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他这次回来丝毫没有不适之感,只因是本身过来了。
可是他刚做完手术,心上为什么一点疼痛都没有?他伸手抚上自己的心口,忽然感觉到起搏器已经不在了。
程昶快步走回屋中,敞开衣襟一看,本该疮疤遍布狰狞无比的胸膛只余一道淡淡的浅痕,仿佛是谁帮他抹平了这半世所受的所有刀伤。
程昶忽然想起来,在他解开氧气面罩,失去生命的知觉的很久以后,忽然被一道刺目的光芒唤醒过,睁开眼,便看到浮荡在他身前的一室黄昏之光。
陈善人留下的日记本上写着这么一句话,“血疾因黄昏不药而愈”。
这么说,他的心疾也好了?
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他的本身,是真正的,健康的他。
程昶心中滋味难以言说,喜悦有之,慨然亦有之,他快步出了屋,问壮牛:“你可是要去临安?我想同去。”
他已计划好了,先去临安,看看云浠还在不在那里,倘她不在,无论她去哪里,他都去追,待追到她,带她回金陵见父亲母亲,先把欠她的亲事办了,然后陪她去塞北,她一个人在外奔波这么久,一定很想她的哥哥。
壮牛有些为难:“小人出村是为送药去的,有点着急,可能要从断崖走。”
程昶道:“我也从断崖走。”
壮牛连忙拦道:“菩萨大人有所不知,那断崖边的藤蔓有些老脆,前不久还断了一根,我等村民虽是靠藤蔓攀爬,其实只是在藤蔓上借力,主要还是借助崖壁的凹凸处上山出村,这条路非是熟手不能走,否则十分危险。”
他说着,思量起来,半晌,握拳一敲手掌:“有了。”
也不知是不是受扬州绸缎庄的冯屯冯果影响太深,程昶看到壮牛这副神情,生怕他问一句,“菩萨大人既是仙身,何不捏个决飞上去”,好在壮牛尚质朴,只道:“小人既要带着人手从断崖出村送药,那村里寻常装载草药的牛车就空出来了,小人过会儿找个人,用牛车护送菩萨大人出村,从山径那边走,虽然慢一些,但是安全。”
程昶点头:“也好。”
他在榻上躺了几日,身上的衣裳早已换过了,眼下穿的是一身青衫,这边说着话,赵氏帮他把他回来时穿的病号服收了,过来道:“菩萨大人,奴家已帮您把仙衣归置到行囊中了。”
壮牛正准备寻人送程昶出村,忽听身后有人唤道:“大牛哥,大牛哥!”
回头一看,竟是虎子。
虎子前阵子也染了时疫,这几日好了,正说要跟他一起出村到镇上送药呢。
“大牛哥,镇上来人了!”虎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壮牛跟前,撑着膝头猛喘了几口气才说道。
“来人了?什么人?”
“不知道,可能是镇子上的官,还带了一些官差,他们说镇子出现了时疫,怕咱们村子出事,特地过来看看。刚听说咱们这里已找到治病的草药,把咱们准备好的七香花带走了。”
“带走了?”壮牛一愣,“谁让他们拿走的?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你问清楚了吗?”
虎子自小长在山中,眼下才十六岁,没见过世面,心思也单纯,那些七香花是他们村子的人足足采了两日,连夜送至断崖上,打算带去平化镇、棠里县,甚至临安府治病救人的,结果就被虎子这么虎头虎脑地交给旁人了。
虎子挠挠头:“我们出村,不就是为了把草药交给官府吗?来的那些人,看着就像官府的人啊,这样还省得咱们跑一趟呢。”
“你……哎!”壮牛狠狠一叹,什么叫看着像官府的人?万一不是呢?
“那些人还在崖上吗?”
“还在。”
“算了,我自己去看一眼吧。”壮牛道,想着村里眼下人手不够,只有虎子闲下来,虎子心思单纯,身手却不错,足以送菩萨大人出村了,遂吩咐,“你去把牛车赶来,送菩萨大人去临安。”
“临安?”虎子眼前一亮,他还从未去过这样大的市镇呢!
