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昶没多解释,谢过他,匆匆离开了御史台。
刑部的天井里有一口古井,据说是前朝就存下来的,因靠近大牢,见过血,渐渐就荒弃不用了。
程昶到了刑部,屏退了天井外的一众人,慢慢来到井前。
是正午时分,天际飘来一团阴云,大地卷起微凉的风,程昶俯下身,朝井里看去,井中水纹晃动,映照出他长着斑纹的一张脸。
程昶默了默,试着唤了一声:“贺……老师?”
无人应答。
他又唤一声:“贺月南?”
等了好一会儿,四下里静悄悄的,还是无人应答。
程昶默然许久,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竟然信了一个神棍说的话,说不定自己身上的斑纹只是一个暂且诊不出来的病症呢?
有这个时间与神棍周旋,还不如早点去见阿汀。
他这么想着,离开了古井,往衙门外走去。
这时,方才遮住艳阳的阴云散出去了,正午的光倾洒而下,又照落在水波荡漾的古井上。
“程昶。”
程昶刚走到前宫宫台,忽然听到有人唤他。
他顿住步子,往四周看去,四下无人,是贺月南的声音。
“程昶?”贺月南又唤了他一声。
程昶张了张口,迟疑地答道:“我……在。”
可是贺月南似乎听不到他说话,只是能感应到他,很快便焦急地道:“程昶,你听我说,你去找一口棺材。”
棺材?
“你此前,每次往来两条命轨,是不是都值黄昏时分?你赶在黄昏前,去找一口棺材。”
似乎意识到程昶并不愿意回来,他又缓下语气,耐心解释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上回回来,我和你说过,像你这样‘一命双轨’的情况,我师门的孤本上只记载了三例,其中两人第二次回来后,便没有再离开过,而第三个人第二次回来后,再次去了他世,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你昏迷的这一阵,我照着孤本上的线索,去第三个人的故乡寻访,才发现其实他后来回来了。”
“但是——”贺月南顿了顿,有些艰难地道,“他一回来就疯了,所以孤本上没有记载。”
程昶愣住。
疯了?
“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所谓‘三世善人,一命双轨’,‘双轨’虽然是天道给善人的补偿,但一命只有一躯,哪怕这副身躯的长相、身形都与你一模一样,它也不是你的,它是逝者的,它是一个尸躯。而你之所以因‘双轨’而到另一边去,是因为在这个逝者有执念未能完成,以及关乎这个执念的许多因果都错了位,无法闭合。”
“一旦这些因果闭合,支撑这个尸躯的执念便消解了,你就该回到真正属于你的世界了。”
“因果闭合……执念消解?”程昶喃喃道。
他想他听明白贺月南在说什么了。
难怪自他逼死柴屏之后,身上便开始出现不适。
报答田泽的救命之恩是小王爷死前,最后留下的执念。
而与这个执念相关的,有陵王的通敌叛国,云舒广的战死与三万将士的英魂,有自二十多年前的明隐寺起,数十年来错位的因果,以及没有得到果报的善恶。
他一步一步走到今日,逼死柴屏,告知方芙兰真相,用计迫使田泽回宫,看着陵王走投无路堕崖而亡,以及到最后,请翊卫司来移清宫救自己,彻底将皇权交与明主,每一步,虽然都在为自己争,何尝不是将错位的因果一次又一次地闭合,让善有善报,作恶之人都下黄泉地狱。
或许这就是所谓缘法吧。
在他竭尽全力的抗争中,每一次因果既成,他在这个世间存在的意义就少一分,支撑这个身躯的执念便减去一分。
及至最后一缕执念散去,他的身上忽然长出尸斑。
“如果不出我所料,你最初在那边,应该是清心寡欲的。这是天道对你的保护,为防你与他世牵扯太深,回来之后不能自拔,所以减去你的情,淡去你的欲,以至太上忘情明镜无尘,让你对与己身无关的事都漠然处之。”
“便如孤本上记载对的另两个人一样,他们第二次回来后,调整了一些时日,很快就适应了原本的生活。”
太上忘情,明镜无尘?
可人之所以为人,便是有情有爱,有恨有欲的,这是凡人与生俱来的根,岂能轻易抹去?
