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月南、老和尚、段明成还有何苋都过来了,几人一起把他送到手术区的长廊外,说了几句加油打气的话,看着他进了手术室。
无影灯很亮,但不算刺眼,麻醉医生准备注射麻药的时候,跟程昶聊天:“带了东西进来?”
“是,一颗珠子,一直贴身带着,不能离身。”
一旁的张医生笑着说:“不能离也要离一会儿了,帮你收进橱柜里,一会儿你手术完了,帮你拿出去。”
麻药注射入静脉,带来一股沉沉的胀感,程昶失去知觉,很快闭上眼。
……
“三公子,你在哪儿?”
四下水雾浮荡,迷蒙中传来一声呼喊,程昶睁眼朝四周看去,发现自己竟在东海的渔村。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知道这只是梦境,却真实得像正发生一般。
水雾退去些许,四周的景致逐渐清晰起来,周遭有往来的人,村落里炊烟袅袅升起。
可是他看得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他。
“这位大婶,请问您见过这个人吗?”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程昶蓦地望去,云浠穿着校尉服,拿着一副画,站在一户人家前打听他的下落,孙海平就跟在她身边。
这是……他在白云寺落崖后,所遗失的的那几个月?
那时云浠刚升了校尉,带着张大虎、孙海平,还有衙门里的几个衙差四处寻他。
“没见过。”
“劳烦您在仔细瞧瞧,他个头大概这么高,可能受了伤。”
“你这画……是照着菩萨画的吧?咱们这小村小落的,几曾见过长成这样的。”
……
周围水雾渐渐变浓,直到遮去程昶的视野。程昶在浓雾里辨不清方向,摸索着前行数步,雾气又逐渐变深,化作模糊不清的夜色。
程昶在暗夜里看到云浠的身影。
她背着一个竹画筒,神情黯然地往府衙走。
这是……扬州府衙?
云浠走到府衙内院,正要推院门,暗夜中,亮起一点火光,田泗的声音传来:“阿汀,你、你回来了?”
夜很沉,云浠的声音也茫茫:“回来了。”
“怎么样?”田泗问。
云浠没答,她在夜色中孤单而立,这么看过去,不过一个朦胧单薄的影。
“没、没事儿,阿汀。”田泗安慰她。
隔了许久,云浠“嗯”了声,“对,没事儿,反正我们还要在扬州待两日。过两日惊蛰,扬州要祭山神,那天人多,我再去问问。”
山远水长,她总是要找到他的。
云浠想到这里,回了屋,掩上门。
夜色被掩在门外,连带着府衙,楼阁,也在愈来愈浓的暗夜里沦为一片模糊不清的虚影。
……
耳边传来礼炮声,似乎有哪家在办喜事。
“将军,临安尹家公子娶妻,府尹大人留您在临安多住几日,您看……”
云浠想了一下:“好,临安附近的几个镇子我还没去过,这几日过去看一眼。“
也能……打听打听他的下落。
礼炮激起的烟子好不容易褪去了,程昶看到云浠立在巷口的身影,巷子里正在迎亲,喜轿在府门口停驻,新郎官满脸悦色,从喜轿里迎下新娘,一旁的礼官高唱:“望安三年,天下承平,今临安尹家四公子迎娶……”
望安三年?
他走的时候,田泽尚没有继位,也就是说,眼下已是他离开后的第三年了?
日光和煦温柔,不时起了风,这一定是一桩美满的姻缘,府门前人人脸上皆是真挚的笑容,满世界都热热闹闹的,而云浠一个人立在巷子口看着,见别人笑,她也弯起嘴角跟着笑了笑,然而她的笑意很快消失,没入眸底的一片深静里。
这些俗世欢喜,于如今的她而言,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及。
他曾经说要娶她,还没来得及娶她。
云浠站在巷子口,看着新郎在一片欢声背着新娘入了府,折转身,往巷末等着自己的马儿走去。
临安附近的镇子有四个还是六个来着?罢了,不管了,总之日子还长,一个一个找过去,如果没找着,那就换一个地方,总之天涯还长,海角尚远,走上一生又何妨呢?
