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沉筱之
时间:2020-05-25 09:06:22

  她的心头如同压上了一块万斤之石,刀绞一般钝痛。
  她难过得几乎要喘不上气,但她仍没有允许自己哭出来,一遍又一遍地揩着泪眼,直到颊边染上一团团斑驳的脏污。
  她说:“没关系,三公子,你要是能回来,我就等着你,去找你;你要是不回来,我也会一辈子记着你,惦着你的。”
  “没、没有你在,我也会……也能好好的,你不必为我担心。”
  她这些年来,习惯了隐忍,习惯了凡事先为他人考虑,何况还是她毕生放于心间的他。
  她知道他已经很难过,所以她要强撑下去,不在他面前崩塌,让他能少一些挂怀,以后兴许就能过得心安一些。
  程昶看着云浠:“我听你哥哥说,你从前在草原上,是个任性骄纵的小姑娘。”
  “也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本来就该是任性骄纵的。”
  “本来想着,等娶了你,要用一辈子抚平你这些年所受的苦,让你再也不必这么隐忍了……”
  程昶竭力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十分浅淡的笑:“你要是难过呢,就哭出来,哭出来,然后往前走。你说你会一辈子惦念着我,我也一样。但你要记得,人这一辈子,其实很长。”
  “我没有难过。”云浠哽咽着道,“我只是——”
  云浠再揩了一把湿润的眼眶,忽然看到程昶其实流泪了。
  一滴清泪顺着他的眼角滑下,淌到颊边时,忽然被散落在他周身的黄昏之光包裹,随后轰然消散。
  她蓦地意识到,他也快消失了。如这滴泪一般,也将这么消失。
  灰飞烟灭。
  云浠再也支撑不住,眼泪犹如决堤般涌出。
  所有强撑着的坚韧与平静一瞬崩塌,她像个小姑娘一样抽泣出声。
  “你让我往前走,我该怎么往前走?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你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一定也是最后一次喜欢的一个人,我还想要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等着你来对我好,我的许许多多期许和美梦里都有你,都是要和你在一起才能达成,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以后该怎么办?!”
  “你不要走好不好,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或者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愿意跟着你去。”
  “三公子,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走多久?骗我一句也好。我不想失去你,我找了你那么多次,每一次,其实都很伤心,很难过,我不想再失去你,不能再失去你了——”
  程昶看着云浠,他的姑娘,头一回在他面前这么不加掩饰地痛哭出声。
  他觉得心疼又心酸。
  可是眼下,也只有说句谎话来骗骗她,哄哄她了。
  他淡淡笑了笑,抬起半透明的手,想要帮她擦去脸上的脏污与泪渍:“好,我答应你,我只是离开一些时日,如果可以,我一定。”
  指尖触碰到云浠的脸颊,一滴滚烫的泪从她颊边滑落。
  就在这一刻,晚霞汇聚云端,当空倾照而下。
  泪珠跌在程昶的掌心,仿佛承载着她所有的爱与执念。
  侵染在周身的黄昏之光一下盛放,惨白灼光夺去程昶最后一分视野,身如飞灰轰然消散,世间刹那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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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八章 
  (两个月后)
  七月流火, 天气一下凉了下来。
  昭元帝病亡月余,国不可一日无君, 二十七日的守丧礼一过, 绥宫褪下缟素,新帝登基, 江山俨然一番新气象。
  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事,先是五殿下回宫,再是陵王谋反, 大案一过,案情尚未审结,昭元帝就驾崩了。
  然而眼下皇权更迭,金陵街头巷陌议论得却是琮亲王府的王世子殿下失踪的案子。
