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忙碌了这么久,今夜我想清静些过。”裴敏端起茶盏润嗓,起身抻了个懒腰道,“瓜果美酒你们自个儿享用罢,再让李静虚给吏员发些小钱助兴,可别白准备了这一场。”
说罢,裴敏取了帷幔遮面,推门走入华灯初上的黯淡暮色中。
裴敏特地没有提前知会贺兰慎,伴着宵禁前的暮鼓声去了永乐里。到了贺兰慎宅邸前,裴敏抬手叩响门扉,不稍片刻,一位老者沙哑的嗓音响起,连声道:“来了来了,贵客稍等!”
提灯开门的依旧是上次登门时见到的那位老伯,听说是贺兰慎父亲身边幸存下来的老兵,无妻无子,留在贺兰慎府上做管事的。
见到裴敏,老伯大为惊讶道:“裴司使?我家少将军不是去找您了么,您怎会来此?”
未料如此,裴敏也怔住了,问道:“他何时出门的?”
老伯道:“一刻钟前,想来你们在路上错过了。”
裴敏欲回去找他,然而仔细想想,贺兰慎去净莲司寻不见她,一定会快马加鞭赶回府邸,遂负手笑道:“既是如此,我可否去屋里等他归来?”
“理应如此,您请进!”老伯开门,将裴敏请进门去。
裴敏在书房摆弄贺兰慎的木鱼,敲了敲,又敲了敲,发出梆梆的声响。借着烛火的亮光等了约莫两刻钟,便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
她玩性大发,悄声躲在门扉后,继而门被打开,贺兰慎在屋内巡视一圈,呼吸不稳道:“敏儿?”
裴敏欲从身后偷袭他,谁料还未动手,地上的影子便出卖了她的存在。贺兰慎猛地回身,一手攥住她的腕子,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裴敏简直不能呼吸,笑着拍了拍他的背道:“我投降我投降,快放开我,要憋死啦!”
贺兰慎应是快步奔来房中的,鼻尖上还挂着薄薄的一层汗。似乎和裴敏在一起后,他的冷傲矜持全都化作泡影,只余下一腔青涩真挚的热爱,像个毛头小子似的。
他松开裴敏道:“我去净莲司找你,却听说你来了我的府上……”
“你不是总说我不够粘人,冷落你么?今日休沐,便想与你一起过节。”裴敏顺手给他拭去鼻尖上的热汗,“谁料我们心意相通,竟想到一块儿去了。”
贺兰慎露出一个内敛的笑,眼中盛着她的笑,藏着烛光的暖,低声问:“敏儿可曾用过晚膳?”
“等着和你一块儿吃呢。”裴敏揽着他的腰道。
贺兰慎垂首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嘴角笑意扩散,抱了她许久才依依不舍道:“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裴敏只想与贺兰慎多相处会儿,故而并未提什么山珍海味的要求,简单报了几个小菜的名字,便与贺兰慎一同在院中饮酒赏月。
案几上摆了只切成莲花状的西瓜,一碟填馅蜜藕,一碗荷叶鱼脍汤,蟹黄馄饨佐圆饼,还有对月相酌的两人。
贺兰慎夹了一块蜜藕放至裴敏碗中,低声道:“莫空腹饮酒,伤胃。以前我的母亲最爱填馅蜜藕,这手艺还是她教会我的。”
裴敏眼角一抹桃红,眼中像是盛着月的波纹,执着筷子道:“我很少听你提及爷娘,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家父甚为威严,但待人宽宏;母亲是个温柔的女子,但在我十岁那年就因弱症过世了……”贺兰慎斟了杯酒饮下,垂眸道,“九年前家父受命诈降潜入敌营,却因英国公瞒报实情而背负叛国之罪,贺兰家几乎倾巢覆灭,宗祠中父母祖宗的画像亦被烧毁,我都不太记得她是何模样了。”
“有时候,忘记远比记得好。”裴敏将蜜藕送入嘴中,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过往传来,“我阿爷是个强硬的男子,总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不服,偏要耍枪弄棒习武,对针织女红嗤之以鼻。他常骂我,责罚我,说我处处都不如我的兄长裴虔,那时我真是恨他恨得要死……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他是爱之深责之切,见我生性桀骜轻浮,便故意出言激我前行。”
裴敏与贺兰慎碰了碰杯,短促一笑:“我那时太年轻了,看不懂这些,待到幡然醒悟,为时已晚。”
“李敬业和裴炎为何要害你父兄?”贺兰慎思索许久,终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裴敏想了想,哼道:“李敬业与我父亲结过怨,裴炎么,不知道……大概是嫉妒罢,同是河东裴氏,他永远被我父亲踩在脚下。”
“我听闻扬州将有大动作,你若想扳倒李敬业,须小心他身边一名幕僚。”见裴敏投来疑惑的目光,贺兰慎道,“骆宾王。”
裴敏说:“有所耳闻。”
贺兰慎道:“此人虽倨傲古板,却极具才学。我有幸读过他的诗文,颇有风云之气,可惜……”
裴敏道:“放心,即便李敬业兵败,天后也不会杀骆宾王的,以免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好了,良辰美景,不谈这些了。”贺兰慎喝了几杯,眼中已有了一丝醉意,越发迷离缱绻,直勾勾望着她道,“今夜留宿,可好?”
