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二姐嚅了嚅唇,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焉了下来,“那就,只逛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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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锦布庄客源熙攘,店小二和伙计上上下下忙活着,也没注意到今儿大东家一身紫锦长袍,绣白鹤宽袖褙子,腰间串墨玉腰带,大步流星走进了店铺。
那一身紫气东来,别提有多华贵招摇,一般人真不敢这么穿。要没奚爷这骨子里的贵气与身形,只会觉得不伦不类。
掌柜的也没量到奚爷突然就来了,精气神一抖擞,慌忙迎了上去。
“大爷,您来了!”
“嗯,过来挑几匹布。”说着奚爷看了看客源,颇为满意。
掌柜挂着热情的笑,“您要什么布只管吩咐一声,我和店小二晚点给您送去便可,何必劳您亲自过来?”
奚爷把玩着手里的牛血红珊瑚串珠,说道:“闲得无事,也顺便过来瞧瞧。”
见奚爷正要去雅阁,掌柜想到了什么,提了句:“啊对了,大爷,自那日之后,那位神仙姐儿连连来了半月有余!每每都买了好些布回去,哎哟,多亏了这位神仙姐儿,咱这个月的进帐,足足涨了一番。”
奚爷刚抬搁在楼梯上的脚又收了回去,剑眉微蹙,“你说,她连连来了半月有余?还每每一来就买布回去?”
“哈,是啊!”
奚爷只觉蹊跷,夏裳也才刚做,秋裳还得两三个月,再说这置办之事,也应不经她手,她买这么多布做甚?
奚爷指节敲了敲桌面,掌柜立即将账簿拿了出来,双手递给了他。
快速阅览了下梅二姐这段时间购买的帐目单,虽这些钱对他来说是九牛一毛,但对于官家女和普通百姓来讲,这可是一笔巨额。
那掌柜的看尽南来北往的商客,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早已练就火眼精睛,哪里瞧不出端倪来?
“大爷,那位神仙姐儿八成这两天也会过来的。她都来了半月有余,不可能就突然不来了吧?”
奚爷神色沉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道:“若她来了,便叫小二第一时间上来通报。”
“好勒!”
奚爷去了雅阁,等了一个上午,直到季明推门而入,奚爷心头一跳,语气掩不住的激动:“她来了?”
季明盯着他家大爷,莫明有点心酸,“不是……爷,这都正午了,是不是在这儿用膳?”
奚爷失落的表情太过明显,摆了摆手:“在这吃吧。”
“那小的这就去准备膳食。”说罢,季明退出去准备膳食了。
从清晨等到日暮,梅二姐今儿没来。
季明给掌了灯,忍不住上前劝了句:“大爷,都很晚了,咱回玉奚园吗?”
“回吧。”奚爷径自起身,走到门口突然顿住步子,季明给吓了一跳。
“大爷?”
奚爷转过身,道:“还是不回了,在这歇下,省得来回奔波。”
季明沉重应了声:“诶!那,那小的给您铺床去。”
次日清晨,丫鬟上来伺候了奚爷洗漱更衣,奚爷也没心思挑什么布,让季明合着掌柜,看着去办了。
奚爷在布庄等了整整两日,直到第三日清晨,老太爷叫人催他回去,这才动身回了玉奚岭。
回去的马车上,季明看得出来,奚爷情绪很低落。
季明勤快的给奚爷打着扇,车内很安静,只能听到冰鉴里冰块的消融声,凉丝丝的冷气从冰鉴上的几个小孔流窜。
回了玉奚园,老太爷已在议事大厅里等着了,准备去周家的聘礼从内堂排到了院口。
奚爷走进议事厅,只见老太爷正在听管事的清点聘礼单子。
老太爷准备的这聘礼,是下了血本了,样样珍稀之物,可见其重视程度。
“明儿便要去周家提亲了,你倒好,正主儿连个人影都找不着!”老太爷睨了他一眼,心中喜悦,不稀得再说他。
“祖父……这下聘之事,不如再缓缓?”奚爷打着商量的语气。
“缓缓?缓缓你再去外头鬼混?跟那些个狐朋狗友胡闹?你也不想想,你如今都二十有五的年纪了,还未正娶,像话吗?!”
奚爷暗中抽了口气,“我不是不想娶,那……那总得让我娶个顺眼的吧?”
第12章
老太爷反问:“周四姐不顺眼?”
奚爷撇了下嘴,“顺是顺,可……”
老太爷凝眉:“那还能有甚么?周父好歹是个礼部副使官,委屈了你不成?咱们是商贾世家,不可仕途及第,但若娶了官家女子,便可让你儿子科考入仕途!你好好想想,清醒清醒一下!你以为你现在笼络些个官家世子、公子哥儿,就能把你当回事?!”
