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沉筱之
时间:2020-05-25 09:06:22

  然而在朝臣反应过来前,田泽先一步明白了程昶的用意。
  他稍一沉默,温声道:“堂兄不必如此。堂兄在御史台,本宫其实……很放心。”
  这两年程昶一路走来,田泽其实比许多人都清楚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数度被人迫害被人追杀,以至逼不得已拼命反抗,他参郓王,诛陵王,不惧皇权天威,大概并不是为着权柄,只是为着心中的是非罢了。
  田泽知道程昶对皇权是有威胁的,但他是民间长大的皇子,对于权势尚未生出诸多渴望,而今他坐上这个至高无上的位子,心思尚且纯挚,不过是不想辜负了忠勇侯与故太子殿下的遗愿,愿做一个以民为本的英主罢了——至少眼下如此。
  田泽的“放心”二字一语双关,程昶听得明白。
  但程昶道:“臣明白殿下的意思。臣这几日在府中养病,听闻日前塞北蛮敌异动,殿下已派忠勇侯前去平乱;前日臣在延福宫犯疾症,亦是殿下及时派太医前来诊治。”
  “臣二十年来闲散度日,原本无心政事,卷入朝局非我所愿,殿下仁君风范,登基后,朝堂必然有一番新气象。臣如今能卸下负累,将大权归还明主,实乃臣之心愿,还望殿下成全。”
  程昶不是一个会置自己安危于不顾的人,他愿意归权,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田泽初掌大权,本来孱弱,却愿意在这个时候,将原本可以助自己稳坐帝位的忠勇军派去塞北抵御蛮敌,何尝不是先让了一步。
  所以程昶才愿在面见昭元帝的时候,做下赌注,让翊卫司来救自己。
  大概即便彼此心思澄澈,攀上权力之巅后,也要相互试探了才能真正信任吧。
  程昶想,便到今日为止,足够了。
  他归权,不单单是为了云浠,为了父亲母亲。
  诚如陵王与昭元帝所说,如果他握着权柄争下去,虽然能保自己平安,底下朝臣其心各异,终究会有流血的一日。
  他不愿流血,亦不愿如陵王方芙兰之流,到了最后凡心入魔,牵连无辜之人。
  他不是菩萨,也不是妖。
  他就是一个凡人,这一路行来,挣扎过,绝望过,但他就为拿回自己的一份公道,多的他不要。
  田泽注视着程昶,片刻,慢慢颔首:“好,既然这是堂兄所愿,本宫便应了堂兄。本宫——”
  “今日在此立诺,从今往后,本宫的朝堂,必然清正明法,坦荡如砥,不袒护贼人,不愧对忠良,不妄断因果。”
  不让这二十多年来,从明隐寺里,他的第一声啼哭起,所有错位的是非,被摒弃的善恶,所有的辜负与错付,挣扎与堕落重现。
  一切由他起,便由他而终吧。
  程昶从金銮殿出来,天际晴得一丝浮云也无。
  他本来是打算立刻去西山营的,贺月南所说“三个黄昏”总让他不能安心,他不知道第三个黄昏过后会发生什么,所以想着先去见云浠一面,奈何今日刚交了权,御史台那边还有要务要处理。
  程昶思来想去,唤来一名禁卫,吩咐道:“你去西山营寻云麾将军,请她沿着官道往绥宫来。”
  他处理完事务便去与她碰头。
  禁卫应了声“是”,匆匆走了。
  陵王的通敌案与谋反案是大案,其中又囊括许多小案,近日三司为审这些案子,各处都是一片忙乱,卷宗堆积得到处都是,成日都有证人、要犯,到部衙来接受审讯。
  程昶刚到御史台,便见两名衙差押解着一个身着道袍的人去往囚牢。
  这个道袍人一边喊着“冤枉”,一边惶恐四顾。
  程昶看他一眼,隐约觉得眼熟,却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于是唤来一名小吏过问。
  小吏道:“此人是原中书侍郎单文轩单大人请的道人,据说占卦极准,单大人十分信他。陵王起兵的时候,单大人曾找这道人给陵王占卦,这道人便说陵王此行会遇到厉鬼,血煞,大凶。”
  “单大人还交代说,这道人一直称,两年多前,世子殿下您落水也是陵王害的,陵王因此招来厉鬼,这才缠得他至死不休。”
  “大理寺的计大人与刑部的刘大人都认为这道人一派胡言,不愿审了,所以把他打发来御史台的囚室里关着。”
  程昶听了这话,却是微微一愣。
  他没有去计较这道人口中的“厉鬼”是不是指自己,只觉得奇怪,这么一个道人,他为何会觉得眼熟——他来大绥至今,从不曾跟道人打交道。
  程昶这么想,便这么问了:“这个道人,我怎么像是见过的?”
