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秋来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上流社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伺候的日子,摆手婉拒。
陆离也并不喜欢别人碰自己包,“谢谢,我自己来。”
大堂经理是认识陆离的,他十分热切到楼下,恭敬但并不显谄媚,像与熟人寒暄,“陆少,今天吃什么菜……”
“今天不吃菜,我就停个车。”陆离打断他,眼睛后移,示意许秋来跟上。
秋来的脚步却有点迈不开,她再三犹豫,想到自己今天的目的是跟踪张长林,得赶在他绕回路口之前把人跟上,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季光明还是改天再管他好了。
她好不容易拿出取舍,经理刚把两人送到会所出口,远远瞧见一辆车被拦在岗哨门外,保安似乎在通过对讲核对身份,对讲机放下后,保险杆应声启开。
迎面开进来的,正是他们一直在跟的黑色大众!
秋来眼中惊喜,张长林的目的地居然也是这家会所,陆离歪打正着猜对了!
他来这里见谁?
想起季光明那一下午空白的行程,秋来的大脑电光火石间反应到什么,一刹那,她忽然将上午偷听到的对话中的人物关系对号入座全部联系上了——
那个不可控的、完全失去理智的、张长林害怕的人,正是指齐进,他在胁迫张为自己工作。而张长林却不愿意继续冒险,所以向季光明求助,说季是唯一可以钳制齐进的人。
可是,张长林凭什么笃定季光明愿意插手帮他?
秋来不知道,但她明白两人之间一定有过什么不能告人的合作,达成了默契,只要听到他俩今天的谈话,说不定一切谜团就可以烟消云散。
陆离与她默契十足,瞧见车驶进来,第一时间转身对经理开口:“我改变主意了,你们这儿今天有些什么菜?”
“新打捞的海鲜、牡蛎、扇贝……刚烤好的鸽子……”
“停吧,就到这儿,都来一道。”陆离点单的方式十分简单粗暴,“给我安排现在进来那辆黑色大众客人隔壁的房间。”
“对不起陆少,这……”经理为难。
陆离回头直视他,眉梢轻蹙:“怎么?”
“这不符合规定。”
陆离皱眉打断他:“我不想明白会所所谓规定到底以什么为准则,我不过是挑个喜欢的房间而已。倒是你们,现在连那样的车都放进来了,实在叫我怀疑你们的入会门槛已经名存实亡。”
他的目光斜向远处那辆驶进来的车上,抱手斜睨:“菜别做了,不想吃了,你放心,贵所今天的服务体验我会如实向你们家各位客人转达。”
经理原本还想继续解释,那只是另一位会员的客人,但瞧着陆离一言不合就能甩袖离开的模样,他唯恐将人激怒,不敢再多言,只有擦汗无条件道歉:“我这就给您安排。”
转身心道,这些富贵公子哥真是格外会折磨人,十万块的大众车怎么了?都是生来两只眼睛一张嘴,非要分个三六九等凌驾人上凸显优越。但他也明白,自己供职的会所,还真是为他们这些特权阶级的优越感服务,最大限度保证他们的圈子和活动范围干净精简质优。
即便这里的客人已经个个非富即贵,级别也还是存在着高低之分,旁的客人会所可能不惧,但陆离一番随口抱怨,他还真不能忽视,这位陆少投了个天底下顶顶的好胎,倘若今天让他赌气回家放出风声,说不定明天立马就能有一堆人找上门来退会。
这群人眼高于顶久了,只听结果,可从不跟底层讲理,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他自己。
“栗栗,我发现你不高兴眉一皱,真挺能吓唬人的,看起来就是家里有金矿,我能把你买下来的派头。”两人远远跟在领路的服务员身后,秋来放低声音在他耳边嘀咕,“说真的,大堂经理面相看上去那么老实讲原则,我刚还真以为他不可能答应你这种无理的请求,你从前知道自己的脸那么好用吗?”
