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临眼底慢慢浮现一道阴霾,他似讥似嘲地淡笑了声:“大娘子果然天真极了。”
他伸出手,不顾她的抗拒,慢慢梳理她鬓边汗湿的碎发:“大娘子虽无父母疼爱,却又长兄一直护在身边,你有人护着,所以自有一份天真仁义,你知道我是怎么长成的吗?在我年少的时候,从未有过亲近之人,甚至连生我养我的母亲,都并不喜我。后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若别人不死,死的就是我,难道我要自己死了来成全别人?”他轻轻一嗤,似乎觉着这种说法很可笑。
他细细楷去她额上的汗珠:“那些不如我的,便是死在我手上,也不足惜。我筹谋这么多年,绝不能有失,为了成事,就算让我杀了永宁,我也会去做,而她若是这么死了,那也是她本事不济,若谁有能耐杀了我,那也是我技不如人。我并不会为自己辩驳什么,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这世上,只对你除外。
他又笑了下:“从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是仁义厚道,我也不曾体会过所谓朋友亲人。你对永宁,对沈家的恩义我理解不了,但若是我现在道歉,能让你心里好受些,我可以道歉。”他握住她的手腕,力道稍大:“答应我,别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儿,好吗?”
沈语迟鼻根酸胀,头一回眼泪止不住地冒了出来。
比起裴青临,她现在更怨恨自己无能,既不能保永宁和家里周全,又不知道该怎么帮裴青临。
她怕自己控制不好心绪,说出什么不当的话来,她抽回手,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我,我要回去想想。”
裴青临瞧她状态不好,下意识地要跟上来。
她却摆手拒了,胡乱抹了把脸:“过几天,过几天再说,我要先去看看永宁是否有事...”
裴青临神色阴郁,以为她还在为了永宁愤恨:“大娘子为了永宁,就这么恨上我了?”他讽刺一笑:“看来在大娘子心里,谁都比我重要。”
沈语迟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边往后退,边胡乱应道:“过几日我再来见你。”
裴青临燃着幽暗的火,轻声道:“只怕没有这几日了。”
他拉过她,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缓缓开口:“你回去吧。”
沈语迟魂不守舍地走了。
裴青临独自坐了一个晚上,谁这时候也不敢上前打搅,直到卫令拖着两具尸首走过来,嘴里低骂:“这帮孙子!”
他匆匆对裴青临道:“主上,现在已经有人找了过来,只怕要不了多久,这所别院也不安全了,不过幸好,白龙王那边已经给了答复,咱们现在就可以坐船走水路返京!”
裴青临沉默不语。
卫令还以为他在思量沈家的事儿,忙劝道:“您可不能把动身的事告诉沈大姑娘,这样会泄露您的行踪不说,对沈大姑娘也全无好处,万一有人透露了消息,抓她去拷问,您该怎么办?”
裴青临理了理衣摆,走出院子:“走吧。”
他回眸看了别院一眼:“处理掉。”
......
沈语迟失魂落魄地回了家里。
周媪什么也没说,只跟她跪下磕了个头,她也不知该怎么处置周媪,干脆驾车去探望永宁了。
显然郡王世子也得了永宁出事的信儿,便把王府封锁起来,谁也不让见。她碰了一头灰,面如金纸地回了院子,也是一晚上都没睡着,一会儿担心永宁不成了,一会儿担心裴青临行踪被人发现,一身一身地出冷汗。
等到第三天,郡王府里才传出永宁性命无虞的消息,只不过她伤的不轻,现在只能卧床静养。
幸好她人没事,沈语迟多少松了口气,在家辗转半晌,才驾车去了裴青临的城郊别院。
待马车走近了,她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周遭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外围一圈人警戒,她心里先‘咯噔’了声,忙命车夫走近看,居然看到了白氏在那里指挥人收拾残局。
沈语迟心里不安的感觉更重,忙唤了声:“嫂嫂!”
白氏面色本来有些焦虑和伤感,被她叫这么一声,人似吓了一跳似的,快步走过来,神色不自在地问:“语迟,你怎么来这儿了?”
她皱眉看着下人,沉声道:“你们怎么不照料好大姑娘?”
沈语迟狐疑地问:“嫂嫂,出什么事了?”
白氏神色更不自在,支应了几声,又劝她:“出了点小意外,语迟你先回去吧,这儿留嫂嫂解决就行。”
“嫂嫂...”沈语迟沉声道:“你告诉我。”
白氏默了片刻,叹一声:“罢了,你可得答应我,别伤心过度,坏了身子。”她迟疑许久,才轻声道:“我听人说城郊着了大火,本来也没放在心上,后来有人告诉我,这是裴先生的别院,我才赶过来看的...最近气候又不干,这火着实蹊跷得很,不知天灾还是人为,若是人为,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听白氏顾左右而言他,急声问:“后来呢?人有没有事?”