当即应一声“好”,一溜烟跑去赶牛车了。
壮牛心系草药,一时间也不多与程昶客气,与他匆忙交代了一声,去往崖边,抓牢藤蔓,上了山崖。
一到崖上,壮牛环目一看,这几日采的草药已少了几十篓,大约是被所谓官差背走了。
崖上还立着十余人,壮牛目光顷刻便被其中一名女子吸引,她没穿官服,只着一身朱色劲衣,一头乌发束成马尾,鬓发不服管,全都编成小辫扎进马尾中。
她提着剑,背着一个竹画筒,眉目清爽明媚,明明不是绝美,但看上去就是让人觉得干净心怡。
女子的身旁倒是真有一个穿官袍的干瘦鱼泡眼,壮牛虽分不清官袍等级,但从此人的气度不难看出他是自临安来的大官。
几个村民正在与女子和大官说着村里的时疫的事,女子听到村中时疫已祛大半,本来微锁的眉头舒展开,她淡淡笑了一下,眸底有雨过天青般的悦色。
壮牛被这悦色晃了下神,反应过来才发现村民再唤他,对朱衣女子和大官道:“官爷,这位就是草民村子的村长李壮牛。”
云浠免了壮牛的礼,问:“你们村子的疫症怎么样?这些七香花我们可以全带走吗?”
“贵人放心,村上时疫大半已去,七香花草民等留了一点,花种也已种下去了,足够用的。”
“行。”云浠干脆地一点头,随即吩咐身后几人把余数药草运走。
她这回带在身边的官差不多,大都留在了棠里县和平化镇治疫,眼下直至孙海平与张大虎也背上药草篓子,还余了两篓。
云浠想了想,取下背上的竹画筒抱在怀里,也要去背药草篓子。
一旁的张大虎刘府尹见状,连忙扑上去抢云浠手里的药篓子,一个说:“云将军,小的力气大着哩,这篓子小的能扛三个!”一个说,“哪里敢劳动将军?下官来,下官来,下官跟师爷手头还空着呢。”
他一个为谄媚一个为立功,相互争抢,药篓子还没到手,反倒撞落了云浠手里的竹画筒。
竹画筒“啪”一声坠地,明明结实的画筒竟四裂开来,露出藏在里面的卷轴。
他们本就站在一个小土坡上,卷轴顺着坡势展开,上头是一副仙姿玉容般的人像画。
周围的人都愣住了,画上的人张大虎与刘勤都认得,也都知道这幅画对云浠而言有多重要,二人一时愣神,不知当怎么做才好。
云浠沉默半晌,没说什么,走上前,弯身把画拾起,拂去粘在他眉眼的飞灰,正预备卷起画轴,一旁的壮牛忽然问:“贵人这画,画的是菩萨大人吧?”
看了这画的人大都会这么问,云浠没在意,只“嗯”了一声。
壮牛想到此前临安来的官爷称呼眼前的女子为将军,忽然一下福至心灵,“敢问贵人可是当朝三品云麾将军?”
云浠抬起目光:“你怎么知道?”
壮牛一时间瞠目结舌,这实在太巧了,刚才菩萨大人还跟他打听近日有没有一个女将军来临安城,没过一会儿,女将军就带着菩萨大人的画像找来了。
壮牛指了指云浠手里的画像:“这画上的人,不,菩萨,草民见过。”
“不,也不尽然是他,菩萨大人比这画上要英气很多。”
“他此前跟草民打听朝廷里的云麾将军,还说她是一位女将军,所以小的见了贵人您,就多嘴问一句。”
云浠愣住了。
其实她本不愿在临安久留的,可是尹府少爷成亲那天,她独自一人走在深巷时,分明感觉到了他,她觉得他像是在这里的。
于是她借口巡视,将临安周边的几个县城一个一个找过来,寸寸土地已快翻遍了,依旧不见他的踪影,差点就要心灰意冷。
“他……他现在,人在哪里?”云浠有些恍惚,半晌,她听得自己问。
虎子取了牛车,把程昶送到村口,指着山间一条小径道:“咱们就从这里出村,去临安有点慢,要大半个月,菩萨大人您要是累,就在牛车上睡一觉,虎子给您摘山里的果子吃。”
山里的孩子这样单纯。
程昶笑了笑:“这条路你从前常走吗?”
“常走。”虎子点头,“大牛哥要带我长见识,这两年去平化镇送草药,十回有八回都带着我哩。”
他说着,神色黯然下来:“不过听适才来村里的那个官差姐姐说,平化镇的时疫有些严重,她让虎子呆在村里,近日都不要去镇子上了。”
官差……姐姐?
程昶听了这话,微微一愣:“来的官差,是个姑娘?”
“她……长什么样?”
虎子眉梢一扬:“一身朱衣,可好看哩!”
