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张怀鲁方才的话来看,眼前这个好看姑娘是在衙门当差的。
女子能做官的朝代,是个什么朝代?
云浠正思量着该怎么与王府做交代,不经意望向程昶,见程昶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目光十分安静,像染上一片春晖。
王府的小厮在后面催:“愣着做什么?叫咱们小王爷等,嫌命长了?!”
云浠这才惊觉失礼,迈出小院门牵了马:“三公子,马车已备好了,请。”
程昶“嗯”了一声。
出了小院门,刚要登车,一名小厮先一步跪趴在程昶身前,要给他做脚凳。
程昶无言了片刻,收了腿,绕去另一边,自己爬上了马车。
醉香楼在秦淮河畔,自京兆府出,一路乘车到金陵城最热闹的桐子巷。大绥世风十分开放,早年取缔了宵禁,多的是漏夜摆摊的,加之今年一开春,塞北大捷,皇上即将南巡归来,两大喜讯叫整个金陵比以往更热闹三分,吆喝声昼夜不歇,上至铜器瓷瓶,下至竹篓蛐蛐儿,卖什么的都有。
程昶从前看过几本古玩鉴赏的书,正好路边有个卖青花瓷的小摊,他挪到摊前,拿起一个撇口长颈的打算分辨分辨朝代。
摊前小贩正打瞌睡,不期然跟前立了位公子,拾起一个瓷瓶瞧完瓶口瞧底座,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不说,还屈指叩了叩,凑到耳前听声音。
“我说这位爷,”小贩的脾气不大好,“您看了这么久,到底买不买?不买别乱碰!”说着站起身,一把夺回程昶手里的瓶。
程昶刚要开口解释,同行的小厮几步上来,一把搡开小贩:“你是没长眼,耍威风耍到咱们小王爷跟前来了?!”
小贩一听“小王爷”三个字,再仔细一瞧程昶的模样,愣住了:“三、三公子?”噗通一声往地上跪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冲撞了三公子,三公子恕罪、三公子恕罪——”
说着,拿起方才的青花瓷瓶,往程昶手里一塞。
程昶看着手里猛然被夺回又猛然被塞回的瓷瓶,十分茫然。
但他不说话,小贩就更急,琮亲王府的三公子胡作非为惯了,上回他来桐子巷,看上一尊玉器,要拿三个铜板换,掌柜的不换,回头就让人把玉器铺子砸了。
小贩想起这事儿,觉得还是及时止损妥当,牙关一咬,自摊前取了几个贵重物件儿,一股脑儿全塞到了程昶手里。
程昶更茫然了。
什么情况,批量式销售?一起买还能打个折么?
程昶看了看手里的瓶瓶罐罐,又看了看小贩,终于有了反应。
他问:“多少钱?”
小贩有点懵,多少钱?哦,多少银子。
这是什么折腾人的新招儿?
小贩忙磕头:“不要钱不要钱!”
程昶把怀里的瓶瓶罐罐还回去,神情有点严肃:“不要钱那我不能要。”
云浠在前头引路,她心中有事,一时没顾上程昶,本已走出一截儿,听到骚动,回过头来只见程昶一脸惛懵立在青瓷摊前,跟前还有个小贩,一边喊着“三公子饶命”一边磕头。
云浠疾步赶过去,唤了声:“三公子。”
她没有问发生何事,反正程昶惹的事从来没有道理可言。
“醉香楼就在前头了,三公子若喜欢这些瓷瓶,不如吃过小点再来看。”
程昶看着小贩,犹豫了一会儿,答了句:“成吧。”由两名小厮引着走了。
云浠盯着程昶的背影,有点意外,或许因为溺过水,他今日的反应好像有点慢,若是寻常,哪这么容易将他支开。
小贩瞥见云浠腰间的捕快令牌与佩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捕快大人,求求您,救救小的罢,小的一家老小十几口人还指着小的一个人养呢,待会儿三公子用了膳,精神了,要找乐子,带人来把小的摊子砸了,小的一大家子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云浠想了想,问:“你摊上的这些瓶罐,可有别致便宜些的?”
小贩道:“有、有!”从地上爬起来,在摊子里翻出一个精巧的折枝果小盆炉,递给云浠,“捕快大人,这个三公子会喜欢么?”
云浠也不清楚:“我试试吧。”取出钱袋,又问,“多少银子?”
小贩道:“捕快大人是为了帮小的,小的怎么能收大人的银子?”