陆离:“我平时一般不提这种无理的请求。”
穿过水榭游廊,又到一处天棚布着八角玻璃的空中花园,他们得乘电梯上楼。
电梯门一开,许秋来才动,便见陆离顿住脚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轿厢里那位环亚苏总迎面走出来,身后的助理替她抱着大衣,女人仍是红唇丝巾,头发一丝不苟盘在脑后,端方明艳,光彩照人。
她大抵刚结束和季光明的午餐,正准备离开。
在这儿遇到陆离,她明显一愣,转瞬便笑起来,“陆离,你也来这儿吃饭啊,你爸爸今早还在公司念叨,说好久不见你回家了呢。”
目光往后落,她眼神迟疑了一瞬,很快将她从记忆中找出来,同样微笑着与许秋来打招呼,“同学,我们又见面了。”
陆离不理她,许秋来也不想和这位苏总打交道,但她周到惯了,做不到像陆离一样完全将长辈的招呼视而不见,迟疑着这样直接越过去是不是有点儿不太礼貌,陆离已经进电梯皱眉不耐烦喊她:“还不赶紧过来。”
许秋来顺势脱身,匆匆点头,小跑进电梯。
这个插曲很快过去,包间里,服务人员陆续将菜上满,人走后,许秋来立刻把耳朵贴墙壁上。
听了几秒便开始抱怨:“这墙隔音也太好了,完全一点儿声响也听不到啊。”
陆离的人生比起许秋来安分守己得多,不常干这些违法乱纪的事,他环绕房间一周,在手机上查了半晌,拉来一把椅子对准包厢角落的方形通风管道。
爬上去,居高临下使了个眼色,秋来立马会心将包厢门上锁。
仗着个子高,陆离仰头三下五除二很快将管道的盖子拆下来,他刚刚找人问了当年主持设计这栋楼内部系统的空调工程师,摸到工程师的个人博客,从上百张建筑图纸里翻出关于这栋会所的通风系统图样。
“也幸好这个房间刚好有入口,这边连续三个大包厢的通风管道尺寸是600mm×600mm,你瘦,是可以爬过去的,我现在抱你上去,你就爬到能听清楚他们说话的地方,听完就缩回来。别往前爬太多,立管尺寸是渐变的,十米之后会越来越窄,小心卡住回不来……”
“中间可能隔着风阀和消声器,华哥马上到了,我叫他进来时候带着老虎钳和螺丝刀,对了,再买个听诊器,这样你能少爬一段……”
陆离工作起来,简直把工科男的逻辑思维发挥到极致,条条框框所有可能都兼顾到,方案无懈可击,许秋来听得叹为观止,“陆神,你不做特工真的屈才了。”
陆离听到来自许秋来的敬仰,却并没有往常高兴,他拍拍手上的灰,自椅子上跳下来,颀长的身形立在原地回首,漆黑的眼睛凝视她:“我依旧不认为我们现在的做法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仍然愿意帮你,只是希望你快点得到想要的结果,得到内心的安宁,然后彻底放下这些事。”
许秋来明白,他十三岁那年起,曾经发誓再也不会跨过的底线,已经许多次为她违背原则。
第128章
铁皮管道中漆黑狭长,许秋来龟速般一点点往前蠕动,感受着细风从耳边吹过。
管道同下面包厢大厅只隔着薄薄一层吊顶,但凡弄出一点点细微的声响被下面察觉,她的行动就算失败了。
约莫爬出五六米,果然像通风系统图纸上画的,有道风闸挡在两个包厢中间,她咬着电筒,小心翼翼理清线路,这样的电动防火风闸能在大楼中控瞧见它的运行状态,还不能用剪刀钳暴力破坏。
最后用华哥带来的螺丝刀,将固定风闸的接口拧松拆卸。通道太狭窄,胳膊伸不开,饶是许秋来这样心细如发、心灵手巧的人也还是整整花了十来分钟,满头大汗之后才将最后一颗螺丝拧下来。
失去最后一只固定角,风闸重重落下砸在秋来掌心,她咬牙憋住闷哼,悄无声息后移,将风闸移到左侧通往另一个房间的管道,再往前,这会儿,终于能隐隐听到人说话,许秋来将听诊器从包里掏出来,贴在铁皮管道上。
房间刚刚结束一场午餐,里面大抵还在打扫,有收拾碗筷细碎的碰撞。
事实上,这里的服务人员都经过严格培训,绝对严禁将客人在会所内的行为和谈话内容外泄,但许秋来仍约莫等了五六分钟,直到季光明将侍者挥退了,空气彻底安静下来,两人的对话才从不痛不痒的寒暄进入正题。
张长林上来先讲了齐进的案子,特案组对他的审讯已经进入白热化。属于齐进的时代已经彻底过去了,任凭他从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今身陷囹圄只能作困兽之斗,谁都不愿再受控于他,张长林更是首当其冲迫不及待想与他撇清关系,可惜齐进却不是那么好甩脱的,半强迫半挟持要他继续帮忙。
张长林三番几次铤而走险为他走露消息,特案组内部已经引起戒备,他现在巴不得齐进暴毙狱中,自己才能彻底逃脱控制。
特别是施方石这次侥幸醒来,更为他罪行新添一笔。
施方石之前做了启辰多年首席法律顾问,手里握着许多关键性证据材料,一旦交出来,齐进的许多罪名将彻底落实。从最初的互联网金融洗钱到申振车祸、宋景谋杀案……警队甚至打算重启对当年光赫总经理一案的调查!
许秋来听见父亲的名字时,心脏抽动了一下。
张长林倒出的苦水让她大大吃了一惊,她没料到路南峥居然愿意为当年的事情翻案,那岂不是直接承认了自己的失职?