  小吏听了这话,也是纳罕,正好公堂里有一名御史在查此案,听了程昶的话,过来回禀道:“世子殿下或许曾在白云寺见过他。”
  “白云寺?”
  “是,白云寺,观音殿。那里的平安符很灵。这道人只是目下穿着道袍罢了,从前却是白云寺观音殿的僧人,专为人开光平安符,到底是信佛还是信道的,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反正他说他信的是天道。后来世子殿下在白云寺失踪,那观音殿也被官府查封了,这道人这才离开白云寺,从此跟着单文轩单大人。”
  御史这么一说,程昶便想起来了。
  是了,他第一次堕崖前,曾在白云寺的观音殿里为云浠求了一枚平安符,他堕崖后,这枚平安符也随他回了二十一世纪。
  后来他就是通过这枚平安符在杭州郊区的山上找到了老和尚,得知了自己“天煞孤星,一命双轨”的宿命。
  方才这御史说这道人“到底是信佛还是信道的,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反正他说他信的是天道”。
  贺月南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师门谈不上,我们其实与大多普通人一样,信天道,信因果缘法。”
  程昶正是愣怔,忽见一直在御史台的等他的吴大夫从里间公堂里出来了。
  他满头大汗,手里握着一卷医书册子,脸色有些发青。
  程昶知是他是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遂命周围的官吏:“你们先下去吧。”
  待众人走后,吴大夫走上前来与程昶一拱手,稍缓了口气才道:“禀殿下,小的……小的似乎知道殿下身上的斑纹是何物了。”
  他将手中的医书册子递给程昶。
  册子的一页画着一具尸身,尸身上的后颈、后腰,手肘的肘部,都有斑纹。
  “人……人死之后,通常会在身体的低部,即血流淤积处,出、出现尸斑。小的……小的今日在御史台,无意中看到一份卷宗里的尸身画像,对比医书上所指,出现尸斑的地方……与殿下身上,大致无异。”
  “尸……斑?”程昶怔道。
  “是。”吴大夫揩了一把额稍的汗。
  他也知道他此刻的言语实在匪夷所思,自己也胆寒得很,稍一顿,既是安慰程昶也算安慰自己,又道:“不过殿下也不必心忧,这一切都是小的妄加揣测罢了。小的已翻过医书,尸斑既为血流淤积所致,颜色通常很深,为紫红色,与殿下身上斑纹的颜色并不一致,殿下身上的斑纹较浅,是青紫色的。”
  “医书上说,只有溺水之人的尸斑才会呈浅淡的青紫。”
  “小的上回已问过殿下,殿下上次落水,已是两年多前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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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七章 
  四下风起, 明明正值炎夏,程昶却觉得冷。
  其实他觉得冷有一阵子了。
  从平南山回来后, 他时不时就发寒, 原以为是王府中搁了纳凉的冰块,把风送凉了, 而今看来,似乎不尽如此。
  这么热的天,所有人都汗流浃背, 他穿着朝服站在烈阳下,浑身上下没透出一丝鲜活的热气。
  程昶问:“尸斑……除了出现在人体的低部,是不是还会出现在创处?”
  在小王爷最后的梦境里,他落入水中,脸颊磕在了撑在水里的橹棹上。
  其实当夜他并不算醉, 若不是狠狠磕了这么一下, 他不会来不及挣扎就沉入水深处。
  吴大夫道:“是, 尸斑本就是淤血的斑块,与人身上一些创口的形成大致同理。”
  这么说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发寒的身体, 皮肤上的青紫斑纹,还有脸颊边, 一直淌血, 不能愈合的伤口。
  这具躯壳,其实早就死了。
  死人的伤口,怎么可能愈合呢?
  程昶的思绪一瞬空茫, 不由跌退一步,撞在身后的书案上。
  书案上的卷宗一下散落在地,吴大夫连忙上去将程昶扶住:“殿下,您没事吧?”
