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沉筱之
时间:2020-05-25 09:06:22

  程昶从醉香楼打包包子的消息不胫而走,金陵上下谁不晓得三公子的嘴比他当皇帝的亲叔还挑,他说好吃的东西,一定是珍馐佳肴。
  醉香楼一夜之间成了金陵最火的酒楼,楼外日日里排长龙,任谁都想品一品这天上有地上无的包子。
  有回田泗不当值,排了两个时辰的队,也买了一屉来尝,吃过后,没觉出没什么美味之处,对云浠说:“味道还可以,就是、就是有——有点咸。”
  三月末落了几场雨,暮春一到,反而遍地生凉。
  开到极致的桃李在夜雨中凋零败落,柔瓣委地,在秦淮水边铺就一岸粉白,被隔日明媚的春风一卷,酿成一天花雨。
  而裴阑,便是在这样的时节回了京。
  他回京那天,衙门里特地允了云浠休沐,但云浠没有去迎,翌日巡街,听见整个金陵都在议论裴阑。
  年轻的将军踏马归来,身着白袍银铠,清朗的眉眼里敛藏着兵戈铮然,率着十万雄狮走在棠梨匝道,落英缤纷的秦淮,淡淡一笑,一腔温柔便破开铁骨渗出来。
  他是破敌制胜的将帅,是盖世英雄,他是浊世翩翩佳公子,是与云浠指腹为婚的夫郎。
  可指腹为婚实则是空口无凭,哪怕以一纸立诺,人心难测,岂能受白纸黑字束缚。
  云浠年少时跟着忠勇侯在军中待过,军中生死离散最是寻常,她因此将缘分二字看得很透。
  江南人即便身在沙场,也怀揣着旖旎心思,每每有人离去,父亲总是唱两句小调排遣。
  怎么唱来着?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旧境难丢掉,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裴阑回京,人人都说他二人的姻缘近了。
  云浠却想,她和裴阑的缘,大抵也是楼起楼塌。
  作者有话要说:  唱词出自 清·孔尚任《桃花扇》,因为是架空,我就随便用了。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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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忠勇侯府开在金陵城东的君子巷。
  府外两座雄狮,还有一株百八十高寿的凤尾铁。
  四月初,十余年没动静的凤尾铁居然开了花,侯府的人以为此乃吉兆,日日轮班在府外守着。
  云浠巡街时路过自家门前,拿剑柄敲了敲倚着凤尾铁打瞌睡的赵五,问:“阿嫂回来了么?”
  赵五陡然惊醒,先喊了一声“大小姐”,然后忆起今日是方氏进宫的日子,答道:“少夫人午前便回了。”
  云浠点了一下头,对一同巡街的田泗说:“你去街口等我。”将剑一收,三步并作两步迈入府中。
  前几年云洛还在世时,侯府有阵子难以为继,把邻近的两处别院埋了,散了大半仆从,只余了三进院子和十几口人,都是从前跟着老忠勇侯从塞北过来的,情谊不一般,管家的叫白叔。
  云浠穿过前堂,绕去正屋,隔着轩窗看了眼屋内窈窕的身影,唤了声:“阿嫂!”
  方芙兰正对着妆奁摘耳坠,看到云浠推门而入,柔柔一笑:“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今日发俸了。”云浠把荷包取出来,将银钱一股脑儿倒在桌上,“前两日白叔的腿疾不是犯了么?我今晚要值宿,早点把俸钱送回来,想着请个好些的大夫为白叔瞧一瞧。”
  又点了点桌上的银钱,“我已算过了,除去为白叔请大夫的,再除去这个月的家用与阿嫂您的药钱,余下还剩二两,阿嫂您仔细留着,等下个月再发俸,拿去置办些好的胭脂水粉,省得下个月臣妇进宫,那些贵女夫人笑话您。”
  方芙兰曾是金陵第一美人,长得倾国倾城,早些年她父亲获罪,她本该随父流放,但云洛对她情深,拿军功请圣上赦了她的牵连之罪,将她娶入了侯府。
  可惜红颜薄命,方芙兰跟着云洛没过上几年好日子,侯府败落,云洛战死,一副好颜色没了悦己者,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还伤心成疾,落下病根。
  方芙兰点了点桌上的俸银,发现除了忠勇侯的那一份,还多出来三两。
  她问:“你把自己的给了我,你怎么办?”
