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情——思弋
时间:2020-05-28 09:22:32

  进大铁门的时候,他还在尤叙肩膀上低吼:“谁愿意整天在这里对着这些人啊?尤……嗝……你说是不是?”酒味和烟味一股脑冒出来,尤叙伸直手,撇开头。
  最后摊在床上,骆寅嘴里依旧喃喃:“这条路是个死胡同……谁能活在这种烂地方……干脆一枪打死我算了……”
  尤叙走到门口,听见这话,思绪复杂起来。
  他来之前就知道这里的生活情况不容乐观,但没想到连医生都消极到了这个地步。怀着这样心思的医生,救治那样压抑的病人,人性的阴暗深埋,随时可能爆发,是非常好的人类学纪录片素材。
  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呆久了,常人也难免会被影响。
  这样想着,他点了支烟,漫步到房门口。正转着钥匙,大概是听见了声响,何犀立马从房里推门而出。
  她穿着睡衣,踩着拖鞋,头发半干,手里端着饭盒,脚步轻快地靠近。
  还没到面前,他就闻到饭菜香味。
  何犀揽着他的胳膊往里走,笑嘻嘻说着:“晚饭没吃饱吧?他提议的时候,你直接说不吃不就行了吗?”
  “嗯。”他随手把烟按在门口的易拉罐里,跟着坐到床沿。
  “蹡蹡。”她挑着眉把盖子打开,是在这里的厨房没见过的菜,宫保鸡丁,鱼香茄子,还有饭。
  “今天顺便买了点菜,借厨房做的。有点凉了,厨房门也锁了,你就凑活吃吧,味道挺好的。”
  “谢谢。”他接过筷子,吃得特别香。
  咽下最后一口饭时,何犀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笑容。
  他皱眉,有些警戒:“怎么了?”
  她垂眼,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正方形纸盒,笑得天真无邪。
  