她背着竹画筒,提着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只有那份神情一如往昔,虽黯然,却坚定。
程昶忽然想起云浠最后曾说:“我找了你那么多次,每一次,其实都很伤心,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他觉得心疼极了,在大绥的时候,云浠总说有我在,三公子在这个世界就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可是他现在也想让她不孤单,不再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寻下去。
水雾侵染四野,深巷风声加剧,片片化作飞霜薄刃,推着程昶归往来路,然而这一刻,程昶堕在梦里的身躯凭空生出一丝力气,他迎着霜刃朝云浠奔去,唤了一声:“阿汀!”
可云浠没有听见,仍是往巷末走去。
霜刃割骨,剧痛遍生,程昶拼命追赶,直到伸手已要触到云浠的一片衣角,他又唤一声:“阿汀——”
云浠的身形一顿,蓦地回过头来。
浮云忽然散开,日光倾洒而下,把方才还陷在一片深影里的巷子照得耀目刺眼无比。
巷子里空无一人,风盘旋着,撕扯着,不知带走了什么,只余一地碎影。
……
“手术怎么样?”
“挺顺利的,只要病人脱离危险期就没问题了。”
身上传来刺疼之感,大概是病房的护士为他插上维系生命体征的导管。
术后的麻醉期还没过,按理程昶是不该醒来的,可他竟奇迹般地有了知觉。
护士记录完他的数据,退出了病房,程昶睁开眼,看向四周,有一瞬间,他的视野仍是恍惚的,眼前全是云浠的影。
他看到她在巷口蓦地回过身来,然后茫然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巷子,抬起袖口,揩了一把即将盈眶的泪。
她还是如以往一样,没有让泪落下来。
他听到她涩然道:“三公子?”
她明明是该看不到他,听不到他的。
可是她又问:“三公子,是你吗?”
有时候,做出决定就是一瞬间的事,程昶笑了笑,笑容呼出来的热气喷洒的氧气罩上,化作一团氤氲的雾。
他觉得他应该去找他的姑娘了。
想想还是挺不理智的,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日记本上的几行古文字,不过是一场手术麻醉后的幻梦,便让他轻易做出了这么重要的决定。
可是,他在离开大绥的时候,和她说过的,他说他只是离开一些时日,如果可以,他一定会回去找她。
虽然他当时说这些话只是想骗骗她,哄哄她。
但他不愿意让她伤心。
他至今都记得在明隐寺的那场兵乱里,她将他阻在大火的彼端,提枪为他赴死。
他也想证明他也深爱。
所以今次哪怕要付出生命,他也愿意一试。
试试就试试吧,反正死过那么多次了,多一回又有什么打紧?
就算身躯不在了,不能与她厮守,如果能借着濒死之际,变作一阵风,一片云,与她再见一面,好好道个别,让她不要再这么执着地找下去也好。
程昶闭上眼,抬起手,慢慢揭开盖在口鼻的氧气罩,拔出身上维系生命体征的导管。
不知是不是因为存了死志,这一回,剧痛来得非常迅速,大片针砭肤之感一下涌入心肺,攫去他的呼吸。
本来脆弱的心脏在术后遭受这么一下重创后,很快虚弱无力,程昶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变缓的心跳。
检测仪上的心电图在一阵紊乱后渐渐趋于平缓。
死亡来得如此之快,程昶甚至能看见这个世界在眼前一点一点消散。
这样其实挺好的,比起前几回,这次遭的罪算是很少了。
二十一世纪,我的家乡,真的很好,程昶闭上眼,最后想。
可是,这里没有我的姑娘。
我的姑娘,善良,真挚,是我心里最好的姑娘。
我舍不下她。
所以再见了,我的家乡。
我要去找我的姑娘了。
晨风在窗外轻柔盘旋,检测仪上的心电图几乎快成一条直线,锁在柜子里的手机亮了一下,发出去两条定时短信。
“一切后果均由我自己承担,无需怪责任何人。”
“再见了,我的朋友们。”
然而也不知是巧合是异象,就在一刻前,监控室还有护士站的检测仪同时失灵,工作人员忙着抢修,医生护士正在与病人亲友交流,所有人,都错过了这一刻。
以至于直到检测仪发出“滴”一声长鸣,心跳变作一条横线终于停止,病床上面色苍白的男子逝去呼吸,病房里也没有一个人进来。
然而异象竟不以此为止。
