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才人请安。”
舒清妩近来在宫里很是有些名气,能当面驳太后的面子,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端嫔和惠嫔下不来台,陛下都没说她半句不好,宫中的人倒也会见风使舵,见了她自是客客气气的。
舒清妩听了他的请安,目光在他额头上轻轻扫过,最终落到还年轻的周娴宁身上。
这个时候的周娴宁看上去要年轻许多,眼中还没有那么沉的暮色,她还没吃那许多不必要的苦,受许多不应该的罪。
舒清妩轻轻松了口气,目光重新放到那管事黄门身上。
“这个宫女倒是瞧着很顺眼,不知叫什么名儿,是在哪里当差?”舒清妩问。
管事黄门微微一愣,略有些消瘦的长脸上立即就扬起一抹苦涩,虽然不重,却还是被眼尖的舒清妩看清楚。
“回才人,”管事黄门斟酌地道,“这不过是个粗笨的宫女,是御花园海得福公公属下,日常都是伺候御花园的花草树木,当不得小主记挂。”
舒清妩俏脸一沉,皱眉道:“我只问你她叫什么,你做什么那么多废话?”
那管事黄门膝盖一软,心中一慌,莫名被一个才人吓了一大跳。
说起来舒清妩说话还是不自觉带着皇后娘娘的威仪,平日里大场合都会尽量克制着,此刻见周娴宁被这么欺压,她心绪难平,身上那股威仪便自然而然散发出来。
别说那管事黄门,就是云雾和云烟也被吓了一跳。
管事黄门哆哆嗦嗦道:“回禀小主,这宫女姓周,名叫娴宁。”
舒清妩这才略缓了缓表情,柔声道:“周娴宁,抬起头我瞧瞧。”
周娴宁也不知道为何竟是得了舒才人的青眼,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却把自己泛红的眸子显露无疑。
这会儿的周娴宁不过才二十几许的年岁,在宫中的这小十年光景已经教会了她许多道理,她摔过跤,也曾被人推进过坑里,最后满身污泥爬上来,还是要哭着把自己洗干净。
她已经没什么害怕的了。
死又如何?去永巷又如何?人这一辈子,辛辛苦苦到最后,总归是一个死。
生无牵挂,死无惦念。
周娴宁原本以为这一次又
要在污泥里沉浮,结果却有一把干干净净的梯子,就这么摆在自己面前。
舒清妩见她看自己,冲她淡淡一笑。
“瞧着倒是很顺眼,我很喜欢,”舒清妩顿了顿,“既然你是御花园的宫人,对御花园一定很了解,陪我到处逛一逛吧。”
舒清妩话音刚落,就看那管事黄门整个人抖了一下,脸色也难看起来。
“怎么,你不答应?”舒清妩扫他一眼,淡淡说。
管事黄门膝
盖一软,这就跪了下去:“才人多虑了,小的只是担心她笨手笨脚伺候不好才人。”
舒清妩轻声笑笑,也不理她,只对周娴宁说:“走吧,我也就逛这一会儿,咱们就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周娴宁这一次一点都不犹豫,直接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曾存在的灰尘,小心翼翼跟到舒清妩身边:“才人,这边请。”
舒清妩领着她就走,待走远了,才对周娴宁道:“你不用怕,我刚听见他的话,才特地把你带出来。”
周娴宁很聪慧,她不说也能听懂,此刻十分感激地对舒清妩道:“小主好心,奴婢都明白,多谢小主救命之恩。”
舒清妩虽没明着说要管周娴宁的事,但她反复说了两句瞧周娴宁顺眼,下回她若还来御花园,瞧见周娴宁有什么不好,那定时要询问的。
虽说周娴宁还留在御花园到底不好,但舒清妩现在身边的人已经满了,到底不好再要人,只能先转圜一下,等一等时机。
这些,她也不打算对周娴宁明说。
她只是道:“御花园的差事其实不错,有我今日这句话,你最少能过个好年,若是他们再不懂事,你只管去锦绣宫寻我。”
周娴宁一个无依无靠的宫女,舒清妩也图不了她什么,不过是看她可怜帮一帮罢了。
她眼眶一热,低头擦了擦眼睛,略有些哽咽道:“小主心善,好人一定有好报。”
从才人到小主,不过转瞬间的事。
周娴宁陪着舒清妩逛了会儿园子,一行人就又回到竹林前,舒清妩便问:“你可知这翠竹为何冬日依旧繁盛翠绿?”
“这倒是不知,这是花匠们的私传,轻易不肯告诉旁人,”周娴宁顿了顿,道,“小主若是好奇,那奴婢便悄悄打听打听,有了结果再去呈报给小主。”
舒清妩随意道:“我也就是好奇罢了。”
如此也就说得通了,原来周娴宁也不知这些细节,若她知道定不会放任不管。
舒清妩又叮嘱她两句,让她有困难一定要来找自己,便让人她离开去当差去了,她自己则领着云烟和云雾进了竹林,站在里面沉思不语。
云雾怕她冻着,道:“小主,咱们回吧。”
舒清妩叹了口气:“你说这竹子,一年四季翠绿如新,到底是否是它本意呢?”