  据说两个月前,王世子大病初愈, 进宫向太子殿下, 就是当今陛下交权, 随后,他匆匆离宫,往城西而去, 自此不见踪影。
  金陵一时众说纷纭,有人说, 王世子殿下早就有退隐之意, 在金銮殿上交权时,就称愿外放三年,此去无踪, 应该是隐世了。
  有人暗中猜测,说王世子殿下虽然交了权,但他掌权太久,仍为陛下所忌惮,当今陛下看着柔仁,其实是个心狠的,王世子殿下失踪,定与陛下脱不开干系。
  最离奇的说法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据一个颇会占卦的道人说,他最后在御史台的囚室里见到王世子殿下时,殿下就已经死了,人们这两年所识得的王世子,不过是附着在尸身上的一缕魂。这个说法后来被王府的一名吴姓大夫佐证,据闻他这大半年来为殿下诊脉,殿下的脉象一直时有时无,最后几日,身上竟长出了尸斑。
  流言一传十,十传百,再思及程昶的天人之姿,以及此前两回离奇失踪离奇生还,金陵中人一忽儿猜测王世子殿下是自九天下凡,惩恶扬善的菩萨,一忽儿又猜测他是自黄泉而来,报仇雪恨的厉鬼。
  到底是仙是妖,最后也没个定论,直到今上一道圣诏下来,说王世子只是卸下负累,云游去了,这才堵了悠悠众口。
  秋凉一霎风雨,国祚易主,年号将于第二年元月改为望安。天下大局已定,陵王的案子也于半月前审结,涉案之人譬如裴铭、罗复尤、张岳等人,因犯通敌谋反等罪,已在仲夏时斩首示众。然而新帝仁德,并没有过多地株连这些罪人的家人,只是将他们遣离金陵。此外,裴府裴阑因大义灭亲,闭门思过一月后,重回枢密院当值。
  新帝随后整改禁军,召故太子程旸的一等侍卫宁桓为贴身侍卫,将殿前司、皇城司、翊卫司辖下八十万禁军缩减为六十万,多出来的二十万人分去天下兵马所需之处,其中七万归了新的忠勇军。
  自此,忠勇侯府的冤屈真正得以昭雪,新帝重用云洛,再度把镇守塞北的重任交给他。
  塞北苦寒,一入冬便大雪封路,眼下已值七月末,云洛一行人再不能耽搁,是时应当起行了。
  这日清早,天还未透亮,只听绥宫宫门的小角门“吱嘎”一声,一名身披墨蓝斗篷,眉清目秀的人提着风灯出得宫来。
  守宫的侍卫长迎上去道:“田大人,您这是外出办差?”
  田泗点了点头:“是。”
  田泽继位后,并没有给田泗指差事,宫里的掌笔内侍仍是吴峁和他的小徒弟,但贴身伺候的,只田泗一人。
  宫中人一开始称呼田泗为公公,后来听说他实际上是当今圣上的义兄,从前还跟着云麾将军做过校尉,不敢再喊公公,都尊称一声大人了。
  田大人要出宫,还能去哪里?
  侍卫长连忙命人备好马车,吩咐道:“送田大人去忠勇侯府。”
  新忠勇军明早就要启程,陛下是以召云洛等人于今日晚上进宫用膳,宫门侍卫原想着等正午过后,在宫门口列阵来迎,没想到这才一大早,田大人竟亲自去侯府请人了——忠勇侯府的圣眷,真真是天下独一份儿的。
  田泗到了侯府,由府外阍人径自引入正堂,对云洛行了个礼:“侯爷。”然后说,“我、我来看看阿汀。”
  “阿汀她、她怎么样了?”
  云洛叹了一声,“一个人收拾行装呢。”
  “她、她今日,真的要走?”田泗问,“不——不随你们,去宫里了。”
  云洛道:“随她吧。”
  沉默半晌,又说:“她放不下,能出去走走,其实也好。”
  其实云浠能如今日这般,已经很好了。
  云洛还记得程昶消失的那一日,他到处都找不到她,后来沿着绥宫往西山营的路一寸一寸地寻,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发现云浠抱着程昶的衣袍,一个人躺在官道旁荒草从中,双目空茫无着,泪几乎都流干了。
  她的身旁有许多白色的灰烬,云洛后来铲了一些,送去太医院验。
  太医院的人说,是尸灰。
  云浠回到忠勇侯府后,成日躺在榻上,不吃不喝,偶尔闭眼,一声响动就睁开,也不知道睡没睡。
  但云洛知道她会这样,不是弃绝生念一心寻死,云氏一门的儿女坚韧无比,无论如何都能活下去,她只是伤心到了极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后来琮亲王府听说了云浠的事,思来想去,寻媒媪上门退亲。
  琮亲王与琮亲王妃其实是好意,他们不愿用一纸婚约束缚住云浠,昶儿这么喜欢这个姑娘,一定也盼着她能好起来。
  谁知云浠一听说琮亲王府要退亲,隔一日便整装梳洗,到了琮亲王府,请琮亲王与王妃不要解除她与程昶的亲事。
  她亲眼看着他灰飞烟灭,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与他之间只剩这么一丁点关联,她不想她死后,连名字都不能与他写在一起。
  云浠这些日子瘦了许多,琮亲王妃看着她身姿纤弱地跪在王府的正堂里,饶是难过至极,也努力咬着唇,拼命忍着一滴泪也没流,实在心疼不已,走上去扶起她,说:“好,你愿做昶儿的妻,那你就是他的妻,昶儿这辈子,只有你这么一个妻。”
