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犀整日涂着厚厚的防晒,戴着收割农作物用的遮阳护罩,每天喝很多凉白开,白日漫长的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温度上升到38摄氏度时,何犀非常迫切地想吃冰西瓜。于是他们旷工一天,开车进城。
市集里人声鼎沸,蔬果、香料、鱼禽新鲜又腥浓的味道在闷热的大地上翻涌。
何犀在背心外面穿了薄衬衫勉强防晒,装备着防晒伞、帽子、墨镜,还不放心。她望了一眼尤叙,他嫌麻烦不肯跟着她防晒,就穿着短袖短裤在边上走,后颈晒得通红,白皙的脸却一点不变色。
“尤叙,你是吸血鬼吗?”
“可能吧。”他一脸严肃,热乎乎的胳膊顺手揽上她的肩膀。
何犀立刻环上他的腰,“你是不是每天早上都在做卷腹?”
“嗯,习惯。”
她笑着摸了一把,尤叙觉得痒,立即松手跨开一步。
“你每天晚上房门都锁得那么好是想怎么着?”
尤叙没答话,他其实不太了解何犀的心理阴影应该如何解决,但按照一般观念,过度亲密接触或许会引发一些应激症状,所以那天之后他就没再动过这个念头。
何犀凑过去勾住他胳膊,轻声道:“其实没那么严重啦,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弯起被勾住的手臂,另一手指了指街角的水果店,西瓜正显眼地摆在正门的水桶里。
“冲。”何犀像大力士比赛的选手,将他一路拖行,“老板,帮我们劈成两半,谢谢。”
老板脖子里绑着黄褐色毛巾,立马捞起一个大西瓜:“好嘞。”
一声脆裂,鲜红翠绿,甜香四溢。
何犀从包里掏出保鲜袋装好的两把铁勺,“来,趁凉吃。”
尤叙拧着眉头笑,“你准备得够充足的。”
“我准备的不止这个,”她嘴角上扬,眼睛望向另一个方向,“今天我们不回去了行吗?”
尤叙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红底黄字的招牌,旅社,没有前缀,就叫旅社。
上白下绿分层的墙面,瓷砖地面布了些裂痕,铝制窗框,蓝色玻璃,绿色窗帘,圆形吸顶灯,大屁股电视,发黄的空调,天鹅绒包裹的家具。九十年代招待所装修风格,陈旧但还算干净,没有异味,就是有点闷热。
其实开房这种事两人都没做过,进了房间之后,先是相对无言地坐在各自的沙发上吃了会儿西瓜,尤叙又起身调试了一会儿空调,没什么效果,还是只能靠床对面的电风扇吹风降温。
“要……先洗澡吗?”他站在房间中央,留给何犀一个后脑勺。
“不要,我觉得你的汗味挺好闻的。”此话一出,何犀看见他的脖子疑惑地晃了一下。她笑着脱掉外面的衬衫,绕到他面前。
黑卷发披散在肩上,浅紫色背心上方露出光滑的脖子,金色锁骨链暗自亮着光。她难得没用那双浓目挑眼看他,两颊被紫外线晒得发红,有零星几颗不显眼的雀斑,只低垂着眼睛靠近,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尤叙细细地看了她一通,然后低下头亲她,很直接,没有之前生涩的铺垫。
何犀抬手抚上他的脸,下巴有些胡茬,摸着扎手,但很好玩,像触感游戏。
大概是被摸烦了,尤叙兜着她的腰,直接把她挪到床上,背刚触到粗糙的被单,她两只手又被按在头顶。他只用了一只手,使了点劲,手臂内侧白皙,肌肉鼓起。
身体紧贴着,何犀动弹不得。那另一只手在她身前胡乱地挪来挪去,没敢下太多力气。
他松开手直起上身脱衣服的时候,何犀也坐起来脱掉自己的。
尤叙头一回见着,眼睛不知道往哪放,慌乱之间整个上身都立刻红透。
何犀抬眼盯着他,一晃神,又被他急匆匆地压在身下。他身上的皂香和汗味混在一块,唇间是淡淡的西瓜甜味。
衣衫褪尽,她的手划过紧绷的腹肌往下移,没有止步,突然加重的的低沉喘息听得她头盖骨都酥麻。
尤叙突然停下来,手撑在她头边,声音贴着她的耳朵:“何犀,那……在哪儿?”
