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杏花馆吗?”袁举人问。
少女回眸,肤色若初生白杏,正是此间的老板娘萧月。
月牙儿见了他,微微有些讶异:“这位老爷是来用餐的?”
时间是早了些。
袁举人轻咳一声:“我一贯早起。”
正说着话,风吹树摇,吹落春雨。月牙儿忙用剪子将红带一剪,匆匆完成了剪彩。
“快进来吧。”
湘帘一打,袁举人不由得眼前一亮。大茶楼,他去过许多。为了彰显自己家的品味,喜欢用鲜亮的紫漆八仙桌。有的还会在大堂里设一个小台,转请艺人来唱评弹。而小的茶店呢,恨不得将每一寸土都摆上一张桌子,挤得满满当当,生怕因为没位置而缺少客人。
然而这杏花馆,却不似上述二者,颇有些隐于空谷的高士之风。窗含浅溪,桌近莳花,小小巧巧,别有一番意趣。
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里边的一扇半月门,这家店竟然把厨房直接做成了展示品!像书房里的博古架,含蓄又张扬。
袁举人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儿坐下,透过新糊的窗纸,瞧见雨打涟漪。
月牙儿用一个木托盘端过来餐具,轻轻放在桌上,轻声道:“客人是第一位光临杏花馆的,送你一叠新做的梅豆。”
绛红色的梅豆,平摊了抹在一个白瓷小碟儿里。袁举人拣了一颗,却见那小碟儿一角还烧制了朵杏花。
这萧美人当真是注重细节之人,竟然还特意定制了一套杏花碗碟。
月牙儿拿来餐单,是一张新写的纸,糊在薄薄的木板上。
袁举人一看,赞道:“真是一手好字。”
他细细看了餐点,疑惑道:“只有三样点心?”
“真是不好意思,因此才开业,忙活的只有我一人。今天提供就只有这几样点心。”
袁举人看了看,指点一样:“就要这个吧。”
“要用茶吗?今天有新制的豆乳茶。”
“看着像甜的,我不大喜欢,就上盏香片罢。”
“稍等。”
等待的时间里,袁举人静听雨声,闻见若有若无的花香,只觉一颗心都静了下来。
没过一会儿,他点的餐就送过来了。
他点了一笼标着“春季限定”字样的春笋灌汤烧麦,一笼有六只,热气腾腾,依次摆在竹制小笼里。外皮薄且通透,隐约可见里边的汤汁。
烧麦还能做灌汤的吃法?袁举人一手拿调羹,一手拿筷子,夹了一个春笋灌汤烧麦,送到嘴边。
薄皮柔韧,咬开一个小口,饱含笋鲜肉汁的汤便溢出来,香留唇齿。用酱油、猪油炒过后再蒸软的糯米,每一颗都入了味。细细咀嚼,笋丁爽脆、鲜肉嫩滑。吃进嘴里,清爽有如雨后竹林。
真是人间至味!
尽管汤汁滚烫,但袁举人实在等不了春笋灌汤烧麦放凉,嘬尖了嘴,咈嗤咈嗤一顿猛吹。
一连六个下肚,他才惊觉吃完了,立刻从怀里摸出钱袋,往桌上一按:“再来一笼……不!两笼!”
他一边吃,一边在心里大骂唐可镂,个死老头子,有这么好吃的点心,不早点讲。
月牙儿见这位客人吃得这样开心,心情也转晴。雨声依旧,听起来却不那么嘈杂了。
她歪头,探一探屋后的杏花。
一场春雨过后,花该全开了罢?
第二位来的客人,是个年轻公子,他将手里的油纸伞收起,倚着墙角放好,抖落抖落衣袍上的雨滴,说:“听说今日开业,恭喜恭喜。”
月牙儿递过来一张热毛巾:“借你吉言,请坐罢。”
见年轻人坐定,月牙儿有些好奇:“客人看着面生,是怎么知道杏花馆开张的?”
“唔。”年轻人一边擦着手,一边笑起来:“在柳姑娘那里吃了海棠糕,特意过来的。”
这年轻人姓苏,叫作苏永,知道杏花馆开张的消息,还是在二十四桥。前日偶然听见柳见青的小丫鬟问她:“后头杏花馆开张,姑娘去不去?”
