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半个多月了,劳卡文还是没习惯这件事——走上大街的时候,总是有人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倒不是因为他长得太丑。
恰恰相反,他长得其实还挺不错——一米九的高个子,鼻梁高耸脸庞白皙,还有一双湛蓝色的大眼睛和黄棕色的卷毛头发。
是的,劳卡文是个棕发碧眼的外国人,从小长在大洋彼岸的西部农村,18岁去纽约上大学,又在20岁上来到中国,当了个交换生。
纽科大学里的交换学生项目,期限一年,名额紧缺。劳卡文从大一的时候就开始准备,不仅找了个中国留学生当家教学习汉语,还特别认真地给自己取了个中文名字。
“你说什么样的名字比较适合我?”他一脸真诚地问他的中国家教。
“你的全名叫啥?”留学生家教也是第一次遇上给人取名的活计,颇为谨慎地问。
“Kelvin Law。”劳卡文写在纸上,虔诚地递到家教面前。
中国留学生家教仔细读了好几遍,想了好几秒,挠了挠头。
“那就劳卡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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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卡文小学的时候最喜欢的偶像是李小龙,每年万圣节都要穿上Bruce Lee的黄色紧身运动服,拎上小小南瓜灯,气势恢宏地对讨糖的人家说:“不给糖就用功夫收拾你!”
等上了初中,他崇拜的人又变成了Jackie Chan,恨不得天天一身黑西装飞檐走壁,做梦都想遇见一个会功夫的中国搭档一起除暴安良。
他看了这么多年功夫电影,每周六雷打不动要去唐人街的熊猫快餐店吃“左宗棠鸡”和“幸运饼干”,连熊猫快餐店的广东小哥都认识他,成了他的好兄弟。
劳卡文自认,相比大部分那些压根分不清日本中国和韩国的同学们,他算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通”。
可是即便是这样,他下飞机之后不久,还是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是纽约呢,还是纽约呢,还是纽约呢?”
他迷惑地看着外面。
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西装革履的人们低头看着手机,光洁明亮的机场外面整齐等着一排排绿色的出租车。车座上铺着雪白的垫子,戴着眼镜的司机冲他点点头,叽里呱啦半天,他才听明白说的竟然是英语。
“油!油!油!”司机说了好几遍。
劳卡文赶紧回:“you!对,我。”
司机满意了,继续说:“油,要go,go,go哪儿?”
劳卡文赶紧掏出印着学校地址的通知信递了过去。
司机眯着眼睛瞄了那地址好几秒,一拍脑门:“还以为是英语呢!原来是拼音!”
出租车一溜烟,开上了高架桥。宽阔的马路上车水马龙,高架桥两边码着整齐的花坛,初春鲜花初绽,处处暖紫。
车窗外造型古怪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阳光照在高楼的外墙上,发出耀目的光芒。从机场开到郊区的学校,总共才花了四十分钟不到。
下车的时候他掏出现金,司机愁眉苦脸地找了半天零钱。
他这才注意到出租车上贴着大大的二维码,要交车费,只要手机扫扫就可以。
美,是真美的。现代化,也是真的现代化。
可是怎么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那个《功夫熊猫》里的世外桃源,又是去了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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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这些年来搞扩建,在城外郊区建成了一座大学城。
留学生宿舍干净明亮,劳卡文刚把箱子一放下,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他在唐人街吃了十年的“左宗棠鸡”,终于有一天能吃到正宗的了!
劳卡文肚子饿得咕咕叫,带着梦想成真的激动心情走进了学校的食堂。
正值晚饭,劳卡文端着银餐盘,每个窗口都走了一遍,却连“左宗棠鸡”的影子都没见着。他胆战心惊地看着食堂大师傅守着的他平生从未见过的“神奇菜色”,终于意识到真正的中餐是什么样,惊讶得就像是第一次被戳破圣诞老人只是一个传说的孩子。
劳卡文在食堂窗口转了一圈又一圈,每个菜都想尝一遍,又看着每个菜,都觉得有些怯场。
食堂里的同学渐渐少了起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正准备朝“麻婆豆腐”的窗口走过去,脚下却突然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劳卡文低头一看——是个钱包。
是最最普通的女士钱包,棕红色的外皮有些磨损,金属扣子也断了一半。
他一愣,下意识弯下腰来把钱包捡起来,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二十岁,孤身一人来到异国他乡,一个人也不认识,连会的汉语也就那么几句。
周围的每个人都很匆忙,没有人注意到一个愣愣的留学生站在食堂中央,手里拿着个破旧的女式钱包。
劳卡文想了想,把钱包翻开了——里面并没有多少钱。
他先是一惊,以为早有小偷把钱拿走了,想了想,又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移动支付异常发达的国家。普通人的钱包里,早就不会随身装很多钱了。
钱包左边的插袋里有几张银行卡,右侧插了一张学生卡。
劳卡文把学生卡抽出来,一个下巴尖尖眼睛大大的女孩在学生证的照片上对着他笑得灿烂无比。
照片之下,印着女孩的学生证号和名字。
劳卡文只认识拼音,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不确定地念出声。
“Deng Gen Xin?”
是邓亘馨。
她的名字叫邓亘馨。
# 39. 五分钱(二)
劳卡文老老实实地把钱包交给了自己宿舍楼下住着的宿管老师。
说是“老师”,其实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大妈,24小时住在留学生公寓的一楼,以一人之力承担了安保、监督、传达等等职责,对宿舍内所有的学生了如指掌,嗓门极大人又热心,即便一句英文不会,也能拽着劳卡文叽里呱啦半天。
知道眼前的大妈是负责自己这栋楼的“宿管老师”之后,劳卡文连忙把在食堂捡到的钱包递了上去。
宿管老师狐疑地接过钱包,打开一看之后,却突然笑开了花。
“哎,你这孩子不错!”她很是开心的样子,伸手重重拍了拍一头雾水的劳卡文——然后,让劳卡文大吃一惊的是,宿管老师竟然喜滋滋地将他上一秒交上来的钱包,毫不犹豫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诶?这是怎么回事?