壮牛看云浠一副茫然的神色,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好心办坏事了,说道:“菩萨大人说想去临安,草民见他有些着急,一刻前已经让村中一个叫虎子的少年送他离开了。”
“草民猜测……菩萨大人可能正是为寻将军去的。”
“她是不是……”程昶闭了闭眼,想起在梦里看到的云浠的样子,“一身朱衣,提着剑,背着一个青竹画筒?”
“是啊,菩萨大人怎么知道?”
云浠定定地立着,在眼泪即将盈眶前,抬袖揩了一把:“他从哪条路出村的?”
壮牛往山下一指:“下头村子往南有条山径,不远。”
程昶滞住一瞬,也不顾牛车疾行,翻身跳下牛车,掉头就朝山崖下奔去。
云浠奔到崖边,崖下雾气浅薄,黄昏暮里,遥遥只看到一个青衫虚影,她也不确定那是不是他,顺手抓过一旁的藤蔓。
程昶仰头望去,断崖很高,朱色身影身形灵敏很快已顺崖下来一小截,那是他的姑娘。
张大虎与孙海平听是他们的小王爷找着了,茫然了片刻,也跟着云浠一同赶到崖边,抓着藤蔓往崖下奔去。
刘府尹不知是不是被这久别重逢的气氛感染,到了断崖,找了根藤,直到身子都滑出去半截儿,师爷才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将他拦住:“大人,您不行,您不行,您老胳膊老腿儿的,您下不去。”
刘府尹这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往回挪了两步,惊魂未定地拍拍胸脯:“是、是,我不行,我肯定不行。”
他瞠目结舌地指了指天,然后指了指崖下:“那位、那位这是又砸下来了?”
“好像是……”
刘府仍觉得难以置信,他一手扶住师爷,往前挪了一步,探出脑袋往崖下看去。
斜阳日暮,将断崖青山笼在一片柔和的黄昏里,云浠身姿如飞鸟,一手扶着藤蔓,足尖在峭壁上微一轻点,便能荡下三尺。
转眼已下了大半山崖,她实在忍不住,回过头俯眼看去。
那个在崖下等着她的人与以往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
他的眼尾要凛冽一些,比以往更多三分凌厉,目光中温柔仍在,但眸色要冷静一些,看上去更加清醒。
他身上那份独一无二疏离而清冷的气质与他眼下的模样完美融合。
云浠知道这才是对的。
在崖下等着她的人,才是她真正的三公子。
难怪翠峰村的村长说她的三公子,比她画像上的还英气许多呢。
她的三公子终于回来了。
攀爬时最忌分心,尤其在往下攀爬,藤蔓老脆的情况下。
离地只有丈余,手头忽然一松,云浠本该灵敏,却因太开心,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一下脱力,往地上跌去。
身旁张大虎与孙海平高喊:“当心!”抓紧藤蔓荡过来,想要将她拽住。
云浠却一点不怕,她闭上眼,伸出手,朝崖下张开怀抱等着她的人,朝她的此生此世扑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尾声,番外发糖
明天更新是晚上,白天要修下文,如果有更新提示可以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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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六章 尾声
“贺老师、廖老师——”
下午雨刚停, 梧桐镇希望小学外,传来“滴”的一声汽车长鸣, 陆溪等在校门口, 见段明成的车已停在山下了,跑回教学楼前高喊一声。
“来了!”廖卓应道, 跟贺月南一起催着四名学生出了校门。几人很快下了山,坐上段明成的车,往杭州驶去。
“忙着呢?”段明成看了后视镜一眼, 廖卓与贺月南满头是汗。
“可不,刚考完试,卷子还没改完,上午邻镇又过来一群孩子借书,我跟廖老师还要一个一个登记。”
段明成笑了一下:“期末考试?”
他看着后座瘦小的小女孩儿, “溪溪考得好不好?”
陆溪没答, 后座几个孩子争着说:“一定好!”
“就是, 她最近每回都全班第一!”
段明成点头笑道:“挺好,你程老师要是知道这事儿,肯定高兴, 待会儿到了十里亭,你自己跟他说。”
十里亭是杭州郊外的墓园, 名字起得挺有诗意, 送君十里,似乎人并没有逝去,只是远行了而已。
两个月前, 程昶忽然在病房失踪,段明成他们几个找他都快找疯了。
后来医院修好了监控,才发现竟然是程昶自己揭了氧气罩,拔了身上的导管。
但病房的监控仪数据也仅仅恢复到程昶拔出导管的瞬间,至于他究竟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