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笑起来,眼角有细微的皱纹堆在一起。大夫人已经四十几岁,她的小女儿都已经十五岁,却被辈分压了一头。姜致都觉得难为了她,只好笑回去。
假笑在这种世家是必不可少的技能,姜致已经熟练掌握。二人说话间,院门口有稀稀拉拉的声音响起,是大房的大少爷,姜期华。姜期华比姜致大两岁,年二十五,早两年娶了妻生了子,还中了科举,入了仕。论起来,算功成名就了。
姜期华挽着小妻子,恭恭敬敬给姜致行了个礼。二人异口同声,“见过老祖宗。”
姜致听得头皮发麻,这么些年了,她还是不习惯。不过还是得端出老祖宗的架子来,让他们起身。
今日休沐,故而姜期华与他老爹姜礼皆在家中。姜礼在他们寒暄过后,姗姗来迟。
“老祖宗今日瞧着气色不大好。”姜礼道。
姜致心中叹气,摆摆手说没什么。写接二连三的老祖宗,听得她心里堵得慌,她当然脸色不大好。
一同落了座,姜致坐在首席,听他们的场面话听得饭都吃不下去,心中暗悔早知道不该来。平日里是各吃各的,只有特殊的日子才一起用饭。平日里他们也常来请,不过姜致甚少答应,也不知是不是今日泡澡水进了脑子,她居然答应了。
大夫人又说了好些话,终于开口:“老祖宗,今儿请您来呢,是有两件事想和您商量商量。一来呢,过两个月是您的生辰了,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呢,也不知道该怎么操办,您看您有什么想法吗?”
姜致太阳穴突突跳,只觉得烦,日子过得可真快,她都要二十四岁了。寿辰,每回寿辰尽是麻烦事,她夹了口菜,敷衍道:“随意,你看着办吧。”
大夫人点头,又问:“那邀请名单呢?您有什么想法么?”
姜致随意地笑笑,“随意随意。”
刘氏点头应下,提起第二件事,“这二来呢,是期容的婚事,我们的意思是,想让老祖宗出面,说和说和。”
姜期容便是刘氏的小女儿,生得是极好的,性格略微差了些,人有些娇纵,不过也不是大问题。姜期容的婚事么,姜致来了兴趣,“哪家小郎君?说来听听。”
刘氏道:“孟家那位。”
姜致吃饭动作一顿,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不过抱着一丝侥幸,“孟家哪位?”
刘氏道:“孟家青爷。”
姜致成功食之无味,她咽下嘴里的菜,不敢置信地又确认一遍:“谁?孟复青?”
刘氏点头,说出自己的打算,“青爷今年二十八,马上便要过当年禅师点破的年纪,当时候必然有许多人赶着问亲。倒不如我们先行一步,问过再说。青爷么,虽说年纪大了些,不过是因着命格的事,既没娶过妻,也不是什么旁的毛病。人生得俊俏,又年轻有为,颇得圣上青睐。至于孟家与姜家,便算我们高攀了。因此才来求老祖宗出面不是?”
姜致听着刘氏的话,脑海里浮现出昨夜的梦境,和今晨的场景,觉得她所言非虚。脸的确是生得俊俏的,简直勾人魂魄了。不过……让她一个刚做过这种混事的人,去说和亲事,姜致头大。
她放下筷子,语重心长道:“为什么非得是孟复青呢?我看他也不是很好不大配得上期容。他比期容大了十三岁,这年纪,勉强都可以当爹了。你们也上赶着,实在……实在……你们问过期容么?她今日去祈福了吧?”
她语气有些急,刘氏面色尴尬,只好将此事稍后再议。饭桌上短暂安静下来,姜致自觉失态,思索如何补救,若让她去说亲,她又实在不愿。姜致眼皮不停填,她心烦气躁。
刘氏看出她脸色不大好,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反对,心中还带着些怨念,只觉得她沾了祖先的光,还真当自己身份金贵了。心里虽然这么想,面上还得哄着这位祖宗。“老祖宗别气,这事儿日后再说便是。我听说老祖宗昨儿没回院子,没发生什么事吧?老祖宗毕竟还是个姑娘,日后还是带个人一道出去吧。绿茶,你平日里怎么伺候老祖宗的,这也要我教你吗?”