奚爷满是无奈,甩袖负气道:“商贾世家有何不好?!我奚风渡富甲天下,恁是个商人,也要做这天下最不失风度最权贵的商人!”
“好!你有骨气!可你要明白,古训有言,民不富斗,富不与官斗,你富甲天下又能如何?官家一言,便可让你一朝覆灭!你也不过是那群蝼蚁中经得起踩踏的蝼蚁。哼!”
奚风渡怔忡的站在原地,袖下的拳头紧攥在一起,他想反驳,却可悲的发现,他竟无从反驳。
世道便是这样,从来如此。
可从来如此,他并不觉得便是对的!别人改变不了的事情,不代表他不能改变!
奚爷恨恨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世人知道,商人,也有商人的原则与信用;一国无强商,又何以谈繁荣?我要做这天下最大的买卖!我要让所有人都得仰我鼻息!”
老太爷怒瞪着眼,目送着奚爷旋身离开的背影,气势坦荡,背脊笔挺,贵气的紫袍迎着暮日的晚风轻扬,倒真像个人物。
老太爷突兀一笑,“如今你这般豪言壮志,也不知我老头子有没有命能等到那一天。哈哈哈哈……好,好啊!不愧是我们奚家的儿郎!还是没长歪!”
老管家无奈一笑,“那……这下聘的事儿……”
老太爷脸色一沉:“这亲还是得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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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月朗星稀,奚爷提了一壶浊酒上了屋顶,枕臂独酌。
“嘿嘿,大爷?”
奚爷睨了眼顺着梯子爬上来的季明,手里还拿了几道小吃,一一摆上,劝了句:“大爷,夜凉了,再吹会儿风就回屋里头去吧。”
奚爷提壶就饮,也未理会他。
季明暗自叹了口气:“要不要小的陪您喝两杯?”
“聒噪!”奚爷字里行间满是嫌弃。
季明一脸委屈,“那小的就下去了,爷您下来的时候,唤小的一声,您吃了酒不稳当。”
奚爷满眼愁苦,长叹了口气,醉语呢喃:“人非石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想到过去种种,奚爷猛然翻身而起,告诉自己,别想了!别再自做多情,也别再踌躇不前,不要再犯第二次那般错误。
突然袖边有什么东西在攒动,奚爷偏头一看,只见一只花嘴猫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伸着爪子想偷小鱼干。
花嘴猫吓得竖起了毛,满身戒备跳了开来。奚爷瞧着这小东西有趣,将盛着小鱼干的玉碟搁到了它面前。
见奚爷没有恶意,还给它吃食,花嘴猫渐渐放松了警惕,捞起一块小鱼干吃得贼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奚爷对着一只猫叨叨起来,“当只野猫也挺好,不会有这些悲欢离合,求而不得。”
喵呜喵呜喵呜!花嘴猫吃得越来越欢,忍不住叫出声来。
“你也同意?”奚爷笑了声:“过了今夜,我便是个失心人,那些不该有的妄念,通通都要丢掉,不再忆起。”
喵呜喵呜喵呜!花嘴猫叼着小鱼干看向奚爷。
奚爷把这只猫当作了倾诉对象,又道:“不是我没有勇气去追求这段感情,实在是……行行重行行,道路阻且长。你可知?我等了她很久;很久。但她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还把我送给她的及笄之礼退了回来。
她还让下人捎了些让人难堪的话……我要还有点骨气要点脸,是不是就不应该对她这位太师府的嫡出千金有念想?天涯何处无芳草,爷有钱,要多少有多少。”
花嘴猫耷拉着脑袋,发出咕噜咕噜声,奚爷入戏太深,想是这只猫兄也在为他伤感,忍不住伸手想拍拍它的小脑袋。
结果……
奚爷被猫咬了,半夜还吃了酒,瞪着眼睛躺在床榻上,颇为凄凉。
大夫给他消毒上了药,缠了纱布叮嘱着:“这段时间绝计别沾水,伤口还挺深的,怎么好端端,被猫给咬了呢?”
季明也不清楚呀,给了好些赏钱领了大夫出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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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梅二姐养好了伤,不知不觉便到了三伏天。
再过半月便是祖父七十大寿,梅二姐请命想去福光寺里给祖父祈福。
除了买布那事儿,梅二姐平日里循规蹈矩,祖父一听这娃儿要去给自己祈福,乐得合不笼嘴,直夸梅二姐有孝心。
大娘子见女儿得了赞赏,论才艺与样貌,又远远压着那两庶出的,心中欢喜得紧,连连说道:“念你一番美意,岂有不成全之理?咱二姐儿是越发懂事了。”
祖母笑眯眯的连连点头,“二姐儿一颗七巧玲珑心,确是一般人比不上的。”
梅三姐的生母李巧儿天性怯懦,出生卑微,没敢说话,家中两老也不怎么待见李小娘和三姐儿。
倒是梅四姐的生母苏韵,巧言令色道:“我家四姐儿也是一片孝心的呀,说是祖父七十大寿,她要亲手绣一幅长约五尺(约1.5米)的寿星公给您当寿礼呢!”
