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若被外人知晓他夜宿净莲司,乃是革职弹劾的大罪,贺兰慎依旧抵不住她不经意间流露的缱绻温情,颔首道:“好。”
裴敏于是笑得更明朗了,弯着眼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常常想,若是你我能顺遂成亲便好了。到那时你光明正大地留宿在我这,名正言顺,再也不用顾忌什么党派什么朝局。”
指尖一暖,贺兰慎握住了她。
“敏儿,我有样东西要给你。”贺兰慎低声说。
他这般肃然,裴敏倒是一愣,顺着话茬道:“什么东西?”
贺兰慎从怀中摸出一两金子,双手捧着,规规矩矩递到裴敏面前。
裴敏被他这行径弄糊涂了,良久回过神来,捻着那两金子噗嗤一笑,“一两金子?除夕夜早就过了,现在给压祟钱未免太晚了些,贺兰真心。”
“是聘礼。”贺兰慎淡然道,眼中蕴着浅浅的笑意。
“什么?”裴敏掂量着金子,“聘礼?就这?”
“永淳元年,一月十六,先帝赐我百金,你要走了九十九两。”贺兰慎将往事娓娓道来,低声道,“那时你说,留一两金给将来的贺兰夫人做聘礼。”
裴敏怔愣,又见贺兰慎指了指她手中的一两金,“聘礼,在这。”
裴敏大窘,又好气又好笑,未料当初挖的一个大坑,到头来却坑了自己。
“好啊你个小和尚,竟也学坏了,会捉弄人了!”这份‘聘礼’裴敏定是不依,抹了把笑出的眼泪,将金子往怀中一揣,拉住贺兰慎的手就往寝舍走,一边走一边惫赖道,“来来来,去阿姐房中好生算算账!让阿姐好生教教你‘聘礼’是怎么给的!”
贺兰慎任由她牵着自己阔步行走,伴着轻风碎雪,踩着一地暖光,朝炭火馨香的暖房而去。房门一旦闭紧,炙热的吻便将彼此吞噬,这一次没有欲-念,有的只是温柔的怜惜与款款深情。
冬日的夜,还很漫长。
回长安的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个月只是眨眼一瞬。
三月初,桃枝初含蓓蕾,裴敏邀请贺兰慎去吃会炊楼的春饼,犹疑许久,还是问出了那个两人都刻意规避的问题。
“你何时启程去边塞?”
贺兰慎正给她沏茶,闻言茶水间断了须臾,复又淅沥淌入盏中。搁下茶壶,他道:“三月十四,待上表请示天子、天后,即可启程。”
裴敏‘唔’了声,手指叩着案几,许久递给他一个春饼:“尝尝看,下次再吃就得等来年了。”
贺兰慎默然接过,饼是香的,却尝不出多少味道。
临行前两日,贺兰慎将在边关搜罗到的关于长安通敌叛臣的线索秘密交给了裴敏。
两人的相处依旧平淡自然,仿佛谁也没有将离别放在心上,但事实上心中多少无法言说的苦涩,只有他们自己才知晓。
裴敏与贺兰慎做好了再次分离的准备,谁知三月十三临行前一夜,一场惊雷春雨席卷长安,朱雀深夜敲响裴敏的房门,带来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
废为庶人的前太子李贤,被逼自尽于巴州。
逼死他的人,是他母亲派去监视的另一酷吏。
常言道“虎毒尚不食子”,李贤的猝然死去无疑是点燃火-药的最后一根引子,次日天亮,宫中已是惊涛骇浪翻卷而起。霎时间,诸臣的愤怒悲戚,新君的忧惧惶恐,天后的冷血威严,全如阴翳般低低压在头顶,殿外金甲卫士时刻准备着的森森寒刀,将朝堂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水深火热之中。
突逢异变,恍若惊弓之鸟的新君极力挽留,将贺兰慎北上的时辰一推再推。
贺兰慎又留在了长安,裴敏却没有多少时间同他厮磨。
这场乱局是上天赐予她的良机,埋在心中八年之久的伤痛与仇恨,终究是要做个了结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章不长,我尽量在一周内把正文完结~
下一篇写古言《嫁给残疾世子冲喜》,下下篇尝试幻言《动物系男友》,喜欢的小可爱们快去戳个哦~
应该很快就会开文哒!
第57章
今年长安局势前所未有的动乱。
一个月前, 废帝李显欲提拔韦皇后的父亲为豫州刺史, 遭拒,李显一怒之下口不择言,竟道:“我便是将天下让给韦玄贞,又有何不可?”
