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众人迅速收拾好用过早膳,便立即上了马车接着赶路。就这样晓行夜宿,鞍马劳顿,十日后,车马终是踏入了漠城境内。
漠城地处大兴北地中部,四面小城形成合围之势将其包揽其中,漠城距大兴邻国西戎不过数百里,故当地各地人流往来不绝,沃野千里,物产丰饶,很是富庶。当地百姓因长期受异域文化熏陶,故其衣食起居皆是独具风采。
虽是五月,天还未彻底回暖,可马车行驶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上,沈婉柔掀开车帘入目所见的,不论是大兴朝的女子,亦或是异族女子,大都已经穿起了轻薄纱裙。
这裙衫的样式还与京城里的不同,要开放热烈些,即便自己也是姑娘家,在看到那片片白花花的莹润肌肤时,也不由心旌摇曳,就更莫要提男子看了会是何种反应了。
思及此,她赶紧将车帘放下盖严实,扭头有些戒备地扫了眼端坐一旁的男子。
陆铭好生生坐着,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眼看得莫名:“怎的了?”
“无事。”她见他神情不似作假,遂心下稍安,顿了顿,还是没忍住试探了一句,“北地果然多美人。”
他听了微一挑眉,眸中流转几分玩味:“哦?那为兄可要好好见识一下。”说着,便打算伸手掀帘子。
“不许。”她情急之下一把按住他的腕,话说出了口才发现自己毫无立场可言。
对上男子满是促狭的眼神,她懊恼地咬了咬唇:“兄长骤然掀帘,若是唐突了街上的姑娘便不好了。”
闻言,他唇边隐有笑意,顺着她意颔首道:“念念说的有理。”遂复又专注于手中书卷,只那展开的一页却迟迟不见翻动。
马车又辘辘行驶了小半个时辰后,一行人便抵达了此行的终点,漠城太守府,旁边的一座小宅院。
“我们就在此地落脚。”这座宅院是还在京中时便已差人买下的,景致构图陆铭悉数看过,
丫鬟奴仆当时也一并置办妥当,故此时抬脚迈入院门后便直接安顿好了随性番役的居所,
“前院东西两侧厢房,两人一间。所有人分为四组,每组五人,每日里排两组番役轮流在府中巡逻护卫。”
交代完一些琐事,他遂预备领着她向后院行去。哪知才将将转过身,便听得下属前来传话,说是漠城太守知晓他莅临此地,特意呈上了份特别的心意。
以为又是那些个无趣的古玩珍宝,他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挑个空房子装下便是。”
哪知那前来传话的番役却立时苦了一张脸,有些犯难道:“大人,那太守爷送来的不是死物,而是几位……几位年轻姑娘。”
立于一旁的沈婉柔一听,忙警醒地竖起了两只耳朵,心中愤愤抱怨着漠城太守净给她添乱,她辛辛苦苦防了一路,好容易使兄长目不斜视抵达这里,如今都到了家门口了,好家伙,一下给她整了个前功尽弃。竟敢光明正大向她兄长府里塞人,当她死的吗!
忍了半晌没有忍住,她甫一抬脚上前欲说些什么,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他使的力道不重,堪称温柔,可她一沾上他,便霎时没了气焰,只乖乖鼓起腮帮闷不做声。
“这范良倒是个惯会偷奸耍滑的老油子。”菲薄双唇扯出个嘲讽的弧度,“把那些人安置在前院,给她们分配院中洒扫的活计。”
传话的番役听后恭敬称是,心中却哭笑不得,这的确是他们的厂督所能干出来的事,让一群来意如此明显的如花似玉的貌美女子,做府中最低等的粗使丫鬟才需干的活计。不愧是他们的陆厂督。
“兄长既不喜欢那些女子,为何还要留下她们?”向后院行去的路上,她嘟着一张小嘴质问他。
“若念念是此地太守,在你所管辖的地域内乍然来了个朝廷命官,所查的案子又是一旦证实便可引得所犯之人满门抄斩,轰动朝野的要案,念念会怎样做?”