裴敏眯了眯眼,戏谑道:“坏和尚,你想做甚?”
贺兰慎耳尖一红,扭过头留给她一个俊美的侧颜,眼角的一点朱砂小痣在月光下显得越发勾人,喑哑道,“圆月在天,你我也应团圆。”
裴敏没法拒绝他。
窗纸上映着两道亲吻的影子,夜里两个人都有些燥热,险些干柴烈火烧起来,但弄到一半裴敏实在醉酒头疼,贺兰慎给她煮了半夜的醒酒汤才睡下。这么一折腾,火也灭得差不多了。
九月,李敬业于扬州起义,拥戴废太子李贤回朝即位。
裴敏揣着新搜罗的情报入宫,刚到大殿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哐当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
大明宫殿内,武后怒不可遏,将一茶盏砸在地上,指着下方战战兢兢的中书大臣道:“李贤不是在巴州自尽了么?叛军拥戴的那个,又是哪里来的李贤!?”
中书大臣唯恐丢了小命,无言辩驳,只能颤巍巍顿首道:“皇太后息怒!”
“你们一个个的,都要反了!我奉先帝遗命辅佐朝政,名正言顺,自问治国才能远超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你们到底在厌恶什么?因为我不姓李,还是因为我是个女人?!”武后蛾眉倒竖,愈发威严不可侵犯。她瞥见殿外候着的裴敏,拂袖道,“都退下,限三日内推举一名能将南下伐贼!若逾期未果,便用尔等的鲜血祭旗!”
大臣们求之不得,擦擦冷汗仓皇拜退。
上官氏瞧准时机,将裴敏请进殿中。
“天后勿要动怒,以免伤了身子。”裴敏行礼,奉上密折道,“臣已查清楚了,反贼李敬业拥戴的那位,并非真正的废太子,而是一位与废太子长得酷似的人,不过假借其名声笼络人心罢了。”
武后舒了口气,接过密折看完,神容恢复平静道:“那些朝臣,十个都比不上你一个。”
“天后谬赞。”眼眸一转,裴敏起身站立,笑道,“天后威名远扬,但若光靠铁血手腕教化天下,怕是难以服众。臣有一个法子,可让他们心服口服地拥戴天后……”
经过一番附耳低言,武后转怒为喜,笑道:“你这丫头,平日懒散惫赖,近来却如此主动为我出谋划策,实在反常。不过你替我解决了难题,我心情亦佳,准你提一个要求,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现在显然不是提及那事的最佳时机,裴敏便含糊其词,一笑揭过道:“如今局势未明,臣不敢贪心。待将来太平稳定,臣再提也不迟。”
武后很满意,赏了些钱银,让她下去领赏。
出了大殿,在庭前与一人擦肩而过。
阴云密布,秋风乍起,来俊臣朝裴敏离去的方向拱手,森森笑道:“裴司使,留步。”
裴敏目不斜视,负着手晃晃悠悠行走,权当他不存在。
来俊臣也不急,眯着仅剩的一只眼睛,缓缓直身道:“二十年前,梁王李忠意图谋反,坐罪赐死,时年二十二岁。但世人不知,梁王身死时身边有一名宠婢有孕,据说在故友的帮助下逃往河东,不久诞下一女,取名李婵……”
裴敏脚步微微一顿,片刻,她眸中盛着阴凉的笑意,回首悠然道:“哪只狗在我身后狂吠?能说点人话么?”