  云浠从腰囊里摘出一串铜钱抛了抛,笑道:“上个月阿嫂给我的还有余,衙门里每日也供饭菜,左右饿不着,每日十文钱,够了。”
  方芙兰牵过云浠的手,柔声道:“你跟我来。”
  自妆奁里取出一只成色极好的翠玉镯子递给她,“上个月我绣了副百花织锦图,今日进宫献给了皇贵妃娘娘,她很喜欢,赏了我这只镯子,你拿去当了,怎么都值二三十两银子,你去置办些衣裳首饰。”
  云浠一愣:“我哪用得着?”
  方芙兰看她一眼。
  云浠身姿纤纤,却不显瘦弱,身着衙门明快的朱色劲衣,反而明艳照人。一头茂密的乌发在脑后束成马尾,鬓发不服管,编成小辫一并扎进马尾里,露出光洁的额头。她与云洛生得像,鼻梁很挺,眉峰利落,双眼明媚,眸子干干净净的,仿佛随意一盏灯火映在里头都能照彻天地。
  “我成日在府里,你凡事也不与我多提,若非今日进宫,听姝妹妹提起,我都不知裴府的二少爷已回京了。你与他的亲事是自幼定下的,他回来了,自当提上议程。”
  云浠听了这话,却道:“田泗还在街口等着,我不能在家里耽搁太久了。”
  语罢,也不拿那玉镯子,转身就走。
  “阿汀。”方芙兰唤了一声。
  她不知云浠心里是怎么想的,自打三年前,云浠一个人从塞北回来,便再没主动提起过裴阑这个人,偶尔问及,她也只是说两句就顾左右而言他。
  方芙兰笑了笑:“你这几日若得闲,去一趟枢密院,替阿嫂问问你大哥袭爵的事可好?”
  “行!”云浠这回答得爽快。
  方芙兰立在窗前,看着云浠走远,幽幽叹一口气。
  侍立在屋外的丫鬟步上前来,问:“少夫人,您让大小姐去枢密院,怎么没与她提裴府的二少爷今日去枢密院上任了?裴府与咱们侯府是有交情的,您要为少爷请袭爵,让大小姐去找裴二少爷,岂不容易?”
  方芙兰却道:“我哪里是为了夫君的爵位,其实我已看透了,这爵位,我不在乎。”
  今日进宫,若非罗姝与她多提一句,她哪里会知道裴阑回京后,歇了没两日,便去了枢密院的审查司任职。
  审查司掌六品至三品的武职人事,云洛身前授封宣威将军,从四品上,为他请封爵,自然该先找到裴阑那里去。
  “阿汀眼下已十九了,早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她与裴二少爷的事,总不能一直这么悬着。那裴阑回京数日,裴府却一直没动静,我们是女家,总不好登门去说,再说就是我想去,阿汀也一定会拦着。”
  “她一直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既如此,还不如让她亲自去与裴阑见一面,说不定这一见上,两人把儿时的情谊拾回来,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方芙兰说到这里,目露担忧之色:“裴府日渐显达,老爷是工部尚书,大少爷去年出任了鸿胪寺少卿,而今这个裴阑,年纪轻轻已封了大将军,再在枢密院任职两年,再添两桩军功,只怕授封上将军指日可待。金陵城多少女子想要嫁他?今日进宫,连姝妹妹都说,裴阑回金陵的当日,姚府的姚素素都去迎了。”
  “姚素素?就是奴婢今日陪少夫人进宫时,与姝儿小姐在一处的那位嫡出小姐?”丫鬟愕然,“可姝儿小姐不是说,姚家小姐生得貌美,琮亲王府的小王爷十分喜欢,还说小王爷为了她,这一两日要去枢密院找差事。奴婢还当她要嫁去王府做王妃呢,原来竟不是?”