云雾答不上来,云烟也不知要如何应话。
舒清妩淡淡笑笑:“说起来,有时候人生还不如这翠竹一般自在,困于这逼仄的皇城之
中,只能封住自己的心,让自己同旁人一样随波逐流。”
她感叹的其实是上一辈子的自己。
说到这,她又道:“算了,我何必又去纠结这些,趁着如今光阴如新,还是好好过这一辈子吧。”
舒清妩说完,就领着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回答的云烟和云雾一起出了竹林,直接回了锦绣宫。
一阵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贺启苍乖巧懂事地站在听竹阁内,大冷的天,额头竟出
了些薄汗,低声道:“陛下,舒才人也不是有意为之。”
这大冷天的,谁会特地跑到听竹阁里吹冷风?也就只有特别有闲情逸致的皇帝陛下了。
萧锦琛心里反复想着舒清妩刚才那几句话,莫名勾起唇角。
这个舒才人,比他以为的还要有趣,也比他所想的更要洒脱。
但这么一个年轻的宫妃,这一个月来的表现却同过去一年完全不一,她身上的那些小心谨慎和恭敬妥贴似乎都消失了,又似乎还在。
萧锦琛闭上漆黑的眼眸,突然想起昨日的那个梦。
梦里,也是这么一片竹林,他跟她并排坐在听竹阁里,一起听着外面沙沙作响的竹音。
宁静与祥和在他们周身荡漾开来,他感受到自己的心前所未有的安静。
只听那道熟悉却又陌生的女音温柔道:“这竹子真好,一年四季都翠绿如新,光彩照人。”
萧锦琛心里一紧,仿佛有什么攥着他的心,令他一瞬间就清醒过来。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呢?
萧锦琛深思着,就听到身边的贺启苍低声道:“陛下,时候不早了,该回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何竟是有些失望。
这种情绪他从来不曾体会过,现在要离开这个静谧的听竹阁,竟是有些不舍。
萧锦琛起身:“走吧。”
待行至竹林里,一阵馨香迎面扑来,那味道似乎是十分熟悉的,却又带着几分陌生。
那是舒清妩身上的幽香。
萧锦琛轻抿薄唇:“告诉敬事房,晚上召舒才人侍寝。”
有许多事,他都要问一问她。
☆、第 22 章
第22章
还有两三日萧锦琛就要去斋宫斋戒,以他的性子,年根底下断然不会频繁召幸妃嫔。
舒清妩也不知他是怎么回事,这些时日来竟是一而再再而三,全不似他往日坚持。
但陛下召幸莫敢不从,舒清妩让宫人谢过传话的黄门,边让云烟准备晚上要穿戴的衣物鞋袜,一边坐在贵妃榻边沉思。
云烟并云雾见她一脸凝重,也略收了收脸上的欢喜气,皆是屏气静音安静忙碌。
舒清妩半阖着凤目,仔细思量从她死而复生之后的种种过往。
除去她几次三番不肯被张采荷与谭淑慧刁难,也不去管她曾顶撞过太后两回,单只看她同皇帝陛下私下里相处,也确实是同前世有所不同的。
她其实一直都是个规规矩矩的恭谨人,便是陛下与她似没多少夫妻情分,也总会在折子中夸奖她颇有母仪天下的典范,偶尔家宴时,也会说她贤良淑德,嘉柔天成,可堪为一国之后。
从小到大,从闺阁少女到夫家妇人,她一直恭恭谨谨,从未有半分懈怠。
便是因如此,他们夫妻二人之间也总是规矩的。
规矩体现在方方面面,体现在大事小情,便是私底下坐下来说说话,也大多都只说宫里事,舒清妩放不开面子,皇帝陛下也一贯冷清。
舒清妩家中父母便是这种模样,她见惯了,也不觉得自己同萧锦琛的相处有什么不对,直到她“犯了”错,被幽禁于坤和宫中,她才渐渐品味出相敬如宾的难熬滋味。
虽不肯承认也不想承认,这世间女子,大多依赖丈夫,也大多都只靠丈夫儿女而生。
一旦遭逢大难,膝下空空,夫妻无情,那日子便是生不如死,难熬如同冬日寒夜,冰冷刺骨。
若非如此,舒清妩也不会对萧锦琛失去全然信任。
要她信任一个人,曾经是多么难,但要她失去对一个人的信任,却又是那么快。
舒清妩垂眸眨眨眼睛,想到重生而来的种种变故,想到了萧锦琛的“热情”,想到他难得的调笑,想到他宫宴上的那一声甚好,想到了……这一而再再而三的侍寝。
或许,皇帝陛下只是喜欢更“活泼”一些的女子吧。
舒清妩长舒口气,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不是因她不同陛下才有所不同,而是因她从未去仔细思考陛下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她所以为的也并非那么正确。
既然陛下喜欢这样的,那她要不再努力一些,争取早日搬去新的宫室,省得同冯秋月继续同住一宫。
舒清妩想明白这些,并没有什么懊恼,也并不怎么羞赧,她只叫了云雾来,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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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微微一愣,瘦脸一红,竟很是不好意思。
“小主?”她疑惑地唤了舒清妩一声。
舒清妩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淡然道:“去吧,这也不是多大的事,咱们宫里人
都不喜冯昭仪,那咱们就得努努力不是?”