窗外晨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灿烂夺目的日光,这日光如有实质,穿窗而来,在地上覆上一层如霜的光晕。
搁在柜橱上的泪珠像是被这日光惊扰,沿着橱台慢慢滚落,在坠地的一瞬,被地上的清霜日光托起,慢慢上升,直到升到病床上,那个没有声息的人身前。
天地有道,生死两端。
双轨一命,以死为生。
日光如芒刺穿过泪珠,泪珠一下破散,那些藏匿其中的黄昏之光无处遁形,与日光撞在一起,却被破散的泪糅合,渐渐融在一起。
这些黄昏光芒,曾在数个生死之际保护程昶,伴着他往来时空,帮他护住残损的身躯,本来已凋零不堪,却在这一刻,得了日光加持,一下子变得艳烈如初。
世间因果轮回,善恶有报。
霞光如蛱蝶,附着在程昶周身,一寸一寸地渗入他的肌理骨髓,一如当初帮他护住断崖下、烈火里的残躯一般,一点一点地修复好他心上血脉,除祛他与生俱来的心疾,像是要安抚他,帮他抹平这一生两世遭遇的所有不平与坎坷。
黄昏的光不褪,渐渐变得灼目,斑斓让人移不开眼,又有温柔悲悯意,让人心生敬畏。
菩提花开,死生浮屠,因果闭合,双轨归一。
霞光在程昶的周身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直到再也看不清他的身躯,忽然一下绽开,没入虚空。
与霞光一起消失的,还有躺在病床上的人。
床上的褶痕仍在,似乎他只是起身离开,却再也不会回来。
他终于去找他的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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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四章
临安附近有个制茶的县城, 叫作棠里,每到春深, 自临安、金陵, 还有各大州府而来的茶商都会聚集到镇上挑选茶叶,十分热闹。
然而今年春深, 本该行人如织的棠里镇寂静异常,街口巷陌空无一人,县衙里, 县令如芒在背,把堂头首座让给昨日刚到的女将军,小心翼翼地觑她的脸色。
云浠并不多言,她昨晚一宿未睡,趁着这会儿闭目养神, 不多时, 衙署外边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崔裕进得公堂, 朝云浠一拱手:“将军,属下已经去临近的两个镇子看过了,镇上也有相同症状的病人, 眼下看来,大约当真是时疫。”
云浠问:“褚木和柯勇他们回来了吗?”
“尚没有, 他们去的镇子较远, 不过大约也快了。”
云浠“嗯”了一声,微锁着眉头不说话了。
半个月前,云浠到临安办差, 因为临安药商大户尹府的少爷娶妻,所以多留了一些时日,云浠原打算趁着这些日子去临安附近的县城打听打听程昶的下落,没想到刚走了两个县城,忽然接到临安府尹的急信,说棠里县可能闹了时疫,请她勿要前往。
云浠是朝廷命官,上过战场,平过匪乱,也治过瘟疫,知是棠里有了急情,自然不躲,当即带着兵赶往县上,并派随行亲信去附近的镇子查探。
不多时,褚木几人也回来了,附近的镇子均有感染时疫的病人,所幸不多,大约还没有传染开。
“先封城。”云浠当机立断,随即吩咐一旁的县令:“带我去医馆看看。”
医馆在城东,目下棠里县所有感染时疫的病人都送往此处,然而病人太多,医舍不够,县衙又征用了邻近几间商铺。云浠一到医馆,第一眼便看到了在药房里帮忙的孙海平和张大虎,唤来他二人,“你们先去歇会儿。”
程昶最后失踪前,曾叮嘱孙海平,说他前半生犯下的口业重,日后当日行一善,这几年孙海平和张大虎呆在王府无所事事,索性跟着云浠出来办差,也方便四处寻一下小王爷。
孙海平掐着点儿,算着今日这一善已行完了,再帮忙就该超了,赶紧“哎”一声,收工去后房睡大觉了。
张大虎虽不像孙海平这么斤斤计较,见到云浠,也不愿意再干药房的活,凑到她跟前:“云将军您来了?您有什么吩咐只管指使小的,小的多的是力气哩!”
云浠心中焦急,四下一望,目光落到药房内一对年轻男女身上,快步上前:“尹大夫,凌大夫,怎么样?”
尹大夫刚给一名病人看完诊,他把云浠引到一边,摘下覆在面上的布巾:“确定了,的确是时疫。”
“有得治吗?”云浠问。
“说不好,鄙人与内子已在拟对症的药方了,但方子多久能出来,一半全凭运气。照目下的情况看,病人的情况不算严重,感染的多是老幼妇孺,大约因这些人身子弱些,但感染的速度很快,将军已封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