“很不巧,李忠遗孤与裴司使府上的面具女孩重名呢!若是天后知道了,大概又会震怒罢!”来俊臣站在阶前,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咧唇一笑,“不知裴司使可有兴趣与小人做个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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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麟德二年, 九月秋, 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阿爷带回来一个孩子。
那年,裴敏才四岁余。当高大威严的父亲摘下滴水的箬笠,解下油布斗篷,从怀中抱出一个熟睡的女婴时,她好奇地踮起脚去看, 伸手戳了戳女婴粉红的脸颊, 对裴虔笑道:“咦, 小娃娃?裴虔你看,她好像糕点铺里卖的桃花糯米团子。”
“不对!”同样踮着脚尖的裴虔反驳道, “像是滑嫩嫩的奶冻, 闻起来, 还有一股奶香味儿呢!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
裴虔是个不安分的混世魔王,小小年纪便初见端倪,吸着口水作势要咬。然而下一刻,一双葇荑素手伸来,抱走了那个惊醒啼哭的婴儿。
“这便是梁王的遗腹子?多大了?”阿娘文氏轻晃着襁褓中的婴儿,口中呜呜哄道。
阿爷将一块从衣裳内衬上撕下来的布条递给妻子, 是一封以鲜血匆匆写就的遗书,上有简单的托孤之言,还有孩子的生辰八字。
麟德二年七月初出生,才三个月大。
“可怜见的,还未断奶呢, 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忆及往日交情,阿娘叹道,“梁王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万幸上头并不知锦娘有孕,这才得幸保下一条血脉。”
“锦娘过世了。”阿爷下巴上还滴着水,眼睛像是浸透了雨水的墨,深沉幽暗,“孕期颠沛流离,四处奔逃,生下孩子后便不太行了。”
秋雨淅沥,大门紧闭,裴府屋内陷入冗长的沉寂。
裴虔拿着一把木剑满屋子乱跑,裴敏仰首看着阿娘姣好的容颜,不知为何竟品尝到了些许悲伤的意味。
那孩子止了哭啼,挥舞两只握成小拳的肉手,在阿娘怀中咿咿呀呀地呓语着。
“裴郎想收养这孩子?”阿娘语气温和,仿佛怀中抱着的并非一个罪臣之女,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私藏谋逆皇子的子嗣乃是死罪,阿爷看了那孩子片刻,长叹一声道:“裴氏一族乃江湖草莽立业,每每出入长安,唯梁王以上宾之礼相待,知遇之恩……”
“那便留下罢,万幸圣上和武皇后尚且不知这孩子的存在。”阿娘柔声打断阿爷的话,神情依旧安宁静谧,仿若暴风雨中一株坚忍的莲,轻声道,“我已命人去寻奶娘,今夜雨大,也不知能否寻到。”
“夫人……”
“裴郎不必多言,妾身懂得。”
说罢,阿娘蹲身唤一对双生儿女过来,将那粉嫩嫩的婴儿抱给他们看,温柔笑道:“阿虔,敏儿,她叫李婵,以后便是你们的妹妹了。”
裴敏将李婵的身份藏得极好,即便当年丁丑之战,李敬业、柴骏联合裴炎诬陷裴家拥兵自立,裴敏也没有动过要交出李婵的念头。当年的血书已毁,故而司中除了王止、朱雀这两名心腹老部众及贺兰慎外,并没有其他外人知晓李婵的来历……
而这三人,恰是最不可能背叛她的人。
来俊臣兴许猜到了什么,在诈她。
裴敏轻笑一声,如同在看一只蝼蚁,不急不缓道:“来大人,俗言道莫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还记得上次你诬陷我与东宫密谋时,是何下场么?当前朝局水深火热,天后将所有精力都用来对付扬州乱党,你却试图用一个二十年前就死了的皇子来给我扣罪名,窝里反断天后的臂膀,当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来俊臣笑容一僵,眯着一只狭长的眼打量裴敏,试图从她脸上窥探出一丝破绽。
“裴司使无须避重就轻,我既是敢斗胆来找你,李婵之事则必定不是空穴来风。当年梁王府上下尽数伏诛,唯有一宠婢出逃,据说那婢子很是承宠哪!她一个弱女子仓皇奔逃,一路上留下不少痕迹,却在河东裴氏的地界消失匿迹,其中内情如何,你我心知肚明。裴家善后工作虽仔细,但终究会有几条漏网之鱼,裴司使确定赌得起?”
来俊臣犹不死心,凉飕飕笑道,“小人知晓裴司使在追查裴相外甥与扬州乱党交好之事,特请裴司使高抬贵手,李婵是梁王遗孤之事,我也当做不知道。”
“你既自称‘小人’,哪来的脸与我做交易?何况要是真有证据,你早就呈报天后了,还用等到现在?”落叶潇潇,裴敏不怒反笑,尽情地嘲弄来俊臣的不知死活,“奉劝来大人收起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老老实实离裴相远些,而不是蚍蜉撼树、引火自焚。”
裴敏的言辞滴水不漏,来俊臣的计谋全被拆穿,面色越发僵白。他嘴角的笑意再也挂不住,握拳半晌,只得冷冷行礼道:“小人,多谢裴司使教导。”
“‘人心不足蛇吞象’,善于用刀者,必将死于刀刃之下。来大人可要当心了!”裴敏轻嗤一声,翻着白眼负手离去。
来俊臣望着她恣睢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样不驯狡黠的女人,这样张扬刺目的色彩,唯有大唐才能看见。
等着罢,迟早有一日他会将她从天上拽下来,狠狠踏入泥中碾碎。
九月底,长安骚乱四起。
先是有人将‘先太子李贤未死’的谣言四处传播,大力宣扬李贤即位方为正统,扬州匡复府起义军乃是顺应天命诛杀篡权妖后,一呼百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