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芙兰一下愣住, 半晌一动不动。
云浠一手揽着怀里的牌位与圣旨, 伸出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道:“阿嫂,你怎么了?你不开心么?”
方芙兰这才回过神来,道:“我哪里是不开心, 我只是……没想到,”她看向云浠, 难以置信地问, “这就成了?”
“我也没想到。”云浠笑道,“今早我跪在绥宫门口时,本没什么人理会我。后来三公子路过, 听说了我的事,便说帮我把证据呈去金銮殿。他做了御史,可以直接向今上谏言,今上看过急函,信了哥哥清白,这才下旨重新查案的。”
她把圣旨递给方芙兰:“阿嫂你看。”
方芙兰细看过一遍,见是御笔亲书,末尾还盖着玉玺,一颗心才放下来。
她把圣旨还给云浠,似想起什么,迟疑地问:“你方才说……是琮亲王府的三公子帮的咱们?”
云浠一点头,轻快地“嗯”一声。
方芙兰道:“你怎么又……”
话说到一半,却咽了回去。
又什么?又与他来往?又与他走这么近?
琮亲王府的小王爷近日收敛了脾性,可谁也不能说从前那个跋扈的公子哥就不是他,谁也不能保证他好到几时,万一哪一日,他又故态复萌了呢?
终归不是个能深交的人。
方芙兰本想提醒云浠,却想到云浠这一阵子一直郁郁,已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罢了,他们忠勇侯府到底是承了三公子的情,她便也不说扫她兴的话。
方芙兰拉过云浠的手,抬袖为她揩了揩额角,柔声道:“瞧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快去打水清洗清洗。方才京兆府来人了,说特准你一日休沐,你一夜没睡,洗完好好歇着。”
云浠应了,又笑:“我先把阿爹与哥哥的牌位送回祠堂,哦,还要把今上的圣旨也供上去!”
言罢,快步出了正屋。
云浠在祠堂里焚了香,叩过首,便回了自己屋里。
她心中记着程昶提醒她要换药,自柜阁里取出金疮药和绷带,坐下来去解手心的结。
她的伤本是三公子为她包扎的,结系在腕侧,很是漂亮,也不知何时弄散开,她中途瞧见,便随意将绷带绕了绕,自己打了一个结。
云浠重新包扎好伤口,将剪子金疮药一应物什收回原处,刚要扔搁在桌上的旧绷带,手已伸了出去,蓦然一顿,又慢慢收了回来。
绷带不值钱,她在衙门当捕快,多的是白拿的。
可是,眼前的这一条已用旧的,不知何故,竟变得意义非凡。
半晌,她打了水,将绷带仔细清洗干净,晾晒在院中。
阳光明媚,午过有风,绷带很快干了。
云浠将它收了回来,粗糙的布料几经磨损变得十分柔软。她将它搁在桌上,任凭它零散盘绕,一时怔怔,一时不知所措,也不知要拿它来做什么。
末了,想起云洛最后一次出征前,送给她一把匕首,匕柄有些滑手,她是以没用。
云浠将匕首从枕下取出,将绷带一圈一圈地绕去柄上,比划着试了试。
嗯,挺顺手。
梅雨过了没几日,江南彻底入了伏,整个金陵如笼在一鼎火炉子里,直要把人烫没一层皮。
五月中,云洛的案子总算有了结果。
大理寺仔细鉴过急函上云洛的官印,又寻来几份旧日部下的供词,宣定云洛无罪,归还了他宣威将军的封衔。
大理寺卿见今上似乎有厚待忠勇侯府之意,把卷宗呈上御案时,便多问了一句,是否要让云将军袭忠勇侯爵。
谁知今上仿佛没听见这话,任凭大理寺卿在殿中立了大半日,才想起有他这么一个人,淡淡道:“再说吧。”
是为圣心难测。
一时间,谁都摸不透这位九五之尊的心思。
于是在众人心中,忠勇侯府还是那个忠勇侯府,今上虽不怎么记着,但也没忘了。
唯一的差别,大概是五月末,云浠去领侯爵俸禄时,户部的人脸色好看了许多。
云浠初与裴阑退亲,这事沸沸扬扬地在金陵传了好几日,大都说是裴府卖侯府的情面。
毕竟便宜裴府占了,这么做,不至于让侯府太难堪。
云浠不太在意这些流言,与裴阑的亲事,如罩在她心头的一片霾,眼下这片霾终于散了,她拨云见日,乐得轻松自在。
这日,云浠夜里当值,正午还没用膳,田泗忽然来找,说:“云、云云捕快,三公子府上的厮——厮役说,衙门柴房那里,有、有动静。”
柴房里,关着的人正是扮作死去艄公的张大虎。
云浠连忙问:“什么动静?”