“当然要派人看着他,时刻掌握他的一举一动。”
他遂但笑不语,只静静地垂首看她。
那双满载柔光的狭长眸子宛如深不见的漩涡,看一眼,便不由自主被吸附进去。她沉溺进那漩涡里,心中恼恨他竟对她使杀伤力这般大的美人计,面上却是再也负气不起来了。
却说陆铭等人自在这小小院落安顿下来后,便是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开始探查走私军火一事的脉络。
白日里陆铭明面上应下官员乡绅的邀约,一同前往各个酒楼茶肆用膳品茶听曲儿,摆出副查案是假,前来漠城大发横财以黑吃黑是真的狂浪姿态。实则夜里反复翻看着暗桩搜罗来的情报线索,不断调整着放出的每一条线,缩小侦缉范围。
这几日陆铭忙,沈婉柔却也没有闲着,一面学着做北地的特色吃食,一面将漠城太守送来的几个年轻女子见了个七七八八。也并非是她气量小,容不下人,只那些女郎日间不见她们拿起扫帚来打扫宅院,一到日落黄昏兄长快要回府时,便一个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全都冒出来了。
倘使仅止于此,那也就罢了。只谁人见过穿得跟花蝴蝶似的来做洒扫之事的女子?扫着扫着,还能给你即兴舞上一段。露出的一截白嫩细腰一扭一扭的,还专挑自家兄长在的时候扭,她能不气愤么!
于是沈婉柔便养成了每日一到固定的时辰便去正门口候着陆铭,拿条锦带给他蒙上眼的习惯。
“兄长眼下既一心忙着处理公务,须得全神贯注投入方可,莫教那些个情情爱爱乱了心智,念念可都是为了兄长好。”她一面替他系好锦带,一面苦口婆心道。
他抚了抚眼上一层柔滑布料,唇角的笑意加深:“都听念念的。”
只让沈婉柔没有料到的是,那一群女郎竟还懂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道理,这日在她牵着自家兄长的手向后院行去时,她们也不起舞了,竟齐齐唱起了歌。那嗓音清脆悦耳,婉转动听,便是同为女子的她,听了这靡靡之音也难免心猿意马。恨得牙痒痒,她踮起脚来伸手捂住了他耳:“快回去。不许听!”活像个怕孩童学坏的老妈子。
好容易将兄长送回了卧房,她痛定思痛,深感一味的退让只会助长他人士气,她也是时候该拿出点颜色让她们瞧瞧了!
翌日,沈婉柔便带着府中先前买来的丫鬟菱香,一道前往了漠城之中最大的成衣铺子毓成庄去采买衣物。菱香约莫双十年华,是憨厚实诚的模样,回话时从不油嘴滑舌,向来有一说一。所以当她每试一件菱香便双眼放光直点头说好看时,她深以为然,当下小手一挥,吩咐掌柜的将那些绫罗纱衣全都包起来。
从毓成庄出来,她将欲抬脚向路旁的马车迈去,一抬眼却见一位着四喜如意云纹锦衣的年轻男子从斜侧急急迎了上来,口中不住唤道:“姑娘稍等。”
她不动声色退了半步,笑意未达眼底:“这位公子可是有事?”
