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的贺兰慎微微蹙眉,裴敏怕惊醒他, 只好暂时放过他的头发。过了会儿,待他的呼吸渐趋平稳,裴敏这才坐起身子,伸手挑开贺兰慎的衣襟,露出左肩和一片结实的胸膛。
裴敏一怔, 保持着掀衣服的动作失神许久。
贺兰慎的肩上有些许擦痕,左胸处有一个拇指大小的圆形伤疤,疤痕很新,观其形状多半是箭伤,距离心脏仅一寸之隔。裴敏甚至能想象,在烽火狼烟、尸山血海的战场上,这一箭该是怎样的凶险万分……
难怪方才他怎么也不肯脱下这最后一件衣裳,或许,他身上看不见的其它的地方,也都密布着大小不一、深浅不同的伤痕罢。
裴敏垂眼看了箭伤许久,又想起贺兰慎强忍疲惫捂住衣裳的神情,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闷疼。她没有继续翻开别处的伤痕,而是轻轻为他合拢衣襟,掖好被角,这才小心越过熟睡的贺兰慎,将散乱一地的衣裳捡起披上,推门出去。
她先去密阁吩咐朱雀留意巴州及李敬业处的动静,而后转去师忘情那儿要了几瓶祛疤生肌的药膏,夜里处理完公文再回到寝房,贺兰慎依旧熟睡未醒。
外间的炭炉上水正沸,裴敏将热水倒入铜盆中,转而换上从膳房顺来的羹汤温在小灶上,以便贺兰慎睡醒后果腹。大概是打水洗漱的声音略大,贺兰慎猝然从睡梦中惊醒,警觉坐起,目光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满是戒备。
裴敏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一边擦脸一边绕入内间,望着贺兰慎道:“吵醒你了?”
见到裴敏的面容,贺兰慎眼中的锋利警戒才渐渐散去,手撑着额头舒了口气,嘶哑道:“……敏儿?”
“是我。”裴敏料想他多半是在边塞生活久了,须时刻提防着敌军进犯,以至于一时卸不去紧张。她将铜盆端入内间,坐在榻边拧了帕子,拉开贺兰慎的手给他擦脸,“放松点,你在我的房中,不是在战场上。”
裴敏并非温柔细致之人,照顾人时也是粗枝大叶的,胡乱给贺兰慎的脸上抹了一番,又拉起他的手掌擦净,问道:“饿了大半天了罢?灶上热着羹汤,吃一点?”
贺兰慎大概还未睡醒,给他擦脸时就默默仰面,给他擦手时就配合抬手,乖巧得不像话。闻言他摇了摇头,哑声问:“几时了?”
“亥时罢,方才不久才听闻外头传来二更天的梆子声。”裴敏答道。
贺兰慎伸手从榻边小案上取了冷茶水漱口,复又躺下,闭目道:“明日卯时要入宫面圣。”
他长途奔波劳累,三个时辰根本不够休息。裴敏便也不勉强他起来用膳,起身去外间炉灶里加了两块炭,这才解了外衣在贺兰慎身边睡下。
裴敏冬日体寒,手脚冰冷,往时都要备好汤婆子暖手暖足方能入睡。但今夜贺兰慎在身边,被窝中十分温暖,裴敏忍不住把手脚都缠在他身上汲取暖意,舒服得直叹气。
油灯昏暗,裴敏睁开眼,一抬头便撞见贺兰慎的视线,那摇曳的光晕落在他眼中,温柔而又静谧。
他不知何时又醒了,正静静地望着她。裴敏笑了声,将搁在他胸腹处取暖的手缩回来,“你身上很暖和,忍不住就想抱着睡。”
贺兰慎没说话,只是换了个侧躺的姿势,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如此一来两人的身体挨得极近,发丝交缠到一起,愈发舒坦炙热,裴敏甚至能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一夜安睡。
不知过了多久,裴敏隐约察觉到身侧有下榻穿衣的窸窣声,不多时,一个温热的吻小心翼翼落在了唇上。
熟悉的气息,裴敏慵懒地哼了声,抬手揽住始作俑者的脖颈,睁眼笑道:“贺兰大人这意思,是想要把昨天欠上的补上?”
天还未亮,油灯已燃到尽头,屋内光线幽暗,贺兰慎的眸子格外亮。
他低低道:“我要走了,今日朝会,还有许多事要上奏交待。”
裴敏‘唔’了声,意识还未完全清醒,模糊问了句:“你建树颇丰,又这般勤奋认真,新皇帝会升你官儿么?”
“不知,我亦不在乎这些虚名。”贺兰慎诚实道,又问,“你可希望我留在长安?”
裴敏打了个哈欠,想了想道:“既希望,又不太希望。”
新君登基,朝中局势不稳,矛盾颇多,她怕贺兰慎夹杂其间左右为难,以至于引火上身。
天后与新君之间,总要死一批人才能稳住局势的,她不希望贺兰慎卷入其中。他太年轻,亦太干净,做不到像她这般圆滑世故。
贺兰慎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遂沉吟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敏侧身,撑着脑袋问:“若不留在长安,你何时回朔州?”
