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乐绍凌
时间:2020-05-30 09:08:20

  符骞原本就是个好逞强的性子,父亲去后更是自觉要担负起符姓的荣光——可小孩子懂什么叫担负呢?表现出来,不过是更加“端着”、“拧着”,平白多出许多别扭与坚持。
  比如这样的抱团排挤,他纵然看得明白,却也是绝不会在背后同吴胤打小报告的。孩童从来不知如何收敛他们□□裸的恶意,于是在骁骐营里的整整五年,他都没有什么朋友。
  没关系,他可以不在乎这些人。只要自己学成了本事,进了义父的骁骑营,自有大把同僚好友和战功等着自己去攫取,何须在眼下惆怅?
  符骞这么劝服着自己,五年下来,独自竟也长成个文武皆佳,玉树临风的少年郎。他满心期盼着吴胤给自己的安排,却不料才过完十四岁生辰,没一句解释地就被扔到了河西道的扈郡。
  河西道那会儿还被一个小诸侯占领,扈郡是实打实的前线要地,搏命的地方。一个义子名头在这里没有任何用处,更何况吴胤连这个名头都没有向下面叮嘱。
  在父亲离自己而去以后,义父也要放弃自己了吗?
  吴胤早已被符骞当做了第二个父亲,这举动对他可说是个极大的打击。那段时间的符骞就像一只年幼的孤狼,沉默着,警惕着,用温和的表面掩盖内心蠢蠢欲动的野兽。
  他冲在最前面,嘶吼得最忘我,发泄般在哪怕只是一场小小的遭遇战里受一身的伤,归营后则独自去溪头拧了布条擦拭伤口。
  像是在一片空茫茫水域中抓不住任何东西的人,自虐般地获取活着的实感。
  栾尉成,还有宿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小孩,先锋军死的人够多了。”
  符骞刚撩起一捧初冬冰凉的溪水泼在脸上,身后就传来这样的声音。
  他来这先锋军半月余,还没怎么同人说过话,闻言愣了半晌,转过身盯了那个出声的青年好半天,才确定这人是在说自己。
  他张张嘴,发现太久不曾开口,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答话了,索性闭上嘴,转回去继续自顾自清洗伤口。
  “我说,先锋军死在战场上的人够多了。我不知道你想干嘛,但我不允许手底下出现这样的无意义减员。”那时候的栾尉成身上还残留着青年的活泼与生动,他见符骞不接话,索性上前几步,一把将手里攥着的药瓶塞进少年怀里。
  “你需要用药。”
  符骞下意识想递回去,另一个跟了一路的青年按住他的手,温声道:“都是同袍,你先用着吧。即使是皮肉伤,不仔细处理也会很麻烦的。”
  少年符骞呆呆抬头,一眼记住了此刻情景——阳光迎面直射,晃得人眼花,只有闲闲立在面前的两人的面庞,一个温暖一个板得死紧,看得格外清晰。
  而现在,时隔十年,同样是逆着门口散入的阳光,场景诡异地重合了。尽管老友看起来有些摸不清状况,符骞仍然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上前往栾尉成肩上一锤。
  “脸上的斑是画出来的,你发什么呆?难不成真认不出了?”
  栾尉成常年紧绷的脸动了动,他掩去眸中闪现的一丝复杂,在符骞看过来时勾起一点唇角,用与符骞离开前如出一辙的口吻道:“伯功府上妆娘的技艺是越发精湛了,把我瞒过也不算奇怪。”
  紧接着他沉下脸:“但话说回来,这关头你来扈郡是要做什么?看这样子还是独个儿过来的?不要命了么?”
  符骞五年前去肃州,半是自愿,半是被逼。吴胤对他嫌隙渐大,即使他退去肃州依然盯得紧,更不用说扈郡。贸然过来,颇有风险。
  符骞习惯了老友的直来直去,闻言不以为意,只笑道:“确实有些事情要同你们说一说。不过此处不是叙话之地,你要找的喻扬也早一步离开了,不如你我二人去寻个地方,边吃茶边说?”