“不不知道,三公子一早,已、已赶过去了,让我来,知会您一声。”
云浠听闻程昶已过去了,心中一急,这毕竟是她的案子,三公子是被害的那个,怎好让他帮着她操心。
回屋换了捕快衣,拿了剑,“那我也过去。”
午膳刚备好上桌,方芙兰见云浠要走,追出来问:“不吃些再走?”
“不吃了。”云浠越走越快,转眼已出了府,抛下一句,“有要事!”
侯府在城东,离绥宫近,离京兆府却远,云浠紧赶慢赶,仍是用了大半个时辰才到。
柴房外守着的人已轮了班,云浠问柯勇:“三公子呢?”
“三公子早上来过,问了问这里的情形,留到正午,被一名家仆叫走了,说是王妃在附近的观音庙里祈福,让他过去一趟。三公子让人带话说,他陪王妃祈完福,如果天色还早,他就再过来。”
云浠又问:“三公子府上的厮役说,柴房这里有动静,你可知道是什么动静?”
柯勇摇了摇头:“三公子走得急,那名厮役与他一起走了,临走前只说要仔细盯着,八成不是什么大事。云捕快您不如等等,三公子若来得及过来,自会与您说的。”
云浠想了想,觉得柯勇说得有理。
若是要紧的动静,程昶不会轻易走开,便是走开,也应该有交代的。
可是……
究竟是什么事,值得他再过来一趟呢?
云浠看了看天色,眼下未时已过,程昶即便能赶过来,天也该暮了。
程昶是小王爷,是御史,哪里有他屈尊奔走的道理?
云浠想,左右自己要酉正了才上值,不如去观音庙门口等着,若三公子有要事,也好一出来就和自己说。
这么想着,叫上田泗,就往观音庙赶去了。
夏日伏天,来庙里进香的人并不多,这座庙又修在闾阎之间,不如深山老林的幽静,香火亦不算鼎盛。
庙门口的老榕树被晒得恹恹的,云浠等在榕树下的时候,还在想,堂堂琮亲王妃,便是要烧香拜佛,怎么不去京郊的白云寺呢?那里清凉,宜人,左不过半日车程。
然而等琮亲王妃从观音庙里出来,她就明白了。
与琮亲王妃一起出来的还有三人,除了程昶,还有礼部林大人的夫人张氏,与张氏的女儿,林氏小姐林若楠。
观音庙,求子,求福,求姻缘。
王妃来此,大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想着程昶要上值,白日里去不了太远的地方,因此将张氏愈林氏小姐约见在观音庙,然后让他过来。
那里,程昶与琮亲王妃与张氏说了一阵话,目光不期然一扫,发现等在榕树下的云浠,愣了一下,与王妃交代了两句,便朝她走来。
云浠也愣了愣,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哪里有让三公子屈尊迈步的道理,连忙迎上去,拜道:“卑职见过三公子,见过王妃。”
程昶“嗯”了声,大概猜到她的来意,没多说什么。
倒是琮亲王妃,目光落到她身上,淡淡问:“云浠小姐怎么也来庙里了?”顿了好一会儿,又问,“来找昶儿的?”
云浠埋头拱手:“回王妃的话,王府的厮役给卑职带话说——”
她话说到一半,不知怎么,浑身不自在起来。
抬眸一看,只见那林若楠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她神色恬静,目光却是凄凄楚楚的。
云浠原想说,是王府的厮役带话说,三公子有要事寻她,因此自己才过来的,可话到了嘴边,又改口:“是卑职衙门里有要事,急着要向三公子禀报。”
琮亲王妃“嗯”了声,对程昶道:“既然是公差,你快些办完了回府。”
又笑道,“今日你表姨表妹好不容易来王府一起用膳,莫要耽搁了。”
程昶应了,与云浠一起立在原处,看着府上的厮役套了马车,送离了王妃的车驾,这才对云浠道:“我母亲临时把我叫走,劳烦你特地赶过来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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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章
云浠道:“三公子客气了, 既是卑职的案子有了动静,卑职过来是分内应当的。”
两人说着话, 田泗也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了。
云浠问田泗:“你方才上哪儿去了?”