云浠看他一眼,初春乍暖还寒,他脚上只一双草鞋,衣裳很旧了,上头还有几个补丁,眼底乌青,明明没歇息好,这么早就出来摆摊,看来的确是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养。
推己及人,她自己的肩上何尝不是担了一个忠勇侯府。
云浠从钱袋子里掏出一小锭银子给小贩:“出来谋生都不容易,我不占你便宜,这样的小盆炉我从前买过,按那时的价钱给你,若再贵些,我便付不起了。”
说着,拿过小盆炉,用布囊包好,追程昶去了。
程昶已在醉香楼二楼的雅阁坐好了,掌柜的一边拿帕子揩汗,一边令小二为程昶上小点,小点上齐了,他小心翼翼地道:“三公子,鄙楼吃食粗陋,咸甜恐怕拿捏得不太合适,公子吃了不合胃口,千万莫怪,千万莫怪。”
千万莫因多一勺盐少一勺糖就派人把他们楼馆夷平了。
程昶应了,齐了齐筷子头夹了一个包子,是有点咸,但味道还可以,三下五除二吃下一屉。
他吐了一早上,腹内空空,一小屉包子自然吃不饱,刚想再吃一屉,一抬头,小厮与掌柜的都屏息凝神地将他望着。
程昶有点纳闷,问:“要不……坐下一块儿吃?”
众人一齐摇头。
大家都不吃,他一个人吃,多不好意思,程昶只好搁下筷子,也不吃了。
掌柜的以为是小点不合程三公子的胃口,一时间汗如雨下,刚要赔罪,云浠到了,见程昶似已用完膳,从布囊里取出小盆炉,说道:“三公子,方才瓷器摊子的小贩得罪了您,十分愧疚,托卑职将这个拿来孝敬公子,还望您莫与他计较。”
小盆炉统共手掌大,拿出来跟打发叫花子似的,岂能入得了堂堂小王爷法眼?
王府的两名小厮正欲发作,不料程昶竟一手接过,仔细端看了起来。
这样的小盆炉,明清比较多,可这里分明不是明清。
程昶将小盆炉放下,陷入深思。
他在二十一世纪的名字也叫程昶,与眼下这具身躯同名,患有先天心脏病,猝死后来了这里,简直一头雾水,本想假称失忆,想想还是作罢,不为什么,他第一回 在水里醒来的时候,那个将他救起来的衙差从他袖口取出两块沉甸甸的金砖——他知道这个“程昶”是被人害死的。
这里的人叫他“三公子”,可贴身的几名小厮却叫他“小王爷”,可见身份极其尊贵,大约就是那个琮亲王的儿子,这等地位的人,居然能被害死,他还是不露破绽,先观望观望为好。
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
这是中国历史上几个大时代,其中不乏有小朝,或立个几十百把年,战乱不休,倏尔便灭了,断没有繁华致斯的。
而且唐及唐以前的城,大都是坊间,民众在城内通行没有眼下这么方便,出坊需要递牌子,一直到宋才革了坊,取缔了宵禁,城镇布局由坊间志改成街巷志,但到了明,尤其是明初,上级对民众压制极重,夜间出户就要被治罪,民风这么开放,女子还能做官的,勉强来说,只有两宋与明末了。
两宋与明末,都城都不是金陵。
因此这个朝代,大约不存在他的认知范围内。
程昶望洋兴叹,他的知识水平不赖,名校毕业,学历高,平日看书看得也杂,什么都能吃得下,专业是金融,硕士毕业后做了几年风控,职业习惯,利用有限的资源去评估一下如今自己的风险。
眼下别说数据建模了,连条有用的线索都找不着。
好在语言一致,没什么沟通障碍。
掌柜的见程昶一直不言,背襟已被汗液浸湿了,哆嗦着往地上一跪,告饶道:“三公子,鄙楼的厨子手艺不精,玷污了公子的尊口,小人这就让他卷铺盖滚蛋,一定换一位叫三公子称心如意的!”
程昶又茫然,怎么又扯上楼里的厨子了?
王府小厮大喇喇地将掌柜的一搡,道:“小王爷赏脸来你这用小点,你倒好,拿这些粗鄙东西来打发咱们小王爷!”说着,就要挽袖子掀桌。
云浠连忙抬剑拦了,对程昶拱手道:“三公子,时候已有些晚了,咱们还得回衙门,这里的事,还是改日再来料理罢。”
程昶点头,与云浠一起步出楼外。
整个桐子巷都知道三公子来了,外间巷口清净了不少,便是有人往来,眼神亦躲躲闪闪。
程昶观察了一会儿,想到刚才因为一点芝麻绿豆的事就对自己告饶的小贩与掌柜,又想到更早的时候,因为一碗茶便长跪不起的衙门小吏,终于心有所悟。
他看向云浠,问:“我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云浠一愣,这该怎么答?