  连微要是知道符骞鸽了大夫,就是同旧友悠悠闲闲去茶楼吃茶了,可能会气个半死。
  不过她眼下既没这个心情,也没这个时间。
  老大夫给小七看诊得很快,只略问了两个问题,看了舌脉就出来了,然后写了方子熬了药,拉着连微好一通絮叨。
  “小儿心气旺脾气虚,这骤然受了惊万不能再予大补之物,饮食都需清淡,肥甘厚味千万上不得桌……”
  “家人也需配合好好安抚,哦,她那不靠谱的爹不在,那就你来。讲故事、逗趣、随你怎么着,不可让患儿再想起那段事,先令她平和下来……”
  “这药是必得吃的,哄着骗着,务必喝完……”
  尽管这终于让暴躁的老大夫有了点医者的模样,骤然被按了个监护加心理辅导的工作,连微还是有些头疼。天晓得她根本不会和孩子相处。
  就这么传达医嘱的片刻,屋里隐隐传来小七压抑的抽噎声。老大夫冲她使了个眼色,自己转身就走,留下连微对着蒙着断续哭声的房门,叹了口气,只觉头更疼了。
  怎么突然哭了?明明救出来的时候也没怎么哭,看病的时候也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她不会哄小孩儿啊。
  尽管心下无措,连微还是推门进去,小七就缩在正对着门的架子床一角,闻声怯怯地抬头看她,哭声倒是停了。
  停了好,最好也别想起来再哭。连微心头一松,上前在床旁坐下,顺手捞过一旁温着的小米粥:“……喝粥吗?”
  药还没煎好,在这之前最好先垫垫。
  小七点头,仰着一张小脸,乖乖等她喂食。连微的动作一开始颇为生疏,慢慢地竟也顺手起来,觉得照顾小孩儿好像还挺简单的。
  正神游,“嚓”的一声,手中勺子刮到了空碗底。连微一怔,回神去把碗放好,再转身,就见小七抱着膝歪着脑袋看她,眼神有点空。
  连微心里蓦地一慌,还没等她想好要怎么做,小七已开口问道:“姐姐,你和大哥哥…是什么人啊?”
  问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还有些飘,眼神聚焦在虚空里。
 
 
第26章 闪回
  连微懵了一下。
  然后她想起符骞之前的自称,囫囵道:“我们是从玉川那边过来的。”
  “玉川?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小七托腮,双眼睁得大大的。
  “那是一个……很糟糕的地方。”连微摸了摸小七的脑袋。
  至少《策天下》里的玉川,在诸侯间屡次易手,战乱频仍。即使后来被收归吴胤囊中,因为征战破坏太过,也几乎是处于被放养的状态,加之地方官无才无德,百姓活得艰难。
  “那里…也有扈郡附近这样的盗匪吗?”
  “那里的盗匪,太多了。”连微道,“天下的盗匪都太多了。扈郡周边,已经算是难得的安宁之地了。”
  符骞在扈郡的数年,肃清了周边环境,也壮大了这里的军队。即便后来调任,有一只强军在此震慑,附近流窜的盗匪始终都是些小鱼小虾,像其他地方占山为王的匪寇,是全然没有的。
  “这样啊……”
  连微怕这孩子再去回想母亲的遭遇,从床旁的漆盒里拈起一枚果子递过去。小七乖乖吃了,复又眨着一双大眼睛看连微,“能从那样的地方一路过来,大哥哥和大姐姐…都是很厉害的人吧?”
  符骞是,她可算不上。连微含糊道:“夫君武艺极好,是他一路护我过来,我不过是一介寻常妇人罢了。”
  出来一趟,喊夫君倒是越发顺口了。连微暗自吐槽,那边小七已喃喃道:“姐姐能和那个匪徒搏斗,已经很厉害了……小七如果能有这么厉害,弟弟和娘,是不是就不必死了?”
  连微猛地看过去,却发现小女孩儿的眼中并没有泪水,甚至连进屋时泛红的眼眶也不见了踪影。她平静得就像是想了很久,终于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仰着脸,“姐姐,你和大哥哥能不能教小七武艺啊?”
  连微手一顿:“我们或许很快就要离开了。”
  “不用很久,就…就只要空闲时,指点一二,能学到一点是一点……”小七伸出细瘦的手攥住连微的一点衣角,“小七太没用了,我们从蒲阳过来时,爹爹就为护住小七受了伤,哪怕、哪怕只能学到一点微末的东西……”
  也能让爹爹和泉下的亲人们,更放心一些吧?
  面对这样的请求,连微实在开不了口拒绝,她只好说:“那待夫君回来,我问问他可能腾出空来。我不会什么武艺,是没法教你的。”
  哪怕还没有答应任何事,小姑娘的眼睛也“唰”地一下亮了。她咬着下唇用力点头,看得连微都怕她把自己的嘴咬破了。
  “那姐姐先回去歇着吧。”小七弯弯眸子,“等药熬好了,小七会乖乖喝的。”
  连微自然不会放心。她等在一边,看小七把药喝了,又安安静静躺回被子里,缩成一小团,这才轻轻带上门离开。
  门后,小七听着连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轻手轻脚下了床。
  她身着一身雪白中衣,原本合身的中衣此时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袖口裤脚露出这几日迅速枯瘦下来的手腕和小腿,细得像是柴杆一般。
  无声走到屋角的花瓶前,小七慢慢跪下,手伸入喉口用力一抠,褐色的药汁合着辛辣的胃液便翻涌上来,被宽口大肚的花瓶尽数吞入。
  她扶着一旁的博古架,又干呕一阵。小小的身子轻颤着又站起来,一步一步沿着墙回到床边,从漆盒里拿出剩下的点心和粥,一口一口慢慢吃起来。
  她小时候曾经被什么东西惊吓过,连续数日梦魇得厉害。那时候,娘亲也是为她请了大夫,熬了药喝。
  “乖,喝了药睡一觉,就什么也不记得啦。”娘亲这么哄她。
  她喝了药去睡,果然很快平静下来,梦魇的记忆也模糊了,睡得很安很沉。
  可现在她怎么能喝?