“小生方才远远便瞧见姑娘进了这绣庄,故一直守在门前,想斗胆问一句,姑娘芳名,家住何处。”说话的这男子倒是生了副好皮囊,只脚步虚浮,面色枯黄,眼下青黑不散,想必是纵欲过度所致。仅凭一个背影便愿意苦等她许久,一开口又是这样直白问她姓甚名谁,可见其莽撞呆傻有余,睿智沉稳不足。
正要出声回绝,身后跟着的菱香却突然贴近了她耳畔低语:“姑娘,这是漠城太守范良家的嫡公子范玦。”
闻言,到了嘴边的说辞立时一转,她盈盈一福,笑得真切了些:“小女姓沈,家住青衣巷自北向南第一座宅院。”
这就是住在太守府近前啊!那范玦听后,欣喜更甚,只觉天赐良机上天垂怜,竟让他觅得如此佳人,且佳人就在他嘴边。这不就是一张口的事么,心中越想越美,他又上前两步想要说些甚么时,却被那柔和女声打断了:“小女今日出府本是置办些必要衣物,如今家中还有急事,便先回了。公子,我们有缘再见。”说着,径自转身登上了马车,转瞬驶远。
范玦眼睁睁看着她匆匆离去,中途本想出言挽留,可转念一想,这美人就住在太守府旁,他日后若是想寻她,还怕逮不着机会么?遂做了回君子,静静目送着这令他一见钟情的姑娘渐行渐远。
却说沈婉柔一回到府邸房中,便迅速吩咐菱香烧水来供她沐浴。因着此次偷逃出来没捎上熙春拂冬,故眼下也只能让这手不甚巧的婢女为自己挽了个较为轻简的垂云髻。细细描了眉,薄涂口脂,镜中的女子粉面朱唇,明艳动人,单单看着,便堪入画。
最后换上身蝶戏水仙漩涡纹纱绣裙,便摇曳生姿地向那前院影壁后行去。
院中早已候着的莺莺燕燕一见她今日装扮不俗,皆是时不时便向这边瞅上一眼。沈婉柔不理会她们满怀探究的目光,只稍稍抬起了下巴,指派着菱香:“给我去取张四脚木凳来。”香菱麻溜儿地照做了。
于是这日傍晚,陆铭并未如往常一般在府门前见到小姑娘,困惑中夹杂着几分难言的失落,他步伐有些快地向庭院中走去。
而沈婉柔此时已然踩上了木凳,正站在一棵石榴花下翘首以盼,甫一见到陆铭的身影,便直兴奋地同他招手:“兄长你快看,这石榴花开的果真鲜艳,念念摘几朵下来送你可好?”说完便作势踮起了脚,要探身去够那垂下树枝上的娇花。
一群人皆是看得心惊肉跳,陆铭更如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至她身后,不明白她又在作什么妖。然而下一秒,当小姑娘然惊叫着从椅上摔落下来,身子直直向后立于她身后的自己怀中倒时,他便弯了一双眉眼,一把揽过她的腰身,将她稳稳托住。
沈婉柔如期落入那个温暖厚实的怀抱,有些贪恋地将脑袋更深地埋入了他的怀中,放肆地轻嗅他身上的惑人冷香。
“念念可伤着了?”她听见他温润嗓音在发顶处响起。
一仰头,只能看见他秀美喉结上下滚动,不知晓他其实已然笑开,遂还继续装模作样道:
“不清楚呢,念念只觉得脚踝好疼呀,兄长抱念念回房。”她一面娇滴滴冲他撒娇,一面在他胸前对着那群女郎们耀武扬威地吐舌做鬼脸。
他将她那些个孩童似的表现尽收眼底,心中好笑却并未戳破,只依着她,把她好好安置在怀中,让她尽情在众女跟前得意一番。
而众女被这表现所迷惑,接下来一段时间,陆铭每每回府经过中庭时,便总也能看到三两个女郎踩在高凳上故作赏花。不是去攀折那桃树,李树,杏树,便是去祸害那梨树,海棠,流苏树,直将院中花树果树悉数霍霍了个遍。将宅院里仅有的几颗树整秃秃了不说,众女在模仿沈婉柔最后一步不甚跌落时,竟真真就没人在下边接着。即使那些美人儿各个俱是向着陆铭怀中倒去的。故这院内初时被太守送来的一批美人最终竟是瘸的瘸,伤的伤,就没个囫囵个儿齐全的。这却又是后话了。
只这会儿陆铭抱着沈婉柔将一踏入院门,沈婉柔便自个儿率先招供了:“兄长,你放念念下来罢。”
他闻言没有立时松手,反倒是语音带笑打趣她:“哦?念念不是脚伤着了么?”