话到此处,包厢里气氛凝重。
如果说在场的两人,还有什么共同的目的,那就是他们都不希望从前的事情被提起。
聊到后来,张长林几乎低声下气,季光明却不愿意贸然出手将自己牵扯进去。
他有着典型上位者的谨慎,面对张长林的恳求一直在四两拨千斤打太极,“……你在体制内,事情的走向应该你比我更容易把控,一个路南峥而已,你还怕他不成?就算真的重启调查,人死在监狱那回事,你我就算知情,却都没有直接参与,没必要慌成这样,你现在就先稳着他,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季总,您也知道我在体制内,路南峥这个人油盐不进,稍有差池,他会把我亲手送进去。”
时间一分一秒流走,张长林迟迟得不到想要的承诺。
贪污、渎职,对季光明而言无所谓,随便哪条对公职人员而言却都是灭顶之灾。大抵是真急了,他话中也失了最初的分寸,“季总,我和您把话摊开了讲,咱们现在一条船上,如果不能同舟共济,谁都不能保证调查重启之后,当年光赫失火的案子会不会被一并翻出来,等这把火烧您这儿,到时候,就连你也不能独善其身了。”
失火!
许秋来听到关键词,完全屏住呼吸,她立马意识到他们口中的“失火”到底指什么。
当年就在她父亲入狱不久,光赫大楼的2号机房失火,起火原因的是UPS蓄电池组故障,蓄电池东后侧位置烧坏,虽然灭火及时,但火灾还是造成服务器损毁,部分没来得及备份的原始数据彻底遗失。整一天半时间,光赫的网络基础设施离线无法为用户提供正常服务,西北部地区网络完全处于瘫痪状态,受影响的用户包含多个行业,损失重大。
所有人都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光赫原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经此一次更是元气大伤,一堆索赔官司打完,光赫的危机再没了还转的余地,公司停止运营宣布破产,曾站在时代最前端的企业轰然倒塌,被迅猛更迭的互联网浪潮淹没,彻底淘汰在历史的长河中。
许秋来一直不愿意相信那场火灾是巧合,因为它恰好烧毁了许父正在开发中的彗星操作系统原始备份,几万行刚刚搭建起框架的核心代码,一场大火过后,付之一炬。
她完全可以想见,倘若当年父亲能完成开发,等到彗星上市,必将成为最赚钱的系统,也会是改变互联网进程的作品,光赫可以不用倒闭,她们全家也不会落到今天的结局。
可是火灾过后,一切都改变了。
半年后,亚璟电子的操作系统“九州1.0”横空出世。
从今天回望,九州1.0版本漏洞颇多,响应速度和稳定性都不算好,但在当年,九州是国产第一套操作系统,也是与世界水平齐头并进的顶尖系统。
国内盛赞声一片的时候,许秋来却从九州1.0里,看到了半成品彗星的影子。
她也曾无数次怀疑自己,试图自我说服那或许是巧合,但旁人不知道,她是最了解父亲心血的,她至今仍然记得父亲神采飞扬向她诉说设想与未来的样子。无论许秋来怎么看,从彗星半成品到九州1.0,就像八九万行到两千万行代码的扩写与填充,就是给空荡的骨架填上了脉络和血肉,更加丰满,稍许改变,却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联想启辰创立之初,两轮融资都有环亚的身影,许秋来当初早早怀疑过,是这几个叛徒合伙偷了父亲的心血,以换取资本注入。
亚璟电子本就是财团环亚旗下的企业,它背坐环亚,拥有最雄厚的资金实力和顶尖的研发工程师团队,截止今天,亚璟电子沿袭九州1.0的基础,已经更新到九州7.0版本,拥有着国内最多的用户基础。它已经无孔不入地渗入网络时代每一个角落,是互联网行业不可逾越的高山,无法扳动的庞然大物。
可时至今日,许秋来仍然无法证明彗星和九州1.0到底有多像。
第一,她没有父亲写的初始代码,一切都在当年的大火中烧毁了。
第二,源代码是一家网络公司的最高机密,亚璟同样不可能拿出自己的源代码给她比对。除了当黑客入侵和成为亚璟电子的高级工程师,她没有任何途径、任何机会可能看到全部源代码,
这两种办法,前者被发现就得吃牢饭,亚璟有着世界顶级的安防和不惜一切代价抓住黑客的决心。后者动辄需要十年八年,就算她天赋异禀,也少说得老老实实进亚璟当五六年的码农,那时候系统都说不定都出到九州11.0了。
许秋来从前更愿意选择前者的,大一参加信安大赛,就是想杀进决赛摸个底的意思,毕竟进入亚璟内部熟悉情况的机会千载难碰。
但是陆离出现,彻底断了这条路,她答应过人不能再干违法犯罪的事情。
此刻听到两人提起这场火灾,她恨不得竖起耳朵,听他们再多讲一些。
可惜张长林这话只提了一次,便再没有说过,因为季光明终于松口答应他的要求,勉强承诺会试着从上面活动,最好更换路南峥的专案组指挥,将齐进的案子全权交由张长林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