愿放过昶儿呢?
  可是不行啊,若昶儿还是从前的昶儿倒也罢了,如今的这个程昶,为人凌厉且清醒,他手上已然掌了权,直至今日又掌了兵,身为帝王,谁敢放他安生活着?
  那个无上尊位只有一人坐得,哪怕程昶没有争权之心,他下头的人便不会因他而争吗?一旦争,就会流血。
  那时程旭与程昶当中但凡有一个人自危,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朝野便再也安稳不了了。
  皇辇行到山腰一片空地忽然顿住,一名殿前司禁卫亟亟来报:“陛下,太子殿下在前方阻道。”
  昭元帝微微皱眉。
  旭儿?
  他不是将旭儿支去明隐寺了吗?
  昭元帝掀开车帘一看,田泽不知何时带着田泗回来了,两人一并跪在前方的山道上,身后还跟着数名僧人与兵卒,果真是阻拦圣驾之势。
  昭元帝沉声道:“你不去明隐寺审问叛兵,到这里来做什么?忘了朕是怎么交代你的了吗?”
  “回父皇的话,儿臣已去过明隐寺了。”田泽道,一顿又说,“儿臣的确还没有审问叛兵,只因……儿臣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低垂着双眸,“父皇不是说,儿臣当学着平四海,立升平吗?儿臣以为,若要如此,第一便该做到公正清明。”
  “昨日明威将军擅闯禁令,私自调兵的确不妥,但她之所以这么做,皆因为秉持着一颗忠孝诚义之心。儿臣知道明威此番作为惹父皇生疑,欲为她分辩,奈何空口无凭,是故便去明隐寺寻来这许多证人。”
  田泽说着,兀自站起身,指着当中一名身穿袈裟的人道:“这位乃明隐寺中住持明觉大师,他可以证明昨晚王世子陷于兵乱,明威将军起初并没有带着五万人前去相救。事实上,她担心陛下与宗亲们的安危,将大半忠勇军都交给了裴阑将军,独自带着两千人去寺中寻找王世子。”
  又指着一名身着铠甲的叛兵,“此人乃张岳手下溃逃统领,他可以证明昨晚张岳与殿前司交战之时,裴将军曾带兵前来相助过。但裴将军见殿前司兵力充足,保护垂恩宫绰绰有余,这才带兵回头的,与明威将军一同对敌宣武与怀集的。”
  “试问若不是二位将军一同在明隐寺击退宣武与怀集,我们这些宗室如何安度一夜?”
  “试问若不是二位将军在垂恩宫外大败陵王大军,今次兵乱,何以能够如此快平息?”
  “父皇。”田泽拱手朝昭元帝一拜,“事情的真相,父皇一问这些证人便知。儿臣以为,明威将军非但无过,反而当居首功!”
  田泽其实知道昭元帝早已放下对忠勇侯府的芥蒂,他之所以要革云浠的职,只不过因为她带兵帮程昶罢了。
  这是无法消解的帝王疑心,所以任凭老太君、琮亲王如何分说,都无法动摇昭元帝分毫。
  真正能胜过这圣心的,只有公道与铁证。
  彼时断崖上只有田泽一个人能够离开,他便借机去了明隐寺,找来这些证人。
  这些人中,有寺中的僧人,有叛军士卒,有翊卫司、殿前司的禁卫,甚至还有辅国将军旗下的逃兵,彼此之间隶属不同,绝无窜供的可能。
  田泽顺势跪下:“儿臣恳请父皇为忠勇侯府平冤。无论是——”
  他顿了顿,尔后一字一句道,“无论是今日冤,还是昨日冤。”
  昭元帝目色沉沉地看着田泽,他没想到他一力压下这么多异声后,最后阻在自己面前的竟是最偏宠的儿子。
  良久,他淡淡道:“旭儿,父皇累了。”
  “这些事回宫再说吧。”
  然而田泽执意不起,仍是道:“儿臣恳请父皇为忠勇侯府平冤,今时今日,就在这里。”
  天下大权都在帝王手里,若这些事不在今日分说明白,等回宫后,是功是过便全看君主心意了,这个道理田泽明白。
  “倘是父皇当真累了,儿臣可以代劳。”
  “程旭!”昭元帝终于忍不住呵斥道。
  他荡平祸患,为的不正是他吗?
  他可知他今日保云浠,就等同于保程昶,日后程昶一旦有反心,他作为储君如此孱弱,拿什么与他斗?
  昭元帝肃然提醒:“旭儿,你是东宫太子,你会承大统,登君主之位,父皇的江山,将来会交到你手中,你如何能因这些琐事优柔寡断?”
  “自儿臣回宫后,父皇一直说儿臣当做太子,当承大统,父皇可知道儿臣如何有命做这个太子,如何有命承您的江山大统?”
  “父皇可知道,当年儿臣在塞北,是怎么活下来的?”
  “儿臣之所以能活着,之所以还有命在父皇跟前尽孝,全因为忠勇侯。是忠勇侯与塞北的万千将士救了儿臣的命!”