“你的情况,应该与第三个人相同,我不知道你究竟经历了什么,让你在另一边生了根,生了情,或是生了执念,但你不属于那里,那副身躯不是你的,你强留是留不下的。”
“程昶,因果已经闭合,从执念消解的那一日起,你只有三个黄昏的时间,你知道最后那个人为什么会疯吗?”
“因为他到最后……”贺月南沉了口气,一字一句道,“亲眼看着自己的身躯,灰飞烟灭。”
“你所附着的身躯不是你的,它是一具已经死了很久的尸身。这世上没有事物能恒常不灭,违逆万物定规,你想想这具躯体经历过什么,它最终……会回到它本来的样子的。”
自小王爷落水后,两年多时间,这具身躯究竟经历过什么呢?
堕崖,火焚,以及明隐寺中,该来未来的乱刀加身。
难怪说会灰飞烟灭呢。
贺月南似乎觉察到程昶那里没动静,忽地问:“程昶,你那边……该是第几个黄昏了?”
如果说长出尸斑的当日算第一个黄昏,那么今日,已经是第三个了。
贺月南急道:“不管是第几个,程昶,你听我说,你立刻去找一口旧棺,然后躺进去,旧棺的阴气会保你沉眠睡去,黄昏之光会护你回到二十一世纪,这样你不会经历痛苦,不会遭受灰飞烟灭之苦!”
日影更深了一些,午时就要过去了。
程昶站在宫台上,注视着小角门外等候着的马车,早上他进宫时,便让车夫等在那里,他原本打算去西山营一趟的。
程昶涩然地问:“那我……还能回来吗?”
可贺月南没有回答他,他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
程昶也不需要他回答自己,从他的言辞中,他早已知道了答案。
躯壳已快灰飞烟灭,他想回来,又该怎么回来?
他不属于这里的。
这个念头一生,他再不迟疑,几步往宫门走去,吩咐守在小角门外的车夫:“帮我卸一匹快马,快!”
似乎意识道程昶没有去找旧棺,贺月南急道:“程昶,你在干什么?”
“你不去找旧棺?”
“你不要固执行事,爱恨一场没什么舍不下的!万一落到疯魔的下场,你——”
日影飘散,四下又起了风,午时过去,贺月南的声音刹那消失在天地之间。
车夫卸了马,程昶很快翻身而上,打马扬鞭,往西山营疾奔而去。
未时了。
离黄昏只有两个多时辰了。
从绥宫到西山营最快也要三四个时辰,还好他事先让人去找了阿汀,让她沿着官道往绥宫来。
第三个黄昏将至,他也许就要离开。
但他还是想去见她一面。
他想她了。
这些日子,一直很想她,还以为可以娶她。
日影舒卷,出了城,疾马而驰掀起狂风,拂乱他的衣袍。
城外愈走愈荒凉,先时的喧嚣不在,行人也越来越少,仿佛一个独行之人走在路上,见识了焰火簇放,却最终凋零。
原来天道残忍,天道难改,伶仃之人,到头来,还是伶仃。
但是也挺好的,这一遭时空颠倒,艰难辛苦,起码遇上了她,遇上了父亲母亲,感受到了他在另一世从未能拥有的深情。
如此他即便回去,亦不再是淡而无波的乏味人生了。
所以便不去找什么旧棺了吧。
灰飞烟灭又怎么样呢?
如果不能再看看她,他会悔一辈子的。
云端浮出一点霞色,程昶策马行在路上,百骸蓦地开始发寒,以至肌理都开始浮上刺疼之感,犹如芒针砭肤。
霞色破出云端,第三个黄昏已至,前方不远处,荒凉一川烟草,有一个红衣身影正牵着一匹马儿在水畔吃草。
程昶愣了愣,勒停了马,朝那身影走去。
云浠嘴角眼底都染着淡淡的笑意,她听说三公子想要见她,高兴得很,一接到消息就往绥宫赶——哥哥把她打发来西山营后,她已好几日没能见到他了。
可她走得太急了,居然牵了一匹疲马,眼下它跑不动了,只能任它歇一会儿。
听到骏马嘶鸣,云浠回头一看,见到那个清恣如霜的身影,灿然一笑,几步迎上去,脆生生地道:“三公子,你要见我?我今日正说要回宫呢——”
然而她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
夕阳下,她看清程昶的目色。
那双温柔的眸子里有沉沉的不忍与伤色,仿佛凝结着一层浅霜。
他的眼底有清凉的水光。
“我可能……要走了。”程昶道。
“就是想来看看你。”
“看到你,就行了。”
身上的寒意加深,彻骨之痛不是从外间侵入,而是自心上扩散,顺着变缓的血流,慢慢延伸至四肢百骸。
云浠这才看清,原来程昶周身浸染着的清寒不是黄昏霞色造成的幻象,他颊边的斑纹上,真的结了一层寒霜。
二月花朝节尚且寒凉,溺水之身,本就该有霜的。
云浠的心头浮上不好的预感,她有些慌乱:“走?去哪里?”