梅四姐正拈了块桂花酥塞满了嘴,瞪着眼看着苏小娘,着急的含糊道:“窝(我)没油(有),窝(我)瘦(绣)雾(不)粗(出)……唔唔……”
苏小娘一把捂住了梅四姐的嘴,又给她塞了茶水,低斥了声:“吃茶!!”
“哦唔……”梅四姐就着茶水将糕点咽了下去。
苏小娘怕梅四姐没心眼的给说漏了嘴,赶紧拉了她请安走了。
这苏小娘拉着梅四姐一回屋里,就叫下人帮忙着收拾行礼。
梅四姐手里还紧紧捏着从祖母那儿顺来的一块果点,见母亲背身忙着,赶紧侧过小脸咬了一口。
“四姐儿啊!”苏小娘扭头看向她,“我可跟你说,这祈福之事,绝计不能让二姐儿全抢占了功劳去,你也得跟着一道去!”
第13章
梅四姐一脸无奈,哭丧着脸:“我跟去干啥呀,要吃的没吃的,日子枯燥得很,还得在山里头呆上半月,没人给司命真君(灶王爷)上香,会怪罪的。”
为了不去山里寺庙,梅四姐也是拼了,连司命真君这话也扯了出来。
“小娘替你给司命真君上香,乖,你就跟着去,没坏处。”
梅四姐心里头别提有多不乐意了,小声嘀咕了句:“怎么不叫雪哥儿去?”
一提到这雪哥儿,苏小娘气不打一处来,斥了声:“那成日犯混的东西,你还提他做甚?我已经指望不上他了!都是同个爹养的,你瞧瞧炫哥儿,怕是那大娘子祖上烧了高香。”
梅四姐心中苦闷,“去寺庙祈福不是不能去,可五尺长的绣作,我哪能绣得出来呀?”
苏小娘咂了下嘴:“小娘有办法,这你甭操心。”
梅四姐长长舒了口气,拍了拍胸脯:“这便好,这便好。”
连夜收拾了东西,梅四姐被苏小娘赶鸭子上架了。
去福光寺的马车上,梅二姐一脸心事重重,茉茉一直拿眼睛瞪着梅四姐,怪不自在的。
梅四姐紧紧抱着手里的三层食盒,抿了抿唇,想着本来二姐姐是想独占风头的,可结果被她抢了风头去,若是换她,也会不痛快的吧?
“二姐姐,你……你吃点心吗?”梅四姐一脸讨好。
梅二姐哪里吃得下点心?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出门,现在却带着个拖油瓶。
茉茉忍不住说了一嘴:“四姐儿,你就不能少吃点?你都快吃成个(球)……”
“茉茉!”梅二姐低斥了声:“怎么跟四姐儿说话的?”
“是,奴婢知错。”茉茉埋着头不再吭声。
梅二姐与茉茉交换了几个眼神,嘀咕了起来。
“二姐儿,怎么办?”茉茉见梅四姐正被美食诱惑之际小声问了句。
梅二姐凑耳低语:“先去福光寺再论。”
“啊?”茉茉又怨怼的瞪了梅四姐一眼。
仨人到了福光寺,寺庙的小合尚也安排了后院厢房,厢房设有一个小佛堂,姐儿俩就在那里每天诵经祈福。
在马车上翩跹了一晚上,仨人实在太困,沐浴更衣便睡下了。
次日,梅二姐便在佛堂有模有样的抄写经文,梅四姐平日里本就不喜欢这些个文房四宝,但想着也不能白白抢了二姐姐的风头,手抄便也越发勤奋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入了夜,茉茉从院里溜了进来,梅二姐看了眼另一侧床榻上睡得正香的四妹妹,悄悄爬了起来,与茉茉打着手式,顺利溜出了房间。
茉茉火急火撩的扶着梅二姐往破旧的后院走去,一边低声说道:“正门咱是出不去的,奴婢探查了一番,总算不负有心人,终于给找着了。”
话音刚落,茉茉蹲下身扒开了墙角下的一拨杂草,赫然出现一个狗洞。
梅二姐自小就受孔孟士贤的教诲影响,看着那狗洞实在没办法拉下身段。
“这,这怎么使得?”
茉茉急了,踱了下脚:“怎么使不得?二姐儿你都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来到了这儿,奴婢也是豁出去了,想想只要钻出这个狗洞,姐儿就能见到那位爷,是不是觉得就没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