 
  ☆、20-深渊的回视
 
  
  尤叙盖上饭盒,对她正色道:“何犀,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何犀缩回手,觉得他不像是随口一提。
  “你爸妈真的同意你在这里呆那么久吗?”
  他看出何犀眼里的心虚,又说:“一两年,说起来轻松,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快。这里的状况昨天你也体会过了,那些还只是轻症患者。这是我的职业,我理应承受这种沉重,但你真的不用为了我耗在这里。”
  何犀愣了愣,问道:“骆医生今天跟你说什么了吗?”
  他犹豫了片刻,答:“他说这是个死胡同,他也不愿意在这呆着。”
  “那就更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啊。”她说着,抽了张纸往他嘴边擦了擦,尤叙本能性地躲闪了一下,被她揪住下巴,“怕我揍你?”
  他挪开头,站起来,从衣柜里拿出毛巾和衣服,“我去洗澡了,一身羊肉味。”
  “我跟你一块儿去。”她也跟着站起来。
  “……那是公共澡堂。”
  何犀直接往门外走,背对着他道:“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我洗衣服去!”
  他在原地无语地轻笑一声,对着衣柜摇了摇头。
  澡堂在一楼,男左女右,都是两间浴室和一排水池,门口各有个隔断视线的墙体和塑料帘子,凡事全凭自觉。
  何犀抱着一盆脏衣服走到水池边,对着污垢密布的池底、肮脏的水龙头、刮花的模糊镜子、昏暗至极的灯泡苦恼了一阵,最后贡献出自己的一把洗衣刷,哼哧哼哧地先把洗手台清理了一遍。
  有些陈年污垢实在难以除去,刷子由白转黑,她还没开始洗衣服就累了。因为出了些汗,长袖又老是滑下来,她干脆脱了外面的睡衣系在腰上,只穿着运动背心在池边弓背搓衣服。
  隔壁男澡堂哗啦啦地传来水声,热水遇上香皂,香味跟雾气一起弥漫开来,就是何犀小时候冬天和她妈一起去大澡堂时能闻到的气味,恍惚回到童年。
  她估计尤叙洗澡应该很快,所以加快了速度,正要漂洗时,隔壁的水声停了。她抬眼,刚想喊一声问他是不是洗完了,突然在镜子里看到背后的窗格外,一双眼睛在昏暗里盯着她。
  她应该是立刻蹲下来嚎了一声,不过她自己也没太意识到。因为在那个头影消失的同时,她记忆里有些深埋已久的东西瞬间翻涌起来。
  尤叙脸色煞白地冲进来,单腿跪在面前将她扶住,疯狂问她怎么回事时,她的精神都没回来。
  在尤叙的角度,何犀的那声惨叫拉得非常长,听起来很凄楚绝望,绝不只是被吓到那么简单。
  有声的哀嚎停止之后,挣扎又转为无声。她蹲在地上,沾着泡沫的手指依然在发抖,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间挤出来,像是听不见他的声音,只独自忍受着某种漫长又难捱的痛苦。
  他没见过何犀这种状态,所以觉得眼前的画面看起来非常不真实。
  “何犀,是我!”她听见尤叙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看见他表情很慌张,脸像月亮一样白。
  她想说没事,别急,但发不出声音,自顾不暇,只能流着泪看他着急。
  何犀有一件事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哪怕是她父母。
  高一的时候她住校,也需要在公共澡堂洗澡。有人在晚自习之前洗,也有人在晚自习下课之后才洗,选后者的人较少,九点半之后浴室里人不多。
  她平时都和室友一起在课前洗,但那天她是值日生,那个空档时间必须去大扫除,所以晚上只能自己去洗澡。
  她站在淋浴间里闭着眼冲掉头上的泡沫时,清楚地感觉到背后有风渗进来。
  她以为是自己没拉好帘子,便转身伸手去抓帘子,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一只手摸了她,从胸前滑到下身。
  动作很快,接触面非常粗糙。
  她惊恐地向后躲闪,撞到水阀上,不顾上背后的痛,疯狂抹掉眼前的泡沫。忍着酸疼睁开眼,帘子外面已经没了人,那一晃而过的事情就像幻觉。
  头顶的花洒水压很强,砸在她皮肤上,又疼又烫。
  如果是现在的她,一定会报警、找监控、拼死找到那个人,然后发到网上让所有人都知道,哪怕自己也被暴露在公众视野下,余生被无限压缩生存空间。
  但十六岁的何犀和二十九岁的何犀不一样。
  那天她就佯装无事地回到寝室,照例和室友闲聊,熄灯之后才蒙在被子里咬着手痛哭。
  她不知道那只手的主人是谁,是男是女,什么身份,甚至分不清是否真的存在。
  但这个没有脸的人无休无止地出现在她梦里,前前后后大概有十年。
  时间久了,她快要忘了,但终究是不可能忘掉。
  不知道缓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手臂上传来剧痛:“尤叙,行了,别摇了。”
  他眉头拧成一团,钳着她双臂的手立刻松开来道:“你怎么了?”
  “刚才那个窗格外面有人,吓我一跳。”她发现腰上的睡衣不知何时已经被裹回她身上。
  他脸上顿时有了狠意,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先送你回房间,然后去找骆寅让他调监控。”
  何犀点点头,牙齿依旧打着颤,想顺着他站起来,腿也没力气。
  尤叙看见她反常的纤若无骨的样子,心里察觉到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他知道有些故事,当事人不主动说出来都有背后的原因,她如果不想讲,他就不该多问。
  于是不再多说,也不管那些衣服水盆,他直接将何犀拦腰抱起往外走。
  她也没再说话,用力揽着他的脖子,闭上眼,埋在他颈窝里,在混沌中处理自己的情绪。
  骆寅被一大盆凉水泼醒的时候,脑子晕晕乎乎的,没什么想法,就是想吐。
  他不顾来人,湿淋淋地滚到地上,奋力抓住床边的痰盂,把胃里酸溜溜、热乎乎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地上也溢出来不少。
  刚心满意足地舒服了,抬起头,后领就被猛地揪住,难以反抗的粗暴力气将他拖出了门,他被带着连滚带爬地穿过走廊。
  他又想吐了,又愤又怨:“别别别!缓缓!”后领的力气一松,他撞到地上,眼冒金星,迷迷糊糊瞅见尤叙那张严肃至极的脸。
  “唉,尤摄影,你干嘛啊!”骆寅靠着水泥墙勉强坐住。
  尤叙语气生硬,冒着怒气:“保卫处在哪?”
  “这儿哪有什么保卫处?”
  “保安呢?监控室呢?”
  “一概没有。”
  话音刚落,握拳的人指着他的鼻子说了句脏话,骆寅没想到他这样一个人会说出脏字,被吓得声音变小:“这是怎么了……”
  “你们病患区平时都是铁门锁着的,会不会有病人跑出来?”
  “不太可能,白天放风时才开门,而且只开通往天井的门。”
  “所以职工宿舍里只可能有职工?”
  骆寅隐隐感觉到事态严重:“那倒也不一定……周围偶尔也有施工的人……”
  “以前有没有发生过浴室被人偷窥的事情?”
  “这有倒是有……具体我不太清楚,男浴室这种事情少,得问问女职工……”
  “附近派出所在哪?”
  “啊?别吧,这点事情别搞到派出所去了,太麻烦,搞不好医院也要受牵连。”
  衣领又被揪住,整个人都被拎起,狠狠砸在墙上,头骨都要断裂,他求饶:“别别别,我一把年纪了经不起你折腾,你报警就报警吧。可是这怎么查呀,外面这么黑……搞不到证据嘛……查出来了又怎么样,估计也就是看看……万一真的是病人逃出来,也不用负责任……”
  尤叙拳头举到空中,又停住,觉得跟这人无话可说,直接问他要到了片区民警的电话报警。
  事情如骆寅所言,一方面单纯偷窥没有违反刑法,不构成犯罪,顶多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情节轻的只处五日以下拘留或五百元以下罚款。另一方面,他们根本找不到那个人是谁。
  何犀醒醒睡睡,梦魇缠身,半夜发现生理期都提前了。处理完躺回床上,天刚亮,房门被敲响。她穿好衣服把抵着门的衣柜推回原位,打开门。
  尤叙眼里有些疲惫,脸上没什么表情,直接说:“收拾一下,送你回家。”
  她挤出一个惨兮兮的笑:“没事的,我打两块木板把浴室的窗户封一下就行了。你一晚上没睡?黑眼圈都出来了。”
  “不行,现在就走。”他走进房里,把墙边的行李箱摊开,拉开衣柜门抓出挂着的衣服,一一排进箱子里。
  手腕被扯住,她语气诚恳:“别啊,没事的,昨晚上我穿了衣服的。”
  他抹开她的手,头也不抬:“这里太乱,你不能待下去了。”
  “尤叙!我说了没事!”地上的人收拾得起劲,像早晚要到来的风球一样不可阻挡。
  尤叙沉默着站起又蹲下,在屋内来来回回,理东西的动作一刻不停,直到被何犀从身后抱住。
  “我昨天崩溃不是因为被吓到。”
  背后闷声说着,他成了世界上唯二知道那件事的人。
  