姜致不快更甚,知道她还是个姑娘,还让她去说亲。她心中冷笑,无非是看重她的身份,她这一支,曾得过情宗皇帝圣谕,亲自提了辈分,金口玉言,他们便成了姜家辈分最高的。可惜这一支人丁不兴,皆是单传,到姜致这儿,更是个女儿。她爹死后,她便成了姜家老祖宗。除了情宗皇帝的圣谕,还有情宗皇帝钦赐的免死金牌和各种殊荣,总之是各种金贵。倘若姜家哪日犯了大错,她也能保下来。
他们不情不愿供着她,也无非是为着这点功夫罢了。
姜致本就不快,被她这话一呛,更加呼吸不顺。筷子磕在碗沿上,气氛严肃,姜致忍住情绪,“我昨儿宿在照渠楼罢了,不过喝多了些酒,下回我会注意。吃饭吧。”
她连撕破脸的资本也没有,除去那些东西,她更像个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鞠躬~
老父亲:把我打晕了还要给我说亲?阿致可真厉害。
第3章 蝶恋花(3)
一顿饭吃得不甚愉快,姜致没吃几口,回到自己院儿里,青茶问她要不要小厨房再做点东西吃。姜致没什么心情,只说算了。她屏退了丫鬟,自己躺在榻上休息,靠着个软枕,心里堵得不上不下。也不好出门,她这一身痕迹都没消,哪里敢出门去招摇。
好在都遮得住,没人看见,天知地知她知青爷知,便没人知道了。除去心里不舒服,身子也是真的不大爽利。腰酸腿软,她平日里武功功底扎实,还能成这样,可见昨夜不寻常。一想起昨夜,她残存的记忆就让太阳穴突突跳。
她是如何也记不起全部了,梦里的事倒是记得真实,连青爷背上她手触碰到的地方有颗黑痣都还记得。
姜致撑在软枕上起身,桌上的糕点还是前天的,她拿了一块填进肚子,怨念这都是什么事儿。年初去庙里祈福的时候,老和尚也没告诉她今年命里犯煞啊。
藕粉桂花糕还是好吃的,就是有些噎人,她起身倒水。下来的时候腿一软,差点一个趔趄。
姜致从支起的窗户看见外头的春光,可惜了,她不能出去。她在家里待了五六日,身上那星星点点的红紫才渐退了,她又无聊起来,差点把院儿里的花祸害死。
陆小山一封请帖拯救她于水火之中,陆小山见她在家中闷了这么久,以为她又犯了什么错,自己罚自己呢。赶巧梨花园新排了出戏,第一回 演呢,陆小山就想着解救一下姜致,给她搭个梯子下来。
姜致得了帖子,几乎从榻上蹦起来,让青茶备马车出去。青茶备了马车,四个人齐齐站在院门口,等着她。姜致头大,看出来她们非得跟着出去,便道:“那从红茶开始,轮着来吧。”
红茶得了便宜,乐呵乐呵地跟着她上了马车。平心而论,姜致不大喜欢有人跟着,不过经过那夜的事,她又觉着有人跟着也挺好的。
姜致放下窗帘子,红茶有些兴奋,平日里姜致出去玩从不带她们,从前倒是还好,每回入了夜还是会回。上回突然没回,把她们几个急死了。倘若她出了什么事,她们只怕也要受牵连。
她想着,偷偷瞥了眼姜致,这位老祖宗脾气是极好的,虽然偶尔也生气,但从不动手,也不提将她们发卖了。红茶偶尔都替她可怜,她心中叹了口气,支起一个笑容问道:“老祖宗是与陆小少爷约了么?”
姜致收回目光,点点头,说来也心酸,她因着辈分高,在上京没有朋友。那些个贵女们,都不大好意思和她玩。和她同辈分的呢,又都是耄耋之年的,姜致扶额,兜转下来,她竟和陆小山成了好友。
陆小山是陆太师陆勤的小儿子,陆太师能力出众,颇受皇帝器重,膝下还有个大儿子陆琛,亦是年轻有为。因此天塌了有老爹顶着,再不济还有老哥扛事儿,陆小山就理所当然成了个纨绔子弟。再加上陆太师老来得子,对这小儿子几乎是有求必应,这更纵容了陆小山的纨绔。
陆小山第一回 叫她,就指着她说:“哟,这么年轻呢,都听她们叫你老祖宗,我还以为你老得走不动道呢。”
姜致差点当场翻个白眼,这兔崽子说话从不顾忌场面,能活到今天也就陆太师官大了。不过也正因为他这股憨劲儿,姜致才能和他成为朋友。
想起陆小山,姜致心情终于松快一分。她抿嘴笑起来,“嗯,陆小山约我去看戏,说是梨花园最近排了出新戏,还没演过呢。”
红茶跟着笑,“陆小少爷对老祖宗真好啊。”
姜致笑笑没说话,马车哒哒地往前走,拐了个弯,听见车夫叫停。红茶先一步起身,替她掀开帘子,又搭手扶她下马车。梨花园是上京最好的戏园子,因此来的都是些富贵人家。陆小山来得多,门口小厮都认得姜致。
小厮迎上来,“姜姑娘来了,快请进,陆少爷正/念着您呢。”
小厮原是称她姜太君,被陆小山一脚踹在屁股上,混不吝地开口:“怎么喊人呢,这么年轻漂亮一姑娘,带没带眼睛。”
从此梨花园都叫她一声姜姑娘了。
姜致跟着小厮迈过大门,转上楼,在首座位置看见陆小山坐没坐相的,翘着个二郎腿。陆小山一抬头望见姜致,笑得如沐春风,拍了拍身边的位子道:“姑奶奶,你可来了,多少天了,在家绣花呢?”