  方芙兰不置可否。
  “奴婢知道了。”丫鬟道,“难怪少夫人宁肯让小姐把皇贵妃娘娘赏赐的镯子当了,也要催她去买衣裳首饰。咱们小姐生得这样好,若仔细打扮打扮,金陵城里,只怕没几人能比得过。只怕那裴府的二少爷见了这样的小姐,立刻就想迎她过门了。”
  云浠当晚在京兆府里值宿,没抽出空闲,隔日一早起身,把衙门里的事情跟田泗一交代,又跟张怀鲁告了假,即刻便去了枢密院。
  巳时刚过,枢密院外停了一辆挂着“姚”字灯笼的马车,云浠老远看了一眼,没怎么在意。
  她递上自己的牌子,跟院外的武卫交代了来意,那武卫不知怎么,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行吧,云捕快请跟小的来。”
  将云浠迎到审查司的一处小院,上前叩了叩门,通禀:“裴大人,京兆府的云捕快求见。”
  云浠听到“裴大人”这三个字,愣了一下。
  她抬目望去,只见眼前的屋门紧闭着,过了好一阵,门才从里面拉开。
  裴阑一身墨色袍服,眉眼温润,对一旁的武卫道:“你下去吧。”
  然后对云浠一笑,温声道:“这几日公务繁忙,原还说等忙过了就去侯府拜访,不曾想竟是你先过来了。”
  春晖很淡,洒在眉梢肩头,暖意融融的。
  云浠立在院当中,听了裴阑的话,却有些困窘。
  平日里与她接触的都是衙门里的衙差捕快,若非刻意打听,谁能知道堂堂一个大将军眼下在哪里高就?就是知道了,碍于她与裴阑的关系,谁会主动与她说?
  她是当真没料到今日会见到裴阑,可听裴阑的意思,倒像是自己刻意来寻他一般。
  云浠抱手施了个礼,坦然道:“大将军安,卑职今日前来,并非为私事,是想问一问卑职的兄长,昔宣威将军云洛袭爵的事宜。”
  作者有话要说:  三公子正在赶来现场的路上。
  三公子:姚素素?不清楚,不知道,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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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裴阑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原来是这样。”
  他侧身一让,道:“你来了也好,我也正想与侯府提一提这事。”
  值房不大,西面墙上挂着一把刀,桌案上放着一份摊开的卷轴,案头的茶水似刚泡好,幽香沁人。
  裴阑道:“你兄长的事,可能有些麻烦。”
  云浠已料到了,点了一下头,等他说下去。
  “当年招远投敌,是实打实的,云洛一直跟在招远身边,究竟有没有一起叛变,因为没找着证据,一直在两可之间。”
  “塔格草原那一役,本就没几个人活下来,我这三年废了些功夫,从蛮敌那里抢回来几个早前被掳去的兵,他们都说,当时战事一起,云洛发现战况不对,立刻就带着自己的人马往东南方向逃了。”
  “不会的。”云浠道,“哥哥坚勇,一向不畏死,绝不是临阵脱逃的人。”
  “是。我当时听他们这么说,也是不信。后来我命人继续追查,终于从一个蛮子俘虏口中问出了点眉目。”裴阑道。
  “什么眉目?”
  “那俘虏说,其实云洛一早便觉察了招远叛变的事,他收集好证据,写了一封急函回京,可惜那份急函被蛮敌截获,没能交到今上手中。”
  裴阑看着云浠:“只要能找到这封急函,就能证明云洛没有叛变,也没有临阵脱逃,可是……”
  他犹豫了一下,“我曾追问过那名俘虏急函现在何处?但他为了保命,无论我怎么用刑,一直不肯详说,后来……他在狱中染上恶疾,病亡了。”
  “病亡之前,他跟我说,其实他就是当年截获云洛急函的蛮兵,那封急函被他私下收着,交给了家人保管,让我带着百两银钱去换。”
  “大将军可曾换来?”云浠问。
  裴阑摇了摇头:“当时我已快班师回朝了,没日没夜地赶去那俘虏家乡所在,一问才知他的家人在两年前迁走,而他这两年在我营中,并不知此事。我眼下仍派人留在塞北上打听他家人的去处,除了一个大致方向,暂时没有好消息传来。”
  云浠听了这话,拱手一拜,诚恳地道:“辛苦大将军了。”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有什么好辛苦的?”裴阑道。
  他又担忧道,“就是你兄长袭爵的事,恐怕要等找到证据了再说,眼下关于塔格草原一役的各方口供交上去,圣上还是更信他是临阵脱逃。”
  云浠沉吟片刻:“不知大将军所擒的那名俘虏,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的家中有几口人,大致迁往了何处?”
  裴阑问:“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云氏一门镇守塞北多年,父亲与哥哥有许多故友都住在那里,我去信一封,也好请他们帮忙找一找人,如实在找不到——”云浠抿了抿唇,“我亲自去一趟也可。”
  裴阑定定地看着她,过了会儿,忽地问:“阿汀,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竟没答她方才的话。
  云浠一愣,不由抬目看了他一眼。
  淡薄的春光斜照入户,浮在半空的烟尘清晰可见,缭缭像雾,裴阑的眉眼被笼在这层薄雾中,既像小时候的那个少年,又仿佛已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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