她带着笑意:“桌上的包里。”然后看着他大理石雕像一样的身体过去又回来。
房间里越来越热,电风扇吹过来的风也不知去向。
不知过了多久,白昼退散,她微颤着落到棉絮里,听到尤叙克制的轻喘。
肩后是潮湿的手掌,他的胡茬和鼻息磨着她的颈窝,周身汗津津的,思绪在低空游荡。
后来月明星稀时他们洗了两回澡,东方泛白之际又洗了一回。
踏上回程之前,二人坐在点心店里吃早餐,何犀的脚在桌下贴着尤叙的小腿,他浅笑。
店主是个手捻串珠、大腹便便的大爷,店里没什么人,就跟他们搭话。
“你们是游客?”
何犀咽下油条,“对……差不多吧。”
大爷倚在柜台上,墨蓝色拖鞋上沾着黄土:“很久没看见有人来这儿旅游了。”
“是因为天气太热了吗?”
“大概吧,空气也不好,治安也差。前两天还有个姑娘出事了,就在后面一巷子里。”
何犀看见尤叙的眉头随之皱起,忙说:“唉,我觉得也有可能是旅游方面的宣传不够嘛。”
“谁叫她穿的那个样子,还晚上出门呢?不都是自找的?”
“您这话我就不同意了,合着受害者还得有门槛了?”
大爷笑了笑,没再多说,回到柜台里继续听收音机。
大爷关于治安差的说法很快被证明是正确的——车在简陋的停车场停了一夜,轮胎一个不剩。
何犀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尤叙的神色,他看起来风平浪静,甚至都不是很惊讶。
他翻了一会儿手机,然后说:“走吧,附近有一家修车厂。”
装好轮胎,车子又开上公路。
“可能……可能就是天气热了,人更易怒,所以犯罪率升高,这到哪都一样。”她嬉皮笑脸。
“嗯。”他微笑,知道她在活跃气氛。
“风景真不错,我得拍下来,”何犀从包里掏出尤叙送的那台摄影机,“我前两天无聊查了一下,这机器还挺贵的,你们都快穷困潦倒了,你还送我这个?”
“工作室没钱,我有。”
何犀笑着转头掐了把他的脸,“对啊,你还没跟我说过你们家的事呢。”
“普通公务员,都是。”
“那他们支持你的工作吗?”
他摇摇头,猎猎热风从车窗吹进来,碎发微扬。
“其实吧,你能从业这么久,就已经侧面表现出他们的支持了。”她很确信地说。
“是吗……”他望着前方没有镜头的黑灰色地面,细想了一下自己最后一次回家的场面——他爸挥舞着白色遥控器,满腔怒火。他妈在中间调和,一边规劝他放弃,一边也跟他爸吵架。
那是两年前春节的事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跟家里关系不好吗?”
“嗯。他们不理解,我也懒得解释。”
“那怎么行,他们本质上是念你好呢。你得好好跟他们说,你那样面无表情又默不作声的,就会让人觉得是要去做很危险、不可说的事啊。就你一孩子,他们怎么放得下心嘛。”
他笑了一声:“所以你妈想让你赶紧结婚转行?”
“我跑到这儿,她也管不了我了。”话刚脱口,她立刻意识到不对,尤叙本来就一直盘算着送她回家,好端端的,她自己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你什么时候回家?”
“你又提这事儿?”见他不作声,何犀又把手伸向他胸口,“你可得考虑清楚。”
尤叙看了她一眼,握住她的手,心跳一下下落在她手心。
吉普匀速行驶在灼热的长路上,前轮诡异晃动了数圈,脱离正位,天空骤然减速。
车身猛地失去平衡,发出尖锐而干燥的摩擦声,在道路边缘疯狂打转,像脱离引力的飞船,最终翻倒在黄土中。
☆、22-盹儿的私心
袁野泉打飞的赶到当地医院的时候,尤叙正在取药,衣服袖子破了一道口,看着狼狈。
他大步跑过去,扳过肩膀,肉眼扫描尤叙全身:“盹儿,你没事吧?”
尤叙拎着药袋子和一堆单据,面色阴沉:“我没事,何犀受伤了。”
“啊?严重吗,在哪呢?”
“在楼上打点滴,腿上划破一长条,还发烧。”他边走边穿过走廊,一步不停。
袁野泉跟在后面又问:“那她家里知道么?”
“她不肯打电话,刚睡着了,等她醒了再说。”
“唉呀……这真是,早知道我还是得跟你一块儿,能呆多久是多久,大不了过几个月再回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上楼梯,医院里人来人往,消毒水和方便面的气味混在一起,迎面走过的有头上挂彩的,有面黄肌瘦的,轮椅担架夹击,每走几步就要侧身让路。
尤叙闷头在前面走,也不回头看他:“等她状况好点,你回去的时候把她送回家吧。”
“行,只能这样了。那个车怎么就出故障了?”