他那时便留神记住了,今日虽然天落雨,但还是打着伞来了这杏花巷。
月牙儿不再多问,递上餐单,问他要些什么。
“这豆乳茶,是什么茶?”苏永好奇道:“就来一盏这个。”
点完茶,他偏头望见袁举人桌上几个小笼,指一指:“也来笼那个,看着挺好。”
不多时,豆乳茶和春笋灌汤烧麦都送到桌上来。
烧麦是常见的,豆乳茶却没见过。因此苏永便一心一意研究起豆乳茶来。
白瓷盏,最上面飘着一层浮沫,还撒了些熟黄豆粉,很好看。
苏永拿梅花汤匙舀了一勺,发现原来盏底竟有绢豆腐。
他吃了一匙,不由得眼前一亮。
寻常的豆浆,总有一股子豆腥气,可这盏豆乳茶却半点没有沾染。豆子的清香与茶的清冽混合在一起,回味甘甜。绢豆腐细腻柔软,滑在唇齿间,柔如晴天的云朵儿,实在有趣。
苏永感叹道:“奇哉,豆腐竟然还有这种吃法!”
就为了这盏豆乳茶,他此番冒雨前来,就能兴尽而归!
第35章 桂花酒酿奶茶
春雷响了一声。
乌云滚滚, 将天光藏起来。杏花馆也随之暗淡。
这样急的雨,怕是不会有新客人登门了罢?月牙儿往窗外看了一眼,转身, 取出火镰,用火石点亮艾绒, 燃了三盏小烛台。
“真是不好意思,”她有些难为情, 向两个客人说:“今日倒是天公不作美。”
袁举人摸黑吃完一个春笋灌汤烧麦, 爽朗大笑:“这是天公留客呢!”
他吃得开心,文人心性, 起身推开窗,吟啸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这词应该用羽调。”苏永一抹唇边浮沫,附和道:“该这样唱——”
只见他腾一下起身,脚往前一瞪, 手一捏,起范儿唱道:“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吴语一出, 自有一番闲庭信步的姿态。
袁举人听这一句,便知这年轻人有几分功力。
“阁下这唱调, 有几分意思,请问尊姓大名?”
苏永腼腆道:“在下不才,是个新唱昆腔的,免贵姓苏, 名永。”
“你竟然是苏永?”袁举人抚掌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月牙儿听他们说话,不明就里,兴致冲冲插嘴道:“这位苏公子很有名吗?”
袁举人颔首笑道:“他去吴王府上唱过昆曲,你说有不有名?”
“那自然是唱的极好的。”
月牙儿笑盈盈将烛台依次放在两人桌儿上:“我这杏花馆何其有幸,第一日开业便遇见两位贵客。”
她转身从柜上捧下一小坛酒,边揭开便说:
“看这么大的雨,想来不会再有什么客人。我送二位一人一杯酒,举杯听风雨,岂不风雅?”
酒是桂花酒,去年新收的桂花,洗净后在日光底下晒,等桂花瘦了,就收起来,酿在酒坛子里。
如今用酒筛子舀出来一看,色泽如茶,清香四溢。月牙儿想一想,既然苏永爱吃甜的,她索性做成桂花酒酿奶茶。要是今天没了客人,这牛奶也不算浪费了。
一盏桂花酒酿奶茶,底下是桂花酒、上面是牛奶,才倒在一起,奶白酒清,色彩分明。再丢进一勺小芋圆,摇一摇,便可以吃了。
苏永没见过这吃法,一接过,迫不及待浅呷一口。
“真是好滋味!”
一旁的袁举人见他的神态,望一望自己手里的桂花酒,板起脸来:“为何老夫没有他那样的。”
“那是甜的。”月牙儿提醒道。
“甜的也成!”
这老先生的脾气,倒和唐可镂有几分相似。月牙儿腹诽道,给他也做了一杯桂花酒酿奶茶,只是少放了一勺蜂蜜。
花酿的酒,并不醉人,何况还添了茶与牛奶,饮下去只有极淡的微醺之感。
袁举人吃了半盏,长吁一口气,这样清爽的甜茶,他可从未喝过。桂花酒酿流淌在齿间之时,可察觉到碎桂花的存在,细碎而零落,但赋予桂花酒酿奶茶一种独特的口感。
敲无踪迹的,舌尖滑过花香的气息,似远去的、遍地金黄的秋日。
妙不可言。
他要是第一回 吃的甜茶是桂花酒酿奶茶,大约就不会对甜茶报以偏见了罢。
悔不早相逢。
苏永也适时凑过来:“这有绢豆腐的豆乳滋味也十分不错,老人家要不要尝尝。”
袁举人看了一眼他桌上的空盏,回想起自己走进店里来所说的话,只能忍痛道:“不了,老夫吃这个正好。”
可当他瞧见苏永又叫了一盏豆乳茶时,又觉得心疼,自己骂自己:做什么这样好面子,面子是能吃还是能喝?