听她这般发问,贺兰慎语气更为低沉,显出些许落寞:“三月,开春后。”
开春后突厥水草丰盈,军粮充足,常骚扰边境,故而须有猛将坐镇,直到秋冬歇战为止。
觉察到贺兰慎语气的不对,裴敏伸手抚了抚他的脸庞,笑道:“你不开心作甚?我随口一问,又不是赶你走。对了,你还是回永乐里的宅邸住么?还来不来我这儿?”
贺兰慎语气稍缓,答道:“我已离开净莲司,再来这不太方便。”
裴敏颔首:“那行,外间的小炉上还煨着羹汤,你吃完再去进宫。那边案几上的药瓶是给你留的,祛疤效果极佳,你一并带走,以备不时之需。”
她大约已知晓自己的伤势,贺兰慎顿了会儿,才说:“好。”
裴敏掩唇哈欠:“我就不送你啦!”
贺兰慎依旧道:“好。”
等了会儿不见动静,裴敏眯着眼好笑道:“快到点卯的时辰了,怎的还不走?”
话音刚落,眼前一片黑影落下,贺兰慎在她唇上轻轻一咬,道:“你再睡会,待军务处理完毕,我再来找你。”
裴敏笑着,心中柔软万分,挥挥手道:“走罢走罢。”
贺兰慎替她仔细掖好被子,这才推门走了出去。
上元夜,又是国丧期内,宫中休朝,连带着净莲司也跟着闲暇起来。
难得有这样长的假期,司中吏员大多归家团圆去了,只有负责监察情报的司监堂一脉及沙迦、乌至等异族人还留守司中。
傍晚下了小雪,苍白的灯笼投下三尺暖光,映着黛蓝的夜色和飘飞的白雪,颇有几分风雅情趣。国丧期间不能娱乐宴饮,裴敏便让膳房做了几桌家常小菜,请留守司中的吏员一同过节。
靳余去集市买了新鲜的羊肉,裴敏一问价格,方知他被肉铺欺了价,心疼道:“旁人买羊肉都是二十文一斤,到你这儿就得要二十五文,十斤的羊腿肉平白被他多诓了五十文,当净莲司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得知自己被骗的靳余提着羊腿肉,垂头丧气跟在裴敏身后,懊恼道:“他说是回纥羊肉,要卖贵些,我才……”
“行了,我又不是生你的气。”裴敏屈指弹了弹靳余光洁的脑门,笑着吩咐道,“把羊肉交给乌至罢,去唤阿婵出来用膳。还有,明日你穿着净莲司的吏服再去肉铺中一趟,看那屠户见到你衣裳上的紫金莲纹后有何反应。”
以裴敏这锱铢必较的性子,便是不讨回那五十文钱,也要出一口恶气方肯罢休。
一听能穿上梦寐以求的吏服,靳余瞬间来了精神,两眼放光道:“裴司使终于同意我做您的下属了么?”
“等你要回那五十文再说。”说着,裴敏负着手,慢腾腾朝厨房走去。
膳房中热火朝天,蒸汽弥漫,升腾的灶火将屋内映得如同白昼。裴敏拨开门框上垂下蒜头串子,进门唤道道:“曹叔,我的酒温好了没?”
大厨子曹叔是个大腹便便的矮个胖子,脾气古怪,做菜全凭心情,闻言头也不回,指了指墙角堆放的酒坛道:“没见厨房人手不够,正忙着呢!裴司使有这个闲情,自己温去!”
放眼整个净莲司,敢这样同裴敏说话的也只有师忘情和这个掌勺的糟老头子。
裴敏并不生气,从墙角阴暗避光处挑了一坛酒,眼睛瞥到正在和面的一道背影,她一愣,快步向前站到青年身边,望着他英挺的侧颜故作惊讶道:“呀,这个小郎君好生面熟!”
贺兰慎手中动作不停,将面团揉得光洁柔韧,问道:“馄饨馅要三鲜还是羊肉?”