她看他一眼,开了几次口,每每话到了嘴边又咽下,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别说了,我懂了。”程昶了悟,心情十分沉重,“槽多无口,一言难尽,你的表情很生动。”
作者有话要说: 程三并不傻啊,他属于脑子机智,气质优雅,因为古代和现代不可跨越的文化鸿沟,导致行为沙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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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回到衙门,云浠老远瞧见张怀鲁迎着裴尚书与罗大人从府门出来。
她心知裴尚书未必愿见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儿,独自在巷子口立了一会儿。
她停,程昶的马车也停。
两个驱车的王府小厮以为来了什么胆肥的敢挡他们小王爷的道,挽起袖子四处找茬去了,云浠拦都拦不住。
程昶独自一人呆在马车里,听到外头的动静,头疼地自闭了。
云浠举目望去,只见罗大人身边还立着一名女子,一身粉白软烟罗裙,身姿娉婷,像春日里一株娇嫩的梨,云浠看了好一阵,才认出那是她的远房表妹,罗姝。
裴尚书几人说着话,一时不知提起了什么,都开怀地笑起来。
罗姝的颊上浮起一抹绯红,不经意朝巷子口一望,似瞧见了云浠,喊了她一声。
另几人循声看来,脸上的笑意便渐渐收住了。
倒像是被她打扰了一般。
不一会儿,张怀鲁就引着裴尚书与罗大人匆匆走了,罗姝却没走,提裙朝云浠快步走来,握了她的手,亲昵地喊了声:“阿汀。”
阿汀是云浠的闺名。
云浠问:“你怎么到京兆府来了?”
“阿爹病了,晨时忘了吃药,我为他送药汤来。”罗姝浅浅一笑,又问,“阿汀,你可知道裴二哥哥再过几日就要回金陵了?”
云浠“嗯”了一声。
罗姝柔声道:“自从来了金陵,我们三人已好些年没聚在一起了,等裴二哥哥回来,你去与他说一说,寻个日子我们三人再像从前那般聚一回可好?”
云浠听了这话,却是沉默。
她儿时住在塞北,与裴阑、罗姝算是青梅竹马。彼时云浠的父亲乃镇守嘉凉关的忠勇侯,裴阑的父亲是当地的知州,而罗姝的父亲,则是忠勇侯麾下的一名统领。
父辈们走得近,或是世交,或沾了亲故,几个孩子就一齐长大。
云浠与裴阑是指腹为婚,她知道自己日后会嫁给她为妻,从小就学着要喜欢他,虽并非男女之情,亦可堪称兄妹之谊。
少年时的裴阑是真的待云浠好,军营里百十个半大的小子,有谁欺负小云浠了,他必要为她讨回公道;冬日大雪纷飞,小云浠想吃冰糖果子,他连夜骑马奔出兵营,为她去邻近的镇子上买回来;他细心,上进,一表人才还心灵手巧,寒冬里的小手炉,夏日纳凉的竹子扇,他每年都会为她做一个新的,乃至于后来罗姝见了,歆羡不已,还去问裴阑:“裴二哥哥,你能不能也给姝儿做一个?”
云浠天生重情重义,旁人对她好一分,她便要回报三分,对她好五分,她便恨不能回报十分。
后来裴阑的父亲高升入工部,举家要迁往金陵,小云浠独自一人骑着马,追着送了三十里。
裴铭入工部,不过三年,便做到了尚书之职,又想起罗姝的父亲罗复尤文采不匪,举荐他来京入了枢密院当值。
这已是忠勇侯府败落之前的事了。
其实忠勇侯府败落,也只在两年之间。塔格草原蛮敌入侵,云浠之父云舒广率兵御敌而死,消息传回京里,也不知是谁参了他一本贪功冒进,朝堂里众说纷纭,龙椅上的九五之尊难免就有点偏听偏信。
本来侯爵之位应该父死子袭,但昭元帝非但没有准允身经百战的云洛袭爵,还让他作为副将,跟着招远将军出征。
结果就是招远叛变,塔格草原一役大败,裴阑带兵来救。
忠勇侯府食邑千户,早几十年光景不好,旱涝交替,云浠祖父那一辈便把田邑食禄交还给了朝廷百姓,毕竟侯府人口不多,一家子靠着朝廷俸禄也食饱衣足。
而眼下云洛也没了,那份本该给侯爵的俸禄,接到手里,都是滚烫灼人的。
云浠独自一人驱着板车,将装着云洛的棺材从塞北带回京城那一日,整个金陵落起淅淅沥沥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