云雾没想到反而被舒清妩安慰一句,心里闷闷的,可看舒清妩面上并无不妥,瞧着也不觉得如何难看和心酸,这才略松了口气。
“不管怎样,小姐且是自己高兴要紧,若是觉得不舒坦,还是勿要勉强自己。”
舒清妩拍了拍她的手,淡笑道:“去吧,这些事我现在早就不在意了,你不用太过伤怀。”
云雾福了福,匆匆下去忙碌,倒是云烟复又进了寝殿内,道:“小主,晚膳已准备妥当,小主可要用?”
舒清妩点点头,先去厅中简单用完晚膳,然后就回寝殿内重新更衣。
她刚才吩咐云雾去办的,就是给她把去岁早年做过的一身轻纱中衣翻出来熏香熨烫。
刚进宫时夏日闷热,她略有些不太适应,云雾便使了银子请织造所做了两身轻纱中衣,夜里睡时就不会那么闷热。
只那中衣穿在身上,薄薄轻轻的一层,能把肚兜上的绣纹都露出来,舒清妩每每穿了都觉得分外羞赧,待略适应了京中天气,便再也不去碰了。
云雾最是知道她性子,现在听说她要重新换这轻纱中衣,心里自是有些难受的,不过见她神态温和,并非难过的样子,这才略安心。
这时节虽说寝殿里有火墙,并不如何寒冷,但轻纱中衣还是略有些冰凉的,哪怕穿在身上好一会儿,也不太能捂热乎。
舒清妩换上衣服,又选了一身水红的织锦袄裙,捧着暖炉上石榴百福轿的时候还想:本宫也是很努力了。
一路晃晃悠悠,舒清妩轻轻掀开轿帘,看到外面的宫灯璀璨璃璃,不由叹了一句:“又是一年新岁。”
云雾举了举手里的宫灯,让她瞧得更清晰一些:“上午尚宫局送了新宫灯来,明日咱们就能换上,都是鲤鱼灯,小主准喜欢。”
舒清妩点点头,笑道:“锦鲤确实吉利。”
不多时便到了乾元宫的后偏门,从偏门进入,穿过邀月门,轿子一路不停,直接在如意阁前停了下来。
舒清妩下了轿来,抬头就看李素沁站在如意阁前的抱厦里,冲她福了福。
“姑姑免礼,今日又来叨扰你了。”舒清妩笑道。
李素沁上前虚虚一扶舒清妩的胳膊,十分亲昵地请她进了如意阁:“小主人好,臣巴不得日日都来伺候小主。”
这话说得就太好听了,舒清妩忍不住轻笑出声:“那我就借姑姑吉言。”
待李素沁请舒清妩
坐下,小宫人们陆续上了花果茶点,李素沁才小声道:“小主,今日前头略有些繁忙,兴许是不太爽利的。”
她这话说得十分含蓄,但舒清妩很简单就能听懂,她点点头,低声道:“我省得了,多谢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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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沁福了福,直接退下去忙。
舒清妩垂眸瞧了瞧手上的茉莉香片,浅浅抿了一口,茉莉浓郁的芬芳一瞬间充斥口鼻,安抚了她略有些躁动的
心。
说句实在话,上辈子到这辈子,她就没怎么见过萧锦琛有什么特别高兴的时候,他永远冷着那张脸,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
她也曾猜测过,妄图从他的言语之间听出几分帝王心思,一晃十年过去,也一次都未成功过。
所以皇帝陛下高不高兴,因为何事不愉,又因何事开怀,其实对她来讲都没甚区别。
她该如何就如何,想来皇帝陛下也不会太过在意。
待一碗茶吃尽,舒清妩起身,被云雾扶着进入暖阁中,舒舒服服洗了个澡,然后重新梳妆打扮,最后安安静静坐在龙榻上,垂眸不再言语。
今日前朝似真是有些忙碌事,萧锦琛许久都未曾到来,舒清妩坐了一会儿便有些困顿,于是便就浅浅低下头,慢慢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