开口就讨嫌,姜致一巴掌拍在他横过来的大腿上,明知道她最讨厌绣花了。“你这嘴怎么这么欠呢。”
陆小山吹了声口哨,笑得傻不愣登:“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还没习惯呢。认真的,最近在家干嘛呢,这么些天都没见你出门。”
姜致含糊过去:“有点儿事啊,不过都解决了。”想来青爷这么久了也没找上门来要个说法,这事儿应当算解决了。
陆小山没追问,戏班子还没上场,只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响,他们上台前要准备道具。陆小山盯着她耳环看,伸出手要摸,被姜致一把拍开,“干嘛呀?别耍流氓。”
陆小山觑了她一眼,伸回手,“你这手劲不错,看完戏比划比划?”
姜致点头,“都行。”她许久没练拳脚功夫,还真有些手痒。
陆小山又吹了声口哨,“你那青雀呢?你不是特喜欢么?天天戴着的,今儿怎么换了?”
姜致心里一跳,不着痕迹地带过去:“丢了一只,就前几天。”
陆小山啧了声,“合着你就为这事儿在家闷了这么久?告诉我啊,我替你照着打一副呗。”
姜致瞪他一眼,说:“算了,凡事讲究个缘分,丢了便算了。”
陆小山哦了句,又瞄一眼她,一声铜锣响,报幕的人便走上台。
“欢迎诸位光临咱们梨花园,新戏目《玲珑锁》诸位听好咯。”
姜致和陆小山不再说话,转向戏台子,幕布缓缓拉开,旦角踩着步子上来。姜致问:“《玲珑锁》?讲什么的啊?”
陆小山挤眉,“我哪儿知道啊,听完就知道了。”
今天来的人不多,除了陆小山和姜致,稀稀拉拉还坐着几个人。咿咿呀呀地开唱,难得这出戏讲的不是痴男怨女的故事,讲的是一个知己的故事。
姜致看得入神,陆小山偏头和她说话:“哎,这人是不是蠢啊。”
姜致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忽然一声尖叫划破了某种安宁,姜致被吓得脊背一僵。陆小山没比她好哪儿去,拍着脑门儿刚要骂人,便听见下面有人喊:“死人啦!”
陆小山脸色一变,话都哆嗦起来,“什、什么玩意儿?”
姜致也是惊到,张着嘴,看着戏台子上戛然而止的水袖,像柳絮轻飘飘地滑落。
场面乱起来,有人报官,有人想往外跑,又被拦住。姜致叹了口气,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红茶急得不行,“老祖宗,您怎么还喝茶呢,这可怎么办啊?”
姜致平静下来,觉得没必要紧张,一来他们又没做什么,查也和他们无关,二来呢,这还坐着陆小山呢,陆太师的公子,一般人都要卖个面子。
她急什么?她叹口气,其实还是有被吓到,毕竟忽然有个人死在自己跟前,这事儿怕得梦几回。
而且,她总是心里隐隐不安。
姜致又喝了口茶压惊,陆小山也是猛灌了口茶,“这叫什么事啊,今天出门忘记看黄历了。啧,早知道我不叫你出来了。”
姜致被他逗笑,笑意还未到达眼底,便僵在脸上。
“哟,陆小少爷也在呢。”孟复青一身玄色官袍,望过来一双似笑非笑的眼。他步子不紧不慢,走到姜致旁边位子坐下,“姜姑娘,幸会。”
姜致笑意全无,她开始赞同陆小山的话了,今天出门忘记看黄历了,黄历上说今日不宜出门。
孟复青这表情,一看就不是对她没印象,姜致甚至从他话里听出了一种咬牙切齿,想来是清白之身被她夺去十分不满了。
陆小山似乎认得孟复青,“青爷,巧了,你也来听戏?”
姜致都觉得被陆小山蠢到,孟复青穿的官袍,显然是来办案的。她可记得,孟复青被称为“上京鬼见愁”,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六亲不认,想来陆太师这个面子他是段然不会卖的,不仅不会卖,说不定还要杀杀陆小山的威风。
陆小山被孟复青盯一眼,一拍脑子反应过来,“哎哟我这脑子,青爷,这事儿可和我们没关系。”
孟复青垂下眼,什么话也不说,还顺手从旁边抄起姜致的茶杯,嗅了嗅。这个简单的动作唤醒了姜致的记忆,她恍惚记得,那天晚上他也曾趴在她肩头轻嗅。
姜致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陆小山这傻缺还没看懂颜色,一个劲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哎,青爷,我认真的,我们是守法老百姓。出了事儿我们都不敢添乱,就这儿老实坐着等你来。不信你可以问梨花园的人啊,问我的小奴才也可以。哦对了,咱们是不是得说说情况,啊这个情况啊,当时就……”
姜致微抿唇,觉得不忍直视,余光微瞥,视线里青爷的喉结轻涌,一滴茶水顺着脖子往下,落进他折得工整的衣领里。姜致抬眼,目光落在他的唇上,唇色很有精神,正贴着她曾喝过一口的茶杯边缘。她被蹭掉一块的口脂还留了个残印,似乎七零八落,一部分在她唇上,一部分在孟复青唇上,一部分在茶杯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