原本还与她一起等在观音庙门口, 一回头,人就不见了。
田泗心中犯嘀咕, 他方才走开时,分明与云捕快打过招呼的。
当时云捕快定定地盯着庙门口,还“嗯”着应了他一声。他只当她是瞧见三公子了, 没工夫理会自己,哪里知她竟是走了神。
田泗是结巴,人又老实,觉得没必要为自己分辨这许多,便只解释:“你、你中午, 过来得急。我想着, 想着你没吃晌午, 给你买、买吃的去了。”
虽去买了,但双手却空空如也。
他又道:“去——晚了,这、这个时辰, 街口的包子铺,关了。”
云浠看了眼天色, 道:“没事, 待会儿衙门就供晚膳了。”
然后问程昶:“三公子,不知您寻卑职来,有何要事?”
程昶道:“观音庙里有个亭子, 很清净,我们去那里说。”
几人到亭子刚坐下,一名已随琮亲王妃走了多时的王府仆役折返回来,呈上一个十分小巧精致的锦盒,道:“禀小王爷,王妃走到半途,想着今夜王府开宴的时辰晚,怕您饿着,叫小的把这食盒带给您,垫垫肚子。”
程昶接过,说了句替我谢过母亲。
他其实不太饿,想到云浠为了赶来见自己,连午饭都没吃,顺手把锦盒递给她:“给你。”
盛夏白日长,时至傍晚天也未入暮,但太阳已将毒芒收起来了。
两人坐在亭间廊椅上,中间隔了一小段合适的距离,云浠看着蓦然递到自己跟前的锦盒,以及交织在程昶修长指间的光影,一时愣住。
程昶道:“你不是没吃午饭?先吃这个。”
他语气自然至极,推脱反倒矫情。
云浠道了声谢,将锦盒接过搁在膝上,默不作声地揭开。
锦盒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四方十分精巧的冰莲糕,云浠刚要伸手拿,动作蓦地一顿。
过了会儿,她将锦盒原封不动地盖好,递还给程昶,说:“这个……还是等三公子饿了,亲自用吧。”
程昶纳罕,下意识接过锦盒揭开来一看,只见右下角的冰莲糕旁,落着一枚小巧的东珠耳珰。
因耳珰与冰莲糕一个颜色,因此不易发现,就像是做糕人不经意落在里面的。
程昶明白过来。
方才他在观音庙里时,就听琮亲王妃频频夸赞林氏小姐手艺好,会做小点,一手冰皮的莲花糕,在盛夏吃,解暑得很。
这样小巧可人的东珠耳珰,王妃是不用的,王府的下人等闲没人用得起,倒是很称那个林氏小姐。
想来冰莲糕也并不是王妃给的,而是林若楠特地做给他的。
程昶敛了敛嘴角,一时沉默下来。
他知道凡事不会这么巧,这耳珰若不是林若楠刻意摘下留在里面的,就是王妃或者张氏授意让她摘的,终归是做传情达意之用。
程昶对林若楠其实没什么感觉,几个月频频相处,也说过不少话,但就是生不出分毫情意。哪怕娶回家,至多能做到相敬如宾,琴瑟和鸣那是万万谈不上了。
程昶也闹不清自己喜欢什么样的。
他上辈子说到底,没动过几分真感情,恋爱谈得虽多,大都无疾而终,穿过来前已当了好几年单身狗,于是也想得很开,觉得一个人过一辈子其实很不错,不然,就找个真真正正的心上人。
但他也没再将锦盒里的莲糕给云浠。
到底是一份心意,程昶想,他接不接受是一回事,但如果转赠出去,那就有点不尊重人了。
这就好比他从前收情书,收得太多,有的根本没时间看,但还是仔细藏在抽屉里,没扔了,也没随意拿给旁人取笑。
写信人怀着满心悸动落笔成诗,不该糟践。
程昶唤来一名厮役,把锦盒递给他,说:“帮我收好。”
然后他看向云浠,欲说正事,却见她垂眸坐着,双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头,许久不言语,像在发呆。
这姑娘一向伶俐,该不会是饿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