“进一趟城,轮胎被卸光了,修车厂装胎的时候螺母没拧紧。”
“我去,这真够危险的,还好没出大事。”
他突然停步,回过头,有点火气,不是对袁野泉,是对自己:“这事还不够大吗?我知道轮胎就是那修车厂的人卸的,他们人多,附近又没别的厂,我懒得多纠缠,能用钱解决就用钱算了。”
“对啊,”袁野泉想起来以前也有过这种事,又感觉到尤叙从一见面就不对劲,问:“怎么了这是,被底层人民耍得死去活来不是常有的事儿吗?以前也没见你这么丧啊。”
尤叙皱着眉,手垂在身侧,不吭声。
转眼走到了点滴室门口,往内看,何犀小腿缠着绷带,紧闭着眼斜靠在椅背上,脸色煞白。
袁野泉脱口而出:“俩月不到,瘦了。”说完又瞄了一眼尤叙的表情。
瘦了吗?是瘦了吧。他每天都能看见她所以不觉得,可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袁野泉看尤叙在那站了好一会儿也不进去,就提议去外面抽根烟。
尤叙坐在冰冷的浇筑台阶上,手腕上依旧绕着那塑料药袋子,沉默良久才开口:“我早就觉得不该让她留在这,甚至不该带她来。刚来那几天浴室里有变态偷窥,当时我就该果断送她回家。她家里本来就不同意,她为了我还跟父母闹得挺僵。”
袁野泉安慰道:“这……你情我愿的事儿,也不能全赖你。”
“不,就是全赖我。她在家过的日子跟在这过的日子相比,云壤之别。她愿意跟我受苦是她心善,但我不能这么自私。”
“这里的饭菜她其实根本吃不惯,卫生条件也跟不上。碗里都是脏东西,她闭眼就吃,一点不犹豫,还成天想着给我开小灶。拍人的时候我不乐意说话,她就主动去交流,那些负能量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她身上,她脸上依旧笑,还想着感化别人,自己却没以前那么开怀了。她以为我不知道,一有空还逗我笑,其实我都看在眼里。还有,我从车里把她捞出来的时候,她腿上都是血,怀里还护着我送她的摄影机。”
袁野泉也不说话了,他们这些年消极的东西见的多就习惯了,让一女孩突然泡在这种环境里,冲击可能是挺大的,更何况她现在还确实受了伤。
“这些事情我都想过,结论就是要干脆地让她回家。我稍微态度坚定点就能做到,哪怕她不乐意,”他蹙眉吸烟,眼睛盯着地上的蚂蚁,“……但我存了私心,不舍得让她走。”
袁野泉听见这句话,不由地张开了嘴:“哎哟……盹儿……你陷挺深啊!你能找到这么好一人,自己还用情这至深的……你爸妈能放心了。那你这么愁眉苦脸的干嘛呀,惜福啊!”
尤叙望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一点笑意,悲戚严肃:“不能这样。”
“什么意思?”
“她太倔,今天把她送回家,明天可能就自己跑过来了。”
“这刚开始谈恋爱,黏得紧也是正常的嘛,你好好跟她说说。不过时间久了确实也是个隐患。”
“我本来觉得或许行得通,现在看来,不行。”
“别啊,这没准还能克服的呀,你看我跟你姐,我们……”
尤叙盯着袁野泉的脸,淡淡打断:“我不能让她过跟尤风风一样的日子。”
袁野泉本来还想附和着点头,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最后叹了口气道:“小老弟,你是个明白人,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成熟。”
说着话,烟雾飘散在风里。
何犀醒过来没见着人,想站起来牵动腿上伤口又疼,就只能坐在原位看手机。
过了十来分钟尤叙才走进来,拿着矿泉水和药让她吃了,袁野泉就坐在对面的座位上。
何犀道:“袁导,你好啊,脚程还挺快。”
袁野泉笑得不大自在:“哎,必须的,一接电话就出发了。”
“风风怎么样?”
“她吐得厉害,动不动就发火,暴躁。”
何犀发白的嘴咧了一个笑:“正常的嘛,你得多包容她,怀孕特别不容易。”
袁野泉点头:“对,对。”
她看见旁边人一动不动的,就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尤叙,你发什么愣呢?”
尤叙把药放进她包里,拉好拉链:“你给家里打个电话,就说明天回家,给你买好机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