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令月见她看过来,目光不但不躲闪,反而将下巴扬的更高,挑衅地看着她:“哟,不好意思,没瞧见你坐在这儿。”
在沈语迟心里,已将吴家上下归为不可理喻之人,她也懒得分析她这番用意,沉声道:“道歉。”
吴令月拔下头上一只赤金簪扔给她:“喏,不留神撞了你,这是赏你的。”
一般主子若是误打误罚了奴才,都会这么赏点东西道歉,可见其中的羞辱意味。
沈语迟倒是没那么强的阶级意识,不过也给吴令月这番猖狂姿态弄的沉下脸,她站起来就要给吴令月好看,水榭外突然传来一把端华清冽的女声:“你们在闹什么?”
屋里的几个女孩一怔,齐齐转过头。
沈霓君身穿妃色对襟琵琶袖长褂,底下的素白褶裙露出尺许,斜斜绣着一只芍药,在春日煦阳里颇是妩媚动人。她乌鸦的长发挽成凌虚髻,步摇上的三缕赤金流苏垂下,映的面颊更为莹白。
虽然多年不见,但沈语迟一瞧就确定了,这必是沈侧妃无疑。
沈霓君虽有些诧异沈语迟为何要戴个面具,不过瞧她被刁难,还是当即发作了。
她看了刘媪一眼,刘媪当即把掉在地上的那只赤金簪捡起来,她取来在指尖摇转了几下,淡淡问吴令月:“吴姑娘,你方才说,要把这簪子赏谁?”
沈霓君风头正盛,就连太子妃都要退让一射之地的。吴令月欺软怕硬,敢挑衅沈语迟,却不敢在她面前放肆,低头诺诺不敢言语。
沈霓君卸下皓腕上的翡翠镯子,慢慢笑了笑:“吴姑娘既然要在太子妃摆的宴席上,赏赐太子妃请来的客人,你这般体贴,我自也得好好赏赏你。”
刘媪接过这翡翠镯子,吴令月低着头,硬是不敢受这赏。
刘媪不由分说,硬是给她戴在腕子上,脸上还端着笑:“吴姑娘,还不谢侧妃娘娘的赏?”
吴令月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慢慢福身,行了个大礼:“多谢侧妃。”
她说完就擦了把泪,转身走了,沈霓君有些不悦:“没得规矩。”
沈语迟瞧的都呆住了,愣了会儿才向她道谢:“多谢侧妃解围。”
她这礼才行了一半,就被沈霓君一把扶住,她上下打量沈语迟几眼,终于露出笑意:“呦呦长高了,瞧着也比原来懂事了。”
她把沈语迟瞧了好几遍,笑的越发开怀,又问:“怎么顶着面具过来了?瞧着怪可笑的。”她还挺想看看沈语迟现在长什么样了呢。
沈语迟记忆里对她的印象从来不差,听她说话就觉着亲近。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前几天出去玩没留神,脸上犯了藓,长了好些红疹,恐惊着贵人,所以戴上了面具。”
沈霓君忙叮嘱:“颜面可是大事,这时候哪怕痒也不敢挠的。”她又问:”可用了什么汤药?”
沈语迟笑:“吃了几副去火拔毒的药汤,还有擦涂的膏药,现在已是好些了。”
沈霓君引着她在桌前坐下,又问:“你大哥近来还好?阿秋呢?现在应该会爬了吧?”
沈语迟一一答了:“大哥差事当得好,现在已升为千户了,就是日后,前程也不会差。阿秋是早产的,身子骨弱,不过有长嫂调理着,现在也好多了,他经常满地乱爬,把长嫂吓了个够呛。”
沈霓君笑意不断:“你大哥和长嫂盼了七八年才盼来长子,自然是宝贝的,回头抱来让我瞧瞧可好?”
沈语迟忙道:“长嫂早就想把阿秋抱来让您见见,也好沾沾您的贵气,只是一直不好来打搅您,您这么一说,阿秋必要来给您请安的。”
沈霓君本就和她亲厚,听她说话亲近贴心,举止又不失分寸礼数,心下更是喜爱,笑问:“家里可是请了先生?”
裴青临在登州也算小有名气,何况沈霓君又问起,她要搪塞过去就显得可疑了,她略一犹豫,小心回答:“是,一位姓裴的女先生,极有学问的。”
沈霓君也没在意,只笑:“我记着你小时候是个祸头子,今儿打了世伯的儿子,明儿骂了邻家的女儿,能把你调理出来,可见这位女先生的本事了。”
沈语迟赔笑。
沈霓君又瞧了眼身后的侍女,侍女当即取了好几个金贵匣子,还有一套包装精致文雅的文房四宝和书本,她把红木匣子给沈语迟:“这是给你们备下的东西。”
沈语迟忙摆手:“这可使不得,您一来登州就给了我们好些东西了,我怎好再收?”