  程昶摇了摇头:“我没事,你下去吧。”
  或许是经历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程昶稍稍缓了一下,情绪便平稳下来,他离开公堂,到了囚牢前,问守在外头的狱卒:“适才那名道人呢?我要见他。”
  御史台的囚牢不大,一条甬道走下去,左右只有三四间囚室。
  狱卒把程昶引至最靠里的一间:“殿下,道人在此。”
  道人本是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里的,见来人衣着清贵,猜到是个大官,连忙扑过来跪拜:“大人,大人,求求您,能不能将草民换个地方关押?”
  程昶没答他的话,吩咐狱卒:“你们都退下吧。”
  直到狱卒们全部撤出了囚牢,程昶才问道人:“你想换个地方,为什么?”
  道人张惶四顾,这间囚室阴暗又潮湿,散发着淡淡的霉味,高处开着一扇小窗,透进来一些冷光。
  “御史台这里,阴气重。”道人悄声道,仿佛生怕惊动了谁,“可能、可能有厉鬼。”
  程昶面色平静,在道人面前俯下身:“你还记得我吗?”
  道人看向程昶。
  眼前人貌如天人,这么一张脸,见过一次便不会忘。他确定他见过,却不记得在哪里见的了。
  “两年前,白云寺,观音殿。”程昶缓声提醒,“我在你的观音殿里,开光过一枚平安符。”
  “你是那个坠崖的小王爷?”道人终于想起来。
  他忽又觉得疑惑,猛地摇头道:“不对不对,那个小王爷应该早就死了才是。”
  他掐指一算,目光慢慢移向程昶的脸颊,借着高窗透进来的冷光,看清他颊边与后颈的斑纹。
  一个可怖的念头在心中顿生,道人瞳孔蓦地放大,一声惨叫,连连往角落退去:“你、你不是小王爷,你是厉鬼,你就是那个厉鬼!”
  他怕得厉害,整个人蜷作一团,恨不能在墙角凿出个洞躲进去。
  程昶在他跟前蹲下身,试着解释:“我……的确不是小王爷。”
  “大概,真的是你所说的厉鬼。但是我不会伤害你的。”
  “冤有头债有主!我从来没有害过你,你本来就不该害我!”道人急道,鼓足勇气觑了程昶一眼,“你只管去找害你的人,来找我做什么!”
  “我心中有些疑问,不知道找谁解答,只好来问一问你。”
  道人又觑程昶一眼:“你、你想知道什么?”
  “你已经看到我身上的尸斑了吧。除了这些尸斑外,我近来一直觉得冷,身子不听使唤,甚至有的时候喘不上气。”
  “我想知道……”程昶十分艰难地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天地有道,因果伦常,你本来就没有真正活着,没有生,何来死?即便因为一些缘法,让你在这个世间莫名‘存活’了一些时日,世间没有一物能够恒常不灭,日子到了,自然该亡则亡。”
  程昶道:“我在另一个的世界的朋友也与我说天道。他还说,因果闭合,执念消解,三个黄昏之间,我的身上会发生一些事,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道人听了这话,微微一愣。
  他们这一门,不算信佛,也不算信道,大概与这世上大多数老百姓一样,只信万物有定律,说白了就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正如勤奋了,便有收获;付出了,便有所得;作了恶,必然会遭到报应。
  大概因为信得太没章法,所以千百年来,他这一门十分凋零,没想到眼前这个“厉鬼”竟像是认识他的同道中人。
  “所谓天道,即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世间善恶有因,因果有报,厉鬼本为一念而生,如果你的因果闭合,执念消解了,那你在这个世间,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道人说着,心知自己这么神神叨叨地搬弄些经文并不能打发程昶,细细想了想,又道:“至于三个黄昏之间你的身上会发生什么事,我也猜不出来。不过黄昏时分,阴阳相割,魑魅魍魉通通现形,妖魔大行其道,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你不是说……你在另一个世界认得识天道的人吗?我教你一个办法。”
  他看了一眼囚室高窗透进来的光。
  巳末,午时将至。
  “等下正午时分,你找个至阴之物,浇上水,对着水唤那个人的名字,说不定能问问他。”
  程昶愣了愣,这是个什么装神弄鬼的办法。
  道人煞有介事道:“正午,即日正盛时分,乃阳气最盛之时。至阴之物,譬如古物,又或是沾过血,靠近尸地的物件。你将这物件浇上水,放在正午烈阳之下,至阴遇上至阳,此法正是效仿黄昏阴阳相割之理,而水连通万物,或许……或许能够帮你打开阴间之路。”
  这个道人比二十一世纪的老和尚还要学艺不精,并不知道程昶所说的“另一个世界”在哪里,想当然地以为他既然是“厉鬼”,他的世界,便该是阴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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