这大概是李显唯一一次抗争,却未曾料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此话传到武后耳中,武后只是冷冷一笑:“我儿既是要将江山拱手相让, 我便成全他。”
未过几日, 登基还不到两个月的新君被狠狠地扯下皇位, 贬出长安。
李显被废后,朝中很是安静了几日, 群臣每日看着于龙椅旁听政的武太后, 眼神中皆闪着微微的惧意。好不容易太平了一个月, 巴州李贤的死又如风暴袭来,于朝堂上激起千层浪。
李贤素有贤名,还是太子时便深得人心,至今为止,仍有不少人认为李贤当年的谋逆之罪乃是他人栽赃嫁祸。如今他猝然被逼自尽,那些同情他的、拥戴他的人皆按捺不住悲愤, 纷纷将矛头指向临朝听政的当朝太后。
裴敏很头疼,净莲司的本事再大也堵不住悠悠众口,这小半年来,长安死的人够多了。
时值倒春寒,这两日冷得出奇, 裴敏将莹白温凉的指尖置于炭盆旁烤着,望着盆中哔剥的火星道:“废太子已死的消息别压着了,差人传到扬州去。”
扬州是英国公李敬业的地盘,他可是废太子李贤的忠实拥趸。这些年来,李敬业偷偷敛财充盈军备,甚至不惜贪墨骗取水利官银,就是为了随时起义迎废太子还朝登基。
朱雀稍加思索,躬身试探道:“裴司使的意思,是想乘机击溃李敬业的军心,好将他的党羽一网打尽,以报当年他与柴骏合谋陷害裴家之仇?”
“不。”裴敏悠悠抬眼,眸中映着窗边三尺冷光,眯眼笑道,“恰恰相反,我要用废太子之死来激起他的愤怒、稳固扬州叛军军心,以便他能尽快举旗谋反。”
到那时,自有人会成为她的剑,替她将李敬业千刀万剐。
八年,可以在一个人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她习惯以笑脸示人,将疮疤掩藏在华丽的皮囊下,没人知道她常从噩梦中惊醒,脑中尽是阿爷和母亲那死不瞑目的头颅,是兄长裴虔那支离破碎战损的身体,是水牢中日复一日利刃穿骨的疼痛……
裴敏喜欢抱着贺兰慎睡觉,抱着他,梦里就不再冰冷。
而现在,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还有一事……”朱雀接过裴敏递来的‘地字级’令牌,声音放轻了几个度,有些迟疑的样子,“今日未正,趁着太后午睡之时的空隙,新君秘密诏见了贺兰大人。”
‘新君’指的是新登基的李家八子,废帝李显的同胞弟弟李旦。
裴敏对这个年轻的傀儡帝王并无太大印象,睫毛一颤,懒散笑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新君在宫中惶惶然如惊弓之鸟,想要拉拢朝中青年才俊也合乎常理。”
“是商议婚事。”朱雀瞄着裴敏的脸色,小声补充道,“新天子恳切地询问贺兰大人有无婚配,闻天子之意,是想要将刘皇后的同胞妹妹许给贺兰大人……”
裴敏嘴角的笑意一顿,随即笑得愈发张扬,连眼睛都弯成了两汪月牙泉,搓着指尖道:“新天子竟想抬举小和尚做连襟,好大的手笔!”
“裴司使……”
“我已知晓,你下去忙罢。”裴敏摆摆手,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
暮春时节,桃枝败谢,柳色深青。街道上羽林军来来往往肃然吆喝,长刀在阳光下闪着森寒的光,听闻是几名参与废帝的飞骑侍卫酒后议政,后悔当初逼走了李显,致使如今酷吏当政、李氏江山旁落妇人之手……
原本他们只是说几句酒话,却不料隔墙有耳,告密者狂奔进宫禀告武后,酒席未散便有羽林军一冲而入,将那几名飞骑尽数斩杀于酒楼。
这么一闹,新昌坊血迹斑斑,已被封锁了。裴敏放下帷帽上的轻纱,改道去了旁边的宣平坊。
正转身,余光隐隐瞥见新昌坊酒肆二楼立着一道熟悉的人影。那人细白脸皮,一只眼罩着黑色的眼罩,阴沉沉俯瞰下方。
一阵风吹来,人群攒动,待裴敏仔细去看,楼上那人又不见了。
她眯了眯眼,正望着空荡的二楼出神,忽见一只手自身后伸出。她惊觉,下意识转身,那手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咦,贺兰真心?”裴敏舒了一口气,望着身上穿着烟青戎服的贺兰慎道,“你如何在这?”
“前方负责查验的羽林军是我曾经的部将,我便顺便来看看。”提及这桩新鲜的‘酒后失言灭门惨案’,贺兰慎眉头轻皱,淡漠的眼中蕴着些许压抑的情绪,定了定神方继而问,“你呢,为何一人来此?”
“出来透透气,朱雀的人在远处跟着我呢,不会有事。”说着,裴敏撩起帷帽上的轻纱,露出潋滟的眉眼来,“我戴着帷帽呢,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只要是裴司使,怎样我都能认出来。”贺兰慎扭过头,轻声道。
在外人面前,贺兰慎从来不唤她‘敏儿’,克制且矜持。
裴敏看出了他隐忍的爱意,心一软,遂提议道:“这里有个讨厌的人,我不想再瞧见他。咱们去宣平坊喝茶?”