  这话出,在场所有人皆面面相觑。
  关于这位五殿下的身世,宫中人实在了解甚少,只知他乃一名低位嫔妃所出,幼时养在皇后膝下,后来因体弱,便被送去了明隐寺,十余年前明隐寺血案,五殿下亦在血案中失踪,尔后似乎辗转去了塞北,直到五年前才重返金陵。
  却不曾想,他到塞北以后,似乎竟亲自经历了塞北一战。
  思绪到了这里,众人才辗转了悟,是了,此前宣威将军不是说,陵王以塞北布防图为交换,通敌塞北达满二皇子,不正是希望他找出藏于草原上的五殿下,尔后除去他吗?那年塞北一役如此惨烈,忠勇侯与三万将士无一生还,五殿下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当年儿臣与阿四流落塞北,若不是被忠勇侯寻到,草原荒凉,只怕难以为继。侯爷把我二人交给僻居吉山阜外的哑巴叔照顾,他说他是受太子皇兄之命,不日便要带我二人回京,怎知起了战事……”
  那年战况格外蹊跷,蛮子来势汹汹,竟似乎有与塞北军决一生死之意。
  云舒广本以为是蛮敌终于备足了粮草,想要打一场持久战,于是便去信枢密院,请求急调兵粮。姚杭山与郓王是如何挪用的兵粮的暂且按下不表,忠勇军万万没想到蛮敌敢举大兵进犯的真正原因,是他们得到了一张大绥塞北边疆的布防图。
  可是云舒广所领大军何等骁勇?饶是有这张布防图,战事依旧胶着。
  于是在焦头烂额之际,达满部落的二皇子萨木尔想到了与陵王的约定,他凭借着布防图所示地形,越过边疆,避过哨卒,在战事正酣之际,派人在哑巴的居所外埋伏数日,尔后趁哑巴外出,将田泽田泗一并掳走。
  萨木尔随后留下一张字条,称是大绥的五殿下已为他所劫,让云舒广带上万万石粮草,千万两黄金,到山月关换人。
  哑巴发现五殿下与阿四失踪后,惊惶失措将字条交给了云舒广。
  云舒广看过字条,深思了一夜,隔一日,便带上三万忠勇军出了关。
  其实云舒广在离开前,曾劝过哑巴不要自责,他说:“萨木尔的人有我们的布防图,单凭你一人防他是防不住的,五殿下被劫不是你的错。”
  他还说:“我此去带兵杀敌,必然九死一生,可达满部落的蛮贼已然知晓塞北的防卫分布,日后无论我们怎么改换布防,他们根据地势仍可趁虚而入,实在后患无穷。所以我只能凭忠勇大军之力,将达满部落全数灭杀在关外,如此可守大绥边疆太平。”
  于是那年在山月关外,当达满蛮敌发现云舒广用来交换五皇子的万石兵粮其实是黍壳,万两黄金其实是石头时,彻底动了怒,两军交战,战至三日不死不休。
  而田泽与田泗便是被忠勇军从这乱兵之中救出来的。
  田泽还记得他被云舒广从萨木尔手中抢出时,悲恸几乎失语,只能拼命地摇头——他是流落民间的皇子,没有生于万万人之上的自觉,他觉得自己不值得这么多将士为他牺牲的。
  可云舒广却说:“我带兵来救你,不单单因为你是五殿下,还因为你是大绥子民,身为兵者的责任,不正是守护国,守护民吗?”
  他还说:“何况我这一战,也不尽然是为护你,”他举起长矛,指向十万敌阵,“他们得了大绥塞北的布防,后患无穷,我带兵出征,为的是守太平呢。”
  田泽记得云舒广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时:“不要回头,快走!”
  于是他与田泗相互掺护着,连滚带爬地朝草原奔逃,生怕慢一步就辜负了这么多忠烈英魂。
  只是田泽最后还是没听云舒广的话,回了头。
  夕阳如血,沙场残尸白骨,堆得如山一样高,田泽看到那个温和的,领兵如神的忠勇侯在兵卒都倒下后,仍执矛屹立在阵前,一生守着一个信念,兵戈催折亦不能倒。
  这个生于江南,为守边疆半生背井离乡的将军,总有一种别具一格的气质,眉眼间蕴藏着的英飒、坚韧,与温情,田泽后来只在云浠和云洛身上见到过。
  田泽与田泗九死一生地回到草原后,日日去哨所等忠勇军的消息。
  可是每一日,人们从山月关抬回来的只有尸身,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
  三万忠勇军,没有一个做了逃兵。
  而塞北草原上,亦再也没有了悉知大绥边疆布防的达满部落。
  到了后来,尸身实在太多,来不及掩埋,为防瘟疫,草原上的人只好在山月关的关坳里放了一把火,一直未能寻到的云舒广的尸身,便也在这场大火里化成灰。
  山月关的大火烧了几日,田泽与田泗便在草原上跪了几日,两人流着泪,哭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可是,人总不能在伤悲中沉沦,总要学着自己走出来的。
  田泽忆起自己被掳去达满部落时,萨木尔曾玩笑地与他说过一句话:“我也没想杀你,要怪只能怪你那个为了皇位,连通敌这种事都干的出来的皇兄了。”
  田泽想,忠勇军没有人做逃兵,他也不能做逃兵。
  他对田泗说:“我们不躲在塞北了,侯爷是为奸人所害,我们去金陵,去为侯爷伸冤。”
  于是在云舒广三七的那一日,田泗和田泽收拾好行囊,在草原上焚起香,对着天地风起之处叩首三拜,拜祭过云舒广,拜祭过三万英魂,然后启程往金陵而去。
  其实直到那时,田泽田泗都是没有名字的,田泽喊田泗“阿四”,田泗称田泽“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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