然而不等程昶答,她很快又将这慌乱压下去,她想,不会的,一定是她想错了,一切都还好好的不是吗?三公子刚跟她提了亲,哥哥,琮亲王琮亲王妃都准允了这门亲事,等日子拟定,她还要亲自给父亲上香,把这事告诉父亲呢。
云浠收敛起心神:“三公子是有公务要处理,打算外出办差吗?”
“没事儿。”她一笑,“我等你回来,要是、要是你走得远,办差的日子久,我多等一阵,把成亲的日子往后挪一挪也没关系。”
程昶看着云浠,眼中的不忍愈浓。
“不是公务。”他道,“我大概,该要回我原来的世界了。”
“原来的世界。”云浠顿了顿,重复道。
“嗯,就是我来的地方,我的……家乡。”
“三公子的……家乡?”云浠又重复。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神从先时的兴奋,逐渐变为茫然,再变得无助。
程昶知道她一遍一遍重复着自己的话,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个事实,想要难过,又不敢难过。
“那三公子……你什么时候回来?”云浠问。
程昶不知该怎么答,周身的疼痛还是其次,心间的涩然才真正攫人呼吸。
他勉力笑了笑,走上前,想将她揽入怀中,就在这一刻,夕阳彻底浮出云端,霞光至最盛烈之时,洒落人间的清辉变作阴阳暗金,天地覆上斑斓异色。
黄昏逢魔降临,阴阳相通,妖魔大行其道,一切异象在此发生。
有光附着在程昶周身,束束如同凌迟。
程昶闷哼一声,一下子跌倒在地。
这一次,心上没有疼痛,肺腑也没有窒息,呼吸仍在,只是觉得冷,清醒地觉得冷。
这种冷如片片飞霜,伴着倏忽而至的黄昏之光,一寸一寸割裂他的骨血,要将他斩落成灰,化为齑粉,从此消逝在这个人间。
云浠见了程昶这副样子,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起身,急问:“三公子,你怎么了?我——”
她本想说要带他回宫,请太医来为他诊治的。
可话到一半,再次顿住。
因她看见艳烈的霞光已将程昶包裹。
这些光每流逝一分,便要带走一抹飞灰,似金色的蛱蝶,点点飞离,程昶的身形也在这潋滟的霞彩中渐渐变得单薄,变得透明。
程昶勉力睁开眼,看着云浠。
他无力地笑了一下:“对不起,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可是我要离开了,太想……太想来见见你了。”
云浠无措地又问一次:“三公子要走,可是三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然而不等程昶回答,她很快抬袖揩了一把已经盈眶的泪,挤出一个笑来:“没关系,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你。”
“三公子,你疼不疼?”云浠问,她记得他说过,他每次回故乡,都要遭受如堕炼狱之痛,“如果你很疼,就闭上眼歇一会儿,我就在这……我就在这陪着你。”
“你也不必着急着回来。”云浠抬手又揩了一把泪眼,没有让泪涌出,哽咽着道,“总之你走了以后,我还是会像从前那样,等着你,去找你,找一辈子也是愿意的。”
“阿汀。”程昶涩然唤了她一声。
“我不知道……当怎么说,可能我一直以来,习惯了把许多事放在心里,不常言情,也不习惯说爱。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这两年,你在我身边,你的心意,对我所有的付出,我一直明白,点滴都记在心里。我很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喜欢,并不比你对我的少,总以为……总以为还有一辈子能向你证明我也深爱,没想到……”
“你不必……再找我了。”
“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没有我的束缚,以后好好当个威风八面的将军,其实……也好。”
程昶说着,眼角与嘴角全都淌出血来。
可能他这个人便是这样,哪怕形影消散,身染血污,也是干净温柔的。
云浠不知程昶说的“不要找他”是何意,是说他不会再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