沈霓君还在为太子对娘家做的事儿歉疚,轻轻摇了摇头:“你就拿上吧,在东宫的时候,你门也没少送东西给我,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以后还不知何时能再见呢,这些东西,也不值什么。”
她点了点那套文房四宝,掩唇一笑:“刚才听你说话,才知道家里请了个好先生,这文墨和书籍是临时加的,想他是个读书人,应当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这也算替我谢他把你调理出来。”
沈语迟不好再说什么,交给夏纤收下了。
两人又闲话几句,外面的侍女高声报了句:“太子妃到!”
沈语迟忙起身告退,坐回自己的座次。沈霓君想跟她说说太子威逼沈家的事儿,奈何现在不是时候,只得罢了。
吴太子妃扫一眼沈侧妃,神色冷冷淡淡,她一进来便在上首落座,略说了几句,便宣布开席。明眼人一瞧都能瞧出来,太子妃和侧妃的关系并不好,彼此不过是维持面上客气罢了,实际冷淡得紧。
永宁也回来了,悄悄扯一下沈语迟的袖子:“吴令月刁难你了?”
沈语迟怒哼了声:“她敢?被收拾回去了!”
永宁啐了口:“要是我在,非得狠狠抽她一顿不可,区区一个吴家旁支也敢蹬鼻子上脸了!”
沈语迟也纳闷,压低声音悄悄和永宁八卦:“这吴家也太能耐了吧?就因为有个太子妃,竟敢这般张扬?”
永宁厌恶吴家人做派,抚了抚袖口,哼了声:“你怕是还不知道吧?当今皇后也出自吴家,咱们这位太子妃不光是太子正妻,还是吴皇后的亲侄女,太子的表妹,那吴家也是太子舅家,所以吴家才有承恩公的封号,显赫得很呐,也不怪人家敢耀武扬威的。”
沈语迟更纳闷了,既然太子和吴氏既是表兄妹,又是夫妻,应该更加亲厚才是,她怎么只听说太子宠爱沈侧妃,对正妻吴氏就淡淡的?
幸好永宁是个话痨,不用问她都能叽里呱啦说一堆。
原来吴家已出了一位皇后,圣上不欲吴家再出一位太子妃,所以当初给太子另外定了正妃,先让吴氏入东宫为良娣,结果当初定下的正妃福薄,还没过门就去了,太子虽然对表妹吴氏的性子不大喜欢,但架不住皇后一直念叨,再说太子也有意抬举舅家,就把表妹扶了正。
但圣上并不喜吴氏,所以只下了册封太子妃的旨意,但象征太子妃身份的玉牒宝印金册一直没给吴氏,让吴氏这身份着实尴尬,知道这事儿的私下戏称她为‘副太子妃’。圣上一日不授宝印,她一日不算正经太子正妃,也因此,她颇忌惮得宠的沈霓君。
等两人八卦完,宴席也摆的差不多了,沈语迟抱着一堆礼物告辞离去。
待回了家里,沈语迟发现裴青临竟然在和沈南念手谈,两人在棋盘上杀的难解难分。
白氏没和沈语迟坐在一席,也不知席面上发生了什么,她比沈语迟早回来些,看着夏纤怀里的一堆厚礼,惊讶道:“怎么收了这么多东西?“
沈语迟瞄了眼裴青临,尽量一笔带过:“侧妃娘娘硬要给,我推脱不过。”她咳了声,又不自在地看了眼裴青临:“咱们每人有份,这就拿去分发了吧。”
夏纤见她不提裴青临,以为她疏漏了,忙提醒了句:“侧妃娘娘还给先生赏了东西下来,您可别忘了给先生。”
裴青临听到‘赏’这个字,眼底掠过凉意,拈着棋子的手一松,棋子‘啪’落在棋盘上,搅乱了一局好棋。
第60章
一般‘赏’这个字多是用在长辈给晚辈东西,或者位高者赐予位卑者物品, 所以吴令月扔给沈语迟那根赤金簪的时候, 她才会那么不痛快。
甭看裴青临平时女装打扮起来都没压力, 其实心性之高傲疏狂, 这天下怕是没几个人能入他的眼,哪怕是其他人赏他东西他也不会乐意的,更别提这人还是沈贵妃之妹了。
沈语迟为了避免在雷区蹦迪,压根没打算跟裴青临提沈侧妃给他东西的事儿。她现在就十分之想把夏纤的嘴捏住,她含糊道:“也没什么东西...”
夏纤一指, 十分热心地道:“怎会没有?这文房四宝和书本就是给先生的呢。”
沈语迟郁闷地想去撞墙, 裴青临推开眼前的黑子棋盒, 唇角慢慢扬了下, 说话缓慢却清晰:“多谢侧妃娘娘的赏。”
他转向沈语迟,支着下颔,懒懒发问:“不知大娘子是否替我谢过侧妃娘娘?”
凭他的道行, 沈语迟也没看出他到底生没生气,只得老实道:“自是谢过了。”
裴青临就没再说什么, 伸手接过这些东西,施施然告辞离去了。
沈侧妃又不知他的根底, 送他东西无非是为了感谢他把沈语迟调理成才了, 因此送的都是风雅又实惠的东西,书也是成套的《女论语》,这礼物不可谓不贴心了。
裴青临缓缓翻开一页,嘲弄地勾了下唇, 掌中内力激荡,半寸厚的书本就化为片片纸屑,老远瞧来,倒像是他的书房里下了场雪。他展开绢帕,细细擦着手指。
卫令等他发作完了,才派人上前收拾,顺道把那套文房四宝也拿去扔了。他不由在心里暗暗吐槽,裴青临也是个有些毛病的,天下那么多美人不去撩,偏偏选史诗级难度的沈语迟...