劳卡文瞪大了自己碧蓝色的眼珠子,难以相信这个看起来一派正气的宿管阿姨,竟然当着他的面就把钱包占为己有?
这也太胆大了吧?这是一点也不怕他去报警吗?
他目瞪口呆,哼哧哼哧半天想说话,面对着一个语言不通笑容满面的“管理员”却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只能被她推上了楼。
郁闷,实在是太郁闷了。
这是劳卡文来到异乡的第一个晚上。
留学生宿舍条件很好,宽大的房间里还有独立的洗手间,厚厚的蓝色窗帘遮住了窗外一栋栋亮着灯的宿舍楼,无论从哪个方面从挑不出毛病。
可还在倒时差的他直挺挺地躺在宿舍的床上,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
“怎么就这么肆无忌惮呢,当着我的面就把钱包拿走了?会不会是我误会了?”劳卡文嘟囔着,“明天见了宿管老师,要不要再问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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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卡文翻来覆去一整晚,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着。
可是好像刚刚才睡着几分钟,他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
他躺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惺忪着双眼,愣愣地打开了房门。
楼道里的冷风唰地灌了进来,让刚从被子里爬出来的他渐渐清醒过来。
劳卡文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门前,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枣红色的围巾包裹住小小的脸,她的下巴尖尖眼睛大大,笑容像那张学生证照片里一样灿烂。
“喂,就是你吗?捡了我的钱包?”她说。
她一开口便是英语,流利但是并不标准,有很独特的口音。
可是听在耳中,却一点也不惹人生厌,对他来说,反倒有些异域风情。
劳卡文怔怔地点头:“是我,捡了你的钱包。”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和学生证上一模一样的笑容,连多问一句都不用。
他知道她就是邓亘馨。
“但是…”他仍有些张口结舌。
但是神奇的宿管阿姨是怎么找到你的?怎么一个晚上,她就能在几千人的学校里把你找出来?难道中国大学里的每一个宿管阿姨都认识这个学校的所有学生?
邓亘馨却咯咯笑了,像是猜到了他想问什么。
“啊,你楼下的宿管阿姨,是我的舅妈。”她带着笑意抿了抿唇角,“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进到宿舍来的?”
“你把钱包交给她,她就给我打了电话。” 她像昨晚的宿管阿姨一样,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唔,我来就是想跟你说声,谢谢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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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真小。
劳卡文和邓亘馨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刚刚来到中国的第二天。
他穿着乱七八糟的睡衣,睡眼惺忪地站在宿舍门前。
而她穿着浅橘色的风衣,清新得像一只林间小鹿。
作为一个知恩图报的当代好青年,邓亘馨决定请劳卡文去校外吃火锅。
他第一次见识这种吃法,格外拘谨地坐在火锅店的长板凳上,束手束脚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可笑。
邓亘馨一股脑地把牛肉卷全下到锅里,又把红油锅里翻腾很久的白菜夹给他,问道:“好吃吗?”
人高马大的劳卡文被吸足了辣椒的白菜辣得直抽舌头,满额头都是汗,眼泪汪汪对她点头:“…好吃。”
“你的英语说得真好啊。”他边吃边赞叹。
邓亘馨毫不脸红,连连点头:“那当然,我可是英文系的呀!”
她在同一所大学读大一,专业就是英语。也是赶了巧,学了这么多年哑巴英语,这还是第一次跟正儿八经的老外对话。
“以后你就是我朋友啦。”邓亘馨直爽又坦荡,“你陪我练口语,我教你学中文怎么样?”
好当然是好的。
劳卡文来到这座城市还不到48个小时,竟然交到了第一个朋友。
有些感动。
他也笑了,迷人的蓝眼睛在阳光下有些微微的褐色,让他棱角分明的脸温和了很多。
“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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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得宾主皆欢,等到了买单的时候,劳卡文十分知趣,坚决拒绝了邓亘馨掏钱。
“既然是朋友了,就别说什么为了谢谢我。下次你请我吃饭,一样的。”
明明是个老外,但竟然比中国人还上道。
邓亘馨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便拉着劳卡文在学校里面逛了一圈。
她舅妈在学校当了快二十年的宿管,她自己又是本校学生,对学校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再熟悉不过。
邓亘馨先带着劳卡文去校务处交表,再去办饭卡学生证,最后还领着他去学校门口的修车行,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
“听我的没错!要是没有自行车,早上起晚了哪赶得上课?等你回国前再把车交给我,我帮你卖个第三手。”她讲义气,拍着胸脯保证,又指指远处的一栋小房子,“喏,那是二食堂,量少味差胜在便宜,还有大约10%的概率吃到菜虫子。我都是月末实在没钱了,才去那里吃!”
她突然想到吃饭买单时他掏出的钱包,顿住脚步,探究的眼神在劳卡文从上到下扫了一圈,在他腕上的名表上停留了很久。
“不过看你这样,也肯定不会有缺钱的时候。”邓亘馨嘀咕。
她带着他熟悉校园,转了整整一个下午。
劳卡文心里十分感激,约她周末再一起出来:“你教我中文,我请你吃饭。”
邓亘馨微笑摇头:“不行,周末我还要打工呢。”
“我可忙得很,不打工连饭都吃不起。”她眨眨眼睛,“下次想约我,记得提前一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