“都要。”裴敏抱着酒坛,眼睛弯成两湾月牙,倚着灶台道,“你何时来的?也不同我招呼一声。”
贺兰慎揉面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睫轻轻抖动,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微妙情绪道:“你我四天未见,我若再不主动些来找你,你兴许就将我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晚点再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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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近几日朝中暗流汹涌, 军政大权尽数把握在天后手中, 朝中多有怨愤,暗流涌动。裴敏一边要陪伴天后左右,为她监管长安各处,一边又要留意巴州和扬州那边的动静,难免忽略了情爱之事。
更何况,贺兰慎这些时日亦是忙得脚不沾地, 既要同兵部交接, 又要向新天子和天后述职, 每日早出晚归,裴敏便忍着没去打扰他, 偶尔实在想他了, 也只是轻叹着对着空气唤两声‘贺兰真心’……
“我原是为你着想, 不想在此刻分你的心,或是让旁人看见你我私交甚密,又要上折子弹劾你。”裴敏叹了声,惋惜道,“早知你会这般失落,我就不强忍着对你的思念了。”
贺兰慎面色柔和些许, 将手中的面团反复折叠擀成一张极薄的面片,而后切割成小块,干脆利落道:“忙了一日归来,总想看看你。”
可是等了几日才发现,若非他主动去找裴敏, 裴敏大多也不会主动来寻他。便是明知裴敏天性洒脱不驯,绝非那种黏黏糊糊、满脑子只有情爱的女子,夜深人静之时,他心中依旧会泛起些许淡而绵长的落寞。
贺兰慎将三鲜馅料填入切好的馄饨皮中,手指飞速一挤,一只只馄饨便包好了。他道:“我原以为回长安后,可以离你更近些。”
“好啦好啦,我已知错了,实在不该放着如花似玉的美郎君不陪伴,整日去想那些乌七八糟的公务差事,平白冷落了我的小将军。”说着,裴敏不伦不类的一拱手当做赔罪,将酒坛搁在一旁的矮桌上,挽起袖子笑嘻嘻道,“今晚吃馄饨么?我帮你。”
贺兰慎调的馅料乃是仿长安名吃‘萧家馄饨’的做法,讲究鲜甜不腻。他原是不吃肉的,却特地准备了一大碗羊肉馅,想着给裴敏暖身用。
她的手脚一年四季总是温凉偏冷,若不好生将养,唯恐折寿。
裴敏捏出来的馄饨奇形怪状,不是这里破了皮,就是那里漏了馅。贺兰慎的目光扫过她腕上那突兀的伤痕,低叹一声,伸手隔开热忱过头的裴敏道:“你去歇着,我来便是。”
“不用不用,我能包好的。”裴敏伸手去够碗中填馅的勺子,执着道,“俗话说得好,夫妻搭配,干活不累嘛。”
“咳咳!”身后传来一声重咳,曹叔拿着竹编的漏勺,板着一张酱紫色的脸不悦道,“‘治大国若烹小鲜’,膳房可不是用来打情骂俏的地方。”
贺兰慎的面色不变,耳尖却倏地一下红了。
裴敏以肩顶了顶他,玩笑道:“别理曹叔,他独居一生,将所有精力都贡献在了钻研庖厨上,就是见不得小年轻恩恩爱爱。”
贺兰慎坚持道:“晚膳很快就好,这里烟雾熏燎,快去厅中歇着。”
裴敏包馄饨的手艺着实糟糕,再任由她包下去,约莫大家今晚只能吃烂面皮泡肉馅汤了。
裴敏只好意犹未尽地放下手中那只瘪塌塌的馄饨,走到灶火旁的胡床上坐下,撑着下巴道:“我就在这儿等你,定要吃到你煮好的第一碗馄饨才行。”
贺兰慎没回答,嘴角翘起的淡淡弧度却出卖了他此时的愉悦满足。
第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馄饨果然是属于裴敏的,佐以‘金银夹花’的蟹粉卷,连汤带肉,鲜美到能将舌头吞下。
一碗尚不能满足,她欲再吃,贺兰慎却是不肯了,解下腰间的靛蓝襜布道:“勿要贪食,留着肚子慢慢吃。”
晚宴上没有波斯琴声和回纥手鼓的热闹,颇有些不习惯。国丧期间大家也不能尽情饮酒作乐,只规规矩矩吃了顿饭,又天南地北话了些许家常,这才陆陆续续散去。
戌正,碎雪如沙,打在檐上和枯枝间,发出窸窣的声响。
裴敏酒足饭饱,回过神来时发现贺兰慎已不在厅中,便抓起狐狸毛的披风往身上一裹,出门去寻他。
贺兰慎并未走远,站在回廊的灯火下仰望飘零的碎雪,身姿清俊挺拔,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不去屋里待着?”裴敏问。
贺兰慎的声音有些清冽低沉,像是那坛清幽的玉露春,说道:“出来醒酒。”
“站会儿就回去,别冻着了。”虽然贺兰慎的身子一向强健,连风寒感冒都不曾有,裴敏依旧有些担心。她揉了揉被风吹红的鼻子,挨过来热忱道,“你瞧这天色很晚了,坊间宵禁,看在你为我洗手作羹汤的份上,诚邀少将军今夜留宿寒舍,如何?”
贺兰慎已然习惯了她的口无遮拦和善意调戏,闻声嘴角荡开一抹淡笑,垂眸望着她明亮的眼眸,闻声道:“敏儿忘了么?今夜上元节,城中并不宵禁。”
裴敏‘啊’了声,反应过来道:“呀,我竟忘了!那,你今夜是要赶回去么?”
贺兰慎没说话,眼中的深沉眷恋只增不减。
裴敏看懂了他的意思,指着廊下细盐似的碎雪道:“下着雪呢,出门多有不便,不若留下将就一晚,天亮前再悄悄离开。无人看见,则不算失仪。”
何况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同枕共席了,还在乎多一次少一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