可话已经放出去了,没法子,袁举人只能偏头去看窗外的雨,眼不见心为静。
点心吃完,茶喝尽,雨却还没有停。
月牙儿将视线从那潇潇雨幕收回,瞧见店里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不知为何,笑出了声。
“雨既然还不肯放客走,咱们要不自己找乐子?这位苏爷,要不请你唱两句?我给你免单好了。”
“免单就不必了,”苏永笑说:“左右我每日都要开嗓子练唱,今天早上的还没唱够呢。二位若不嫌吵,我便开一开嗓。”
月牙儿将南窗贴近杏花的那张桌子挪开,专门给苏永腾了块地。
苏永走过去时瞧见雨打杏花,也起了兴致,唱起新练的《浣纱记》来。
他一开场,连雨声都小了。
那声音又高又亮,声起这四四方方的小店,却不囿于此,似风一般穿透过粉墙黛瓦。
月牙儿算是明白了,何为“余音绕梁”。
一出戏唱罢,月牙儿和袁举人喝彩不已。这喝彩声中还夹杂了一声“好”,月牙儿回首望去,竟然是唐可镂。
他头戴斗笠、身穿蓑衣,乍一看上去,像才打渔回来的渔夫。
在月牙儿身后、袁举人一瞧见唐可镂就转过身去,不动声色的坐回角落里,装作去看雨,心里默默念叨:认不出我,认不出我。
唐可镂将斗笠解下来,赞道:“幸亏我来了,不然就要错过这么好的戏了。”
月牙儿递了块毛巾给他:“先生怎么来了。我原以为这么大的雨,你不来了呢。”
“我唐某人岂是失约之人。”唐可镂擦了把脸,很豪气的说:“有什么点心,都给我上一份。想到要到你店里来,我早膳都没吃呢,饿死我了。”
他说着话,径直走向苏永那桌坐下:“这位小哥唱的真好,我还在小桥那头呢,就隐隐听见歌声。那时还纳罕,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路小跑过来,谁知竟踩进一个水坑,裤腿都湿了。只可惜紧赶慢赶,也只听见小哥最后唱的两句,要是能多听几句,就好了。”
苏永正想回话,忽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又娇又媚:“论评弹,我柳见青在此,我不唱,谁敢唱。”
众人齐齐回望,只见一个美貌女子被两个小丫鬟簇拥着进了门,容貌之盛,硬是衬得这家小店熠熠生辉。
“柳姐姐,你竟然来了。”月牙儿欢喜的迎上前:“你来了真好。”
柳见青看了她一眼:“你命好,这么小店开张,我竟然还肯来。”
她伸一伸手,后边一个小丫头忙将手里的东西给她。
解开一看,原来是一把琵琶。
“别的也没有,给你唱支《秦淮景》,权当开店的贺仪。”
柳见青瞥了苏永一眼:“论一个人唱曲,我肯定不输他。”
苏永终于反应过来,望着柳见青犹带雨露的脸,期期艾艾地说:“柳……柳姑娘,好巧。”
“让开,你个呆头鹅。”
柳见青径直走向南窗下这处小空地,两个丫鬟忙搬把椅子,用衣袖擦得蹭亮,请她坐。
她坐定,先调琵琶弦,素手一拨,带起一串涟漪。
“幸好,雨没淋着琵琶,不然我可再不理你了。”柳见青向月牙儿抱怨一声,扭动弦轴,校准音色之后,才清了清嗓子。
她手抱琵琶,目光却望着窗儿,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
可真当她朱唇轻启,一双眼眸里却忽然有了光,更添一份神采:“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柳见青咿咿呀呀唱着,同方才苏永的旷达不同,咬字微有些缠绵,却似春风微雨般柔美。
歌声飘出去,行在雨里,润物细无声。
一屋子的人,都停下来,静静地听。
月牙儿听了,连骨头都酥了。
雨,微微地落。
歌,缓缓地唱。
曲尽,一时静了一会儿,唯闻雨声嘀嗒。
忽然的,有一人抚掌叫了声“好”,喝彩声随之而起,硬是把远远一声春雷压了下去。
月牙儿回眸一望,只见屋外不知何时已围了好些人,有街坊邻居、也有不相识的。
一个孩子骑在她爹脖子上,小手拍个不停:“爹爹,那姐姐唱的真好!”
柳见青抱着琵琶起身,唇角微勾:“小囡囡,姐姐的歌可不是白听的,叫你爹买个点心才许走。”
围观的众人纷纷轻声笑起来。
那小囡囡蹬一蹬腿,大声叫:“爹,我要吃点心。”
“好,”他爹笑着将她放下来:“你去选一样点心,爹给你买。”
“我也要买,有什么点心卖?”
……
月牙儿被客人纷纷围住,眼角余光瞥见柳见青要走,忙喊道:“柳姐姐,吃份点心再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