 
  ☆、21-一个大西瓜
 
  
  何犀没走,在浴室的窗格加了块木板,每次她洗澡的时候,尤叙都会在前门后窗来回巡视。尤叙哪怕只是拿着摄影机闲逛也带着她,除了夜晚他在隔壁,几乎没给她留下独处的时间。
  每次他提起让她回家的事,何犀就会轻描淡写却不容拒绝地说:“就一周,再呆一周就走。”
  这样呆了一个多月。
  何犀还和卫珥成了朋友,他长得不符合大众审美,但他有突出的棱角、微扬的丹凤眼、梯形的厚嘴唇、瘦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画在纸上很鲜活。
  他每五分钟就要提起一次黄小数。
  他们是邻居,黄小数家在他们家后面,他们从小一起上学,黄小数成绩是全班第一。初中毕业的时候,他们都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卫珥很激动,住校说明他们能有更多时间待在一块儿。
  但是黄小数家里太穷,没法接着上学,直接跟着哥哥下了煤矿,于是卫珥只有周末才能见他。
  高考成绩出来,他考上了省会的大学,自动化专业。黄小数不明白这个专业是什么意思,卫珥说不重要,就问他要不要一起走,那里的工作机会多,工资条件、生活环境都好。黄小数说要跟家里说一声,但他愿意,回头决定了再说。挂了这通电话之后,黄小数又回矿下干活。
  那天下午他听见后面那栋房子传来的哀嚎,准确来说,是村里很多人家的哀嚎。
  煤矿坍塌事故,造成12人死亡,7人受伤。黄小数在那12个人里面。
  何犀总是早晨十点和卫珥聊天,尤叙就坐在边上的摄影机后面不说话。
  有一回卫珥从外套内兜里掏出来一张一寸蓝底的证件照,捏得很紧,只是举在空中给何犀看,没准备松手。
  “何犀,这是黄小数。”她定睛一看,很年轻,鹅蛋脸,有点M字秃头,眼睛和卫珥有点像。
  尤叙走远了几步,点了支烟,听见何犀说:“照片有点磨损啊。”
  卫珥又把照片塞回内兜:“我知道,可只剩这一张了。”
  “你可以画画看记忆里的黄小数。”
  “我不会画画。”
  何犀从包里抽出一本小号速写本和铅笔塞到他手里,“随便画画。”
  卫珥没拒绝,拿着本子回了房间。
  尤叙叹了口气,短短两个月不到,整间医院几乎人手一本速写本,连清洁工都没放过。
  何犀注意到尤叙脸上的无奈,立刻揪住不放:“笑我呢?”
  “没。”他靠着窗台,自上而下地看着她。
  他头发长了一点,白T恤干净合身,就像高中课间趴在窗边无所事事的青少年。
  入夏,扁平的太阳挂在正空,热烘烘的日光笼罩着二人,紫外线把他的手臂晒成浅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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