第二天,沈语迟还怕裴青临心情不好,特意来看了看他,没想到一进院子,就看见杂物堆里堆放的一地纸屑和残损的文房四宝。
虽然这东西不是她送的,但毕竟是她亲手带回来的,瞧见这样心情还真有些复杂。
她不由半蹲下身子,弯腰捡起一片纸屑,摊在掌心翻来覆去瞧了几眼,也没瞧出什么来,唯有一叹罢了。
裴青临的声音从上传来:“在看什么?”
他逆光站着,沈语迟不由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下才睁开。她抿紧了唇,不大高兴:“先生,这东西你不想要便罢了,我昨晚上也没逼你收,你既收了,哪怕不想见到,你随便扔哪个旮旯角里不行吗?”损毁之后又扔垃圾堆里,这不打人脸吗!
裴青临瞧她雪白小脸微微皱着,显见是不乐意了。
他瞧她这样,心里也没有多痛快,更不快的是她居然为了沈侧妃向他发火,沈侧妃算个什么东西?他漠然启唇,冷冷地扔下三个字:“我乐意。”
沈语迟给他顶的心肺疼,一时气结:“我本来想叫你去府里吃早饭的,你再这样,我可不管你了!”
她不是那等闹脾气的佯做要走,显然是真的要走。
裴青临迟疑了下,才伸手握住她的手臂:“随口一说罢了。”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我并不是针对你。”
他这辈子没对谁服过软,哪怕是当初隋帝在,打骂重罚他可以,让他服软那也是做梦,因此这话出口也是冷冰冰硬邦邦的,不似软话。他自也意识到这点,端详她脸片刻,硬是调开话头:“都小半个月了,你脸上的藓还没消下去?”
得亏沈语迟是个心大的,气性来得快去的也快,一下被转移了注意力,郁闷道:“不知道啊,我最近顿顿都是粉兜炊饼白粥,连口酱油烧肉都没敢碰。”
裴青临拉着她进屋,取出一只盛着透明膏体的圆钵:“昨儿配了一副膏药,专治藓症的。”
他用开水烫过的棉纱沾了药膏,细细在她脸上涂匀了。
沈语迟被他呼出的气流扑的脸有些痒,下意识地伸手想挠:“先生你涂的这药靠谱吗?”
他一把攥住她手腕:“脸不想好了?”他哼笑了声:“不靠谱,是专门损人容貌的恶药。”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耳珠:“这样,就没有除我之外的人会觊觎你了。”
她嘴角抽了抽,觉着先生的脾气也忒怪了点。她又转念一想,先生这么讨厌沈贵妃,没准就是当初在宫里当太监的时候,被沈贵妃罚过,想到裴青临可能是个残障人士,她也就不大计较他阴阳怪气的事儿了。
沈语迟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带了几分怜悯。
于是,一早上裴青临的某处都凉飕飕的。
......
跟沈语迟这边的热热闹闹比,沈幼薇这些天过的绝对是凄风苦雨。
她曾坚定地以为,凭自己的才学容貌,还有母亲的支持,顾星帷早晚是她囊中之物。万万没想到,这才不到半年的功夫,母亲被迁居别院,疼爱她的父亲也去庄子上养伤,心心念念的顾郎君竟瞧上长姐那个碌碌蠢物!
简直没有天理啊!
沈正德其实早早就为心爱的二女儿的婚事打算了,只不过他挑的人选,沈幼薇一概看不上。她在家辗转多日,还是决定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努力一把,早上炖了两盏汤羹,坐上马车道:“去寻大哥哥。”
如今沈南念和顾星帷在一处当差,她倒也不傻,知道扯沈南念当个幌子。
待马车出了巷口,她就瞧见一辆颇为华贵的马车停在隐蔽处,马车中一个面色青白的男子,鬼鬼祟祟地向沈府张望。
沈幼薇蹙起描绘精致的柳眉,娇声呵斥:“你是何人?为何在我家门口鬼祟张望?!”
吴二转头一瞧,沈幼薇相貌纵不必沈语迟,也是难得貌美,身上自有一段浸润着书香的风流。吴二瞧的眼睛一亮,忙问:“你也是沈家女儿?”
他目光在沈幼薇身上逡巡好几圈,呵呵直笑:“我和你们家大姑娘相识,想找她来说说话。”
沈幼薇被他的眼神看的极为不适,想直接把人打发走,又听他提及沈语迟,蹙起的柳眉慢慢舒展开来,沉吟片刻,眼底掠过一道奇异的光彩。
......
不知道是不是裴青临的药真这么管用,沈语迟脸上的红疹过了七八天就彻底消下去了,恰巧沈侧妃也正式给家里下了帖子,邀她去总督府里陪着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