  梦里的是最后的母亲,反复回放的是染血的记忆。这怎么能忘?
  该要记得牢牢的,然后带着这样的伤痕和痛苦,把全部、全部……都返还给那些始作俑者才行。
  锦幄后面,小七低垂的眼中闪过一道不应出现在这个年纪的狠色和坚决。
  *
  符骞起身时,天已全黑,茶楼外的街道倒还热闹,熙熙攘攘地穿梭着行人。
  “这座城治理得不错。”符骞站在窗前凝视了一会儿来往百姓,道。
  符骞离开的这些年,扈郡郡守一职已传到栾尉成手中。离去时的骠骑校尉,现在也是一城主官了。
  栾尉成微垂着眸子,语声平淡:“你当年打下的底子够好,我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莫要妄自菲薄。”符骞不赞同道,“你和阿鸣的才干终于得堪重用了,看来吴胤也没有那么小气。”
  栾尉成没有答话。
  “你是还在担心我方才说的?”符骞察觉到这沉默,转头问。
  栾尉成颔首,原本就严肃的面庞看着更僵硬了:“毕竟也过了这么些年,物是人非,即便是骠骑将军,也不该如此贸然行事。”
  “我已经站在这里了。”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栾尉成道。
  符骞一笑,转瞬间又板了脸:“有一些原因,虽然暂时还不能说,但……尉成,咱们还是兄弟,对吗?”
  昔日并肩作战的三人,只有符骞早早由父母起好了字,其余二人都只有个名。军队里也不讲究这些,整日混叫着名字,已成了习惯。
  “……是。”
  “扈郡的兵,也还在你和阿鸣手中吧?”
  “嗯。”
  “那便信我,像玉川那时一样,再信我一次。”符骞一手搭上栾尉成肩膀,“那时能冲上门楼,占下城池,今次不过是换成河西道罢了。”
  栾尉成终于也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他从腰上解下一枚令牌,递给符骞:“那好,明日午后我在府中设个小宴,把曾经的弟兄都约上,大伙儿届时详谈。”
  栾尉成作为郡守,还有要务在身,事情既定便乘车径直回府了。符骞走下茶楼,没有搭理揽客的脚夫,而是一个人沿街走着,打算趁回程时好好看看这座阔别已久的城。
  茶楼离喻扬的府邸不远。符骞一路上走走停停,看各色行人摊贩,见了有趣的还会驻足观看,或者买上一二例。
  就这样慢腾腾的,到得门口时也不过戌时,门房还精精神神地在檐下逗狗,见了他忙起身行礼,把他迎进门内。
  符骞心情颇好地赏了他一角碎银子,心里想的则是扈郡如今发展得不错,自己去栾尉成府上时,可以让连微去街上逛逛。
  整日闷在府里,也是怪难受的吧。
  然而转到他们居住的客院时,却发现灯没亮着,屋中黑沉沉一团。符骞推门进去,刚要点灯,就见窗中透入的月色笼着一人,那人趴在窗前矮榻的凭几上,正沉沉地睡着。
  凭几上还有已熄灭的油灯,灯芯焦黑。凑近一看,原来是其中灯油已烧尽了,徒留了个空壳儿。
  再细看,趴着的人散开的长发下露出书页的一角,在窗口穿进的微风中轻轻颤动着。
  ……竟然是看着书睡着了,还偏偏是这么个地方。
  冬夜寒冷,这么在风口睡一夜是铁定要生病的。符骞无奈伸手,一手搂肩一手托住腿弯,生疏但稳定地把人抱了起来。
  好轻好软。
  刀枪都是一手提,只抱过百多斤大鼎的符将军默默想。
  怀中人即使被抱起来,依旧安安稳稳地伏着。直到接近床榻,符骞因为环境的昏暗,没注意被脚旁一个小马扎绊了一下,稳住身形的同时,手上下意识一紧。
  他一边把人往床上放,一边低头去看。连微却在这时仿佛被戳中了什么死穴,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
  符骞本就不敢太用力,连微这么一挣,直接挣开了他的手,整个人摔进了褥子里。
  符骞:!
  他就见原本睡得沉沉的姑娘一摔之后先是闷闷地哼了一声,下一秒突然坐起,身板绷得笔直,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大口喘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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