听出他话语中的揶揄,她一张小脸微微发烫,嗔怪道:“那这还不都是被她们逼得没有法子了吗!”这才想起使出她在画本子上见着的手段。
“她们怎么逼迫念念了?”他仿佛兴致很好,也或许是就喜欢看她在自己跟前费劲心力挣扎着圆话的小模样,遂并未轻易放过她。
“她们……她们……”一时被他问住,她结结巴巴掰扯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干脆一梗脖子,理不直气也壮,“她们干扰兄长办公,影响兄长查案!每天打扮得那样醒目,是会让兄长分心的!”
他轻笑出声:“可为兄觉着,念念今晚稍事装扮,已超出她们许多。”
兄长他,是在隐晦地赞她好看吗?一颗心在胸膛内怦然,她在他臂弯中微微扭动着身子,正欲追问,可稍一扭动,却觉察出不妥来。
今日她身上穿的是极具漠城风情的轻薄纱衣,领口处开得比京中要低上许多,她本也是鼓足了勇气,方才强忍忸怩出了门来。便是她自己从镜中看,胸前的旖旎春色也可窥见一二,就更莫要提自家兄长从上往下同她讲话了。
周遭的空气似是瞬时就变得暖融了起来,热浪一层层裹挟,直教人心底浮躁难安。只要一想到兄长或许已将她女儿家的娇媚尽收眼底,她便脸热得吐不出一个字来,掩耳盗铃般将脸更深地埋入他怀中,明明羞臊着,却不愿从他怀里离开。
衣裳许是真的过于单薄,单薄到她的腿弯腰后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小臂肌肉的形状走向,能一丝一毫感知到他臂上的脉搏一下下透过衣衫传递到她身上,惹得她不住轻颤。
他应当也是发现了眼下这颇为暧昧的情景,微红的耳根将他出卖,他的手切实地体会着她的体温,指端沁凉触感却烧得他浑身发烫。无端生出一股冲动,他强自抑制住,喉结滚动,良久,嗓音暗哑地命令她:“出门在外,不许这样着装。”是顶顶强硬的语气。
他这样霸道,她心中却生出几分难言的羞涩欢喜,懦懦点头,小声应上一句:“念念知道了。”
话说那太守家的公子范玦自上回在毓成庄对着沈婉柔惊鸿一瞥后,在府中按捺了几日终是憋不住了,这日将过食时便带着一众仆从上门来访,说是送礼来了。
沈婉柔在正厅见到这位公子哥时,他正挨个清点着此次送来的物什玩意儿。这范玦不知是过于痴傻,还是太守府实在挥金如土。只见大大小小数十个木匣铺满了厅中地面,一时间场面甚为壮观。
范玦一见朝思暮想的姑娘从屏风后绕出,立时激动地上前两步,就差一把握住她的手,殷切道:“沈姑娘,几日不见,姑娘可还安好?”
沉吟片刻,她遂做出个苦闷形容,微蹙着眉叹息:“不过是终日待在府中罢了,日子一天天过,都是一个样。”
“姑娘是久在府中,觉着无趣了?”干别的范玦是不中用,可若论起如何寻欢作乐,在这漠城之中快意潇洒,那范玦定是能谈个三天三夜不带停歇。当下一听美人这口风,暗道有戏,遂一摇折扇,笑得志在必得,“沈姑娘不若随小生一道出门散散心?这漠城之中,何处的景致最动人,哪家的酒肆味儿最正,小生皆是了然于心。”
沈婉柔听了,星辰也似的双眸流露几分神往:“公子如此好意,小女心中不胜感激。只小女远的地儿不愿去,倒是有些想见识一下范公子所居的太守府是何风光。公子你如此俊秀雅致,想必府内之景必不会让小女失望。”
晚间,陆铭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