  云浠从琮亲王府回来,带回了一身吉服。
  这是程昶请扬州的冯氏绸缎庄为她制的嫁衣。
  程昶上回在皇城司的大火里失踪,后来便是在扬州的冯氏绸缎庄里醒来,再后来,云浠来扬州找他,冯屯在绸缎庄取了一身裙裳赠给她。
  程昶一直记得云浠穿那身裙裳的样子,很好看,所以他请冯屯为她制了嫁衣。
  云浠对着那身嫁衣看了一日,没敢换上,直到云洛进屋,她忽然扑到哥哥的怀里,惊天动地地哭了一场。
  她想起程昶最后说,总以为还有一辈子的时间证明我也深爱。
  其实他不用证明,许多事他不曾宣之于口,但她的点滴他都记在心头,便如这身嫁衣一般。
  如此,便已是深爱了。
  尔后,云浠便努力地,一点一点地好了起来,虽然仍旧吃不下,但坐在膳桌前,到底能咽下一些蔬食了;虽然仍旧睡不好,但合上眼,也能歇上一两个时辰了。
  处暑祭天过后,云浠一个人进宫去见田泽。
  她对田泽说:“陛下给臣一桩差事吧。”
  田泽道:“好,你想要什么差事。”
  “都行,臣是武将,领兵,平乱,赈灾,能四处走走的差事就好。”
  彭城有山匪闹事,上报朝廷,这是小事,枢密院那边原本打算派个校尉过去看看就好,没想到隔一日圣诏下来,亲遣当朝三品云麾将军前去彭城平乱。
  忠勇军是明日出发去塞北,云浠今日就要走,她带在身边的亲兵不多,只有崔裕他们几人,田泗听了这个消息,不能放心,辗转思量,与田泽打了声招呼,一大早来侯府看云浠。
  田泗在正堂等了云浠一会儿,见云浠还不出来,便与云洛一起去小院寻她。
  云浠的行装早已整好了,正在院中与脏脏道别,见田泗来了,并不意外,笑着道:“我把脏脏交给你了,记得帮我照顾好它。”
  田泗点头道:“阿汀你放、放心。”
  云浠不舍地再看脏脏一眼,随即回了屋,将行囊的结系好,背上搁在木桌上的竹画筒,往正堂走去。
  田泗与云洛见了这竹画筒,一时都没有作声。
  那个画筒里有程昶的画像。
  她还是想去找他。
  哪怕看着他灰飞烟灭,她还是要去找他。
  只是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所以才跟田泽领了份差事,走到哪儿便算哪儿吧。
  阿久、白苓、还有白祥秦忠等人也已等在正堂了,一行人一起送云浠出了忠勇侯府,阿久道:“阿汀,你办完差,就来塞北,我在塞北等着你呢。”
  白苓道:“大小姐此去不必有后顾之忧,阿苓会照顾好家人的。”
  云浠对她们笑了笑,没说什么,翻身上马。
  “阿汀。”看着云浠扬鞭要走,云洛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清清淡淡的秋光中,云浠回过头来,她的眉眼干净明媚,与往昔一样,只是多了一分挥之不去的沉静。
  这份沉静让她如一枝雨后海棠,坚韧、飒爽,却又柔美至极。
  云洛想,他的妹妹,彻彻底底地长大了,有她所爱,有她所恨,有她埋于心底永不摧折的深情。
  “算了,没事。”云洛道,“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记得写信报平安就行。”
  “好。”云浠点头,“哥哥也是。”
  说罢这话,打马扬鞭,带着崔裕几人,纵马消失在街巷尽头。
  送走了云浠,云洛与侯府众人整好行装,见日近黄昏,便与田泗一起带着脏脏往绥宫而去。
  田泽早已亲自等在宫门口了,云洛一到,连忙带着忠勇侯府的众人上前拜见:“末将来迟了,竟让陛下久等。”
  “少将军不必多礼,是朕急着为少将军践行,早了一刻来宫门口等着。”田泽温声道。
  当今圣上与忠勇侯府羁绊甚深,所以私下里,并不称云洛为侯爷,而是与忠勇旧部一样,喊他一声少将军。
  筵席就设在集英殿内,待侯府的一行人一一向田泽见过礼,吴峁便引着他们往集英殿去了。
  圣上与侯府众人私下并不拘礼,不多时,宫人便捧着肴馔入了殿中。
  吴峁见筵席井然有条,看了跟在身旁的小太监一眼,领着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集英殿。
  黄昏时分,天地都是温柔的霞光,小太监跟着吴峁在宫台走了一截,问:“师父,我们不去陛下身边伺候了么?”
  “去什么?”吴峁端着拂尘,走得四平八稳,“筵罢了自有宫人收拾,陛下回寝宫自有阿泗伺候,当今圣上是个实在脾气,且耳清目明,不需要有人跟在身旁奉承着供奉着,更不需要叙家常时,外人站在旁侧支楞着耳朵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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