贺兰慎大概还有公务在身,迟疑了片刻,终是遵从本心颔首道:“好。”
宣平坊茶肆之间也在议论方才的血案,有几个儒生谈论的声音稍稍大了些,掌柜的立即干咳示意,连茶钱也顾不得收了,命人将儒生们‘请’出了茶肆,以免‘妄议朝政’引来杀身之祸。
于是众人皆缄口不语,噤若寒蝉。
上了茶楼雅间,裴敏趴在案几上,看着贺兰慎熟稔地煮茶三沸。窗外一枝梨花横生,无蜂无蝶,冷清得很。
何止是这枝梨花,天后统辖境内,今年的整个春夏都过于‘安静’。
“新昌坊酒楼那桩告密案……”袅袅茶香中,贺兰慎的嗓音也如雾水般飘忽。
“不是我做的。”裴敏淡然接过话茬,兴致索然道,“有些激进士族的抄没或许是净莲司的功劳,但这般直接屠杀,却并非我之风格。我向来,厌恶那些肮脏的血液。”
“我并非在质疑你,敏儿,勿要紧张。”二人独处,贺兰慎忍不住亲昵唤她,伸手握住她温凉的指尖道,“我见过你最真实的样子,不必妄自菲薄。”
“真心,这世间并非人人都像你一样心怀仁慈的,譬如方才那桩告密案的恶名,十之八九又会落到净莲司的头上。”
裴敏冷静地叙说着,眸色嘲讽而倦怠,伸指戳着茶盏盖子道,“他们需要有个人来承担口诛笔伐的宣泄,至于真相是什么根本并不重要,我已满身泥泞狼狈不堪,也不在乎多一个污名了。”
“我在乎。”贺兰慎道。他眉头蹙着,很认真的样子,“敏儿,你从这泥泞中抽身可好?以后我护着你,你的愿望,我替你完成。”
裴敏一怔,托着下巴看他。许久,她轻轻摇了摇头:“说实话,我很心动。可是真心,我不能。”
贺兰慎垂眼,直到炉上的水再次沸腾尖叫,他才恍然回神,将琥珀色的茶汤轻轻推至裴敏面前,问:“你一定要如此?大唐已经死了够多人了。”
“当年玄武门之变,死的人还少么?不也是贞观盛世?”裴敏低低笑道,“何况我说过,只有女人才能容忍女人站在官场上,与男子平起平坐。若没有天后,我的净莲司亦将不复存在,即便我要施展抱负,也得挂上一个‘才人’或‘昭仪’的名号,以天子后妃的身份登场……这是你想要的结果么?还是说,你盼着那个和你一般年纪的新天子纳我入宫?”
贺兰慎立即道:“不可!”
他头一次将话说得这般斩钉截铁,吓得裴敏手一抖,险些将茶汤洒了满身。
得知裴敏在开玩笑,贺兰慎松了口气,淡漠的眼睛望着她,又重复一遍:“不可拿此事玩笑,敏儿。”
“好,那你呢?”裴敏猝然问,漫不经心道,“新天子要将皇后的妹子许给你,想来是想召你回羽林军,你答应否?”
“婚事,我已拒绝天子。天子好像很失望,随后又打起精神,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我说:‘贺兰有心上人,却迟迟不曾成婚,反倒将风声捂得很紧,想来那女子必定身份特殊,婚事难成。不若如此,贺兰应允我守卫宫城,待风波平定,我亲自为你与那女子赐婚,如何?’”
贺兰慎平静地复述与新天子的密谈,盛着薄光的睫毛颤了颤,低沉道,“我从未见过如此惊惧的帝王,还未等我回答,他又匆匆赶我离去,唯恐太后那边得了风声牵累于我。明明他也才比我大半岁,却被折断羽翼,斩去手足,孤身困顿于宫墙围就的囚笼中……”
尽管早知如此,然而在贺兰慎亲口说出拒绝了天子说媒拉纤时,裴敏仍是小小地愉悦了一把。
她柔和语气,淡然道:“‘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帝王杀子之事史书上记载得还少么?何况唐天子将女儿当做礼物随意送给吐蕃人,也不见得有谁说天子的半句不是,反而盛赞他们英明神武。”
“我并不认为他们杀子卖女是可取的。如今这位的做法,我同样不敢苟同。”贺兰慎道,“我只希望能有真正的太平盛世,能护你衣裙干净、一生无忧,不必再行走于腥风血雨中。”
可大多的太平盛世,剥开华丽的外壳,内里全是腐朽的枯骨鲜血。
良久的沉默,有什么东西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茶水由滚烫到微凉,裴敏叹了声,道:“我早说过的,你适合疆场,而非朝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2 01:04:37~2020-05-23 01:5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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