“并没有听说有人活着走出来...”白氏不敢看她眼睛,轻轻道:“我知道后...就组织人来...挖尸首了。”
第77章
沈语迟乍闻噩耗,眼前的色彩都有些模糊, 喉头陡然一甜, 差点从马车上摔下来。
白氏一直留意她神色, 见她脸色骤变, 忙一把扶住她:“快去请大夫来!”又伸手掐她人中。
她连着喂了沈语迟好几口凉水,她脸色这才好了点,摆了摆手:“嫂嫂,我没事。”
方才她是骤然听到噩耗,一时没接受得了, 但这么一缓和, 她又想着裴青临应当不是那么容易被人算计死的, 万一...万一他是诈死呢?
沈语迟努力不往坏处想, 又止不住地想着他惨死的场面,身子忽冷忽热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
白氏把她的手放在手掌里, 用力搓热:“哎,你这孩子, 你这孩子...就是重情义,裴先生也未必就在火场里, 没准他跑出去了呢?凡事要往好处想想。”她说归说, 心里也觉着裴青临生还的可能性不高,倘裴青临无事,为何不回来呢?
她犹豫了下,又小心劝说:“你年纪还轻, 要经的事儿还多着呢,生老病死还有天灾**这些意外,咱们都没法避免,若真有个万一...你当看开些。”
沈语迟一直低着头,不知听没听进去。
白氏把府里侍卫带来大半,忙活了两三个时辰,终于把尸首翻找出来。
侍卫小声回报:“少夫人,您要不要出来辨一辨?”
白氏瞧了眼沈语迟,正要点头,沈语迟突然扯了下她的袖子:“我跟嫂嫂一起去。”
白氏眼神担忧地瞧着她,见她神色笃定,这才和她一并去了空地上。
地上横七竖八摆着七八具尸首,烧的乌漆嘛黑皮肉外翻,死状极为渗人。白氏脸色白了白,深吸了口气才压住不适。
沈语迟作为一普通人,平时自然也怕见到这场面,但她顾不得旁的,目光仔细搜寻了一遍,在一具身量高矮都差不多的尸首上,看见了裴青临常佩戴的玉佩和发簪,虽然也被火烧的不成样子,但上面的纹样却依然清晰,她一眼就认出那是他日常用的。
她抿了抿唇,心里的痛楚不安反倒去了点,其他人烧的衣裳皮肉都没了,身上的佩饰刀具也多是残破不整的,独这具尸首的佩饰上只有几处焦痕,岂不可疑吗?
她明知是在自我安慰,到底留存了几分希望,低着头默默不言语。
白氏紧着宽慰:“我知道你和裴先生极好,但...世事无常,哎,你看开些吧,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你兄长交代?”
沈语迟压根没听,她不由顺着裴青临假死的方向思考,但发现他如果真的是假死,她也没有旁的办法。除了身份之外,她对裴青临一无所知,他假死之后要干什么呢?去了哪里?是不是她此生都无法再见到这个人了?
这么一想,裴青临的死亡是真是假于她似乎也没多大区别了。
她脸色灰败,一路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
她本想打发周媪走的,但周媪说什么也不肯走,也不肯多说什么,锯嘴葫芦似的闷头在她身边当差。
沈语迟根本无心顾及此事,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少天,终于收到一个唯一让她振奋点的消息——永宁醒过来了。
白氏忙把这好消息告诉她,沈语迟也没犹豫,立即递了帖子要上门拜见。
她很快见到永宁,永宁除了头上缠着一圈纱布,气色倒还好,见到她便抱怨:“我这几天快闷死了,每天就是清汤白菜,想整盘旋炙羊肉我哥都不准,嘴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
她受伤多多少少跟沈语迟有关系,沈语迟本来还觉着无颜见她,听她这话,颇是无语:“你再这么说话,小心被教养嬷嬷张嘴。”
永宁细细瞧她神色,轻轻‘咦’了声:“明明受伤的是我,怎么你脸色这么差?”
沈语迟叹了口气,坐在她床边:“担心你担心的。”
永宁便笑了,揽过她的肩:“还是你有良心。”她沉吟了下,又问:“我那日给你的书信你收到了吗?为什么没回我?那饕鬄纹你究竟见过吗?”
沈语迟心里一突,低声道:“我还没来得及回,你就突然出事了,我哪里还顾得上书信?”当时就急着去找裴青临撕逼了,结果现在裴青临人也没了。
她心里一叹,又道:“那饕鬄纹,我是偶然间在哪见过的,当真想不起来了。”
永宁有些郁闷地撅了噘嘴,倒也不疑有他。
她又详细问了几句,见永宁恢复的不错,她就放下礼物起身告辞。
没想到她这边才出了永宁住的屋,迎面就走来一个和永宁有六七分相似的挺拔男子,他低声问:“可是沈大姑娘?”
沈语迟认出来这是永宁的大哥,郡王世子,她怔了下,慢慢点头。
世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劳沈大姑娘这边请,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他话虽客气,却有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
沈语迟推拒不得,跟着他走到一处花厅。
世子面色骤然一肃,沉声道:“沈大姑娘,给你送那封书信之事,是我妹妹鲁莽了,我先在这儿向你赔礼,但...”他拧起眉:“为何给你送信之后,我妹妹立即遇到刺客?”
沈语迟头脑空白了一霎,但这时候绝对不能乱,若让世子觉察出什么,只怕沈家也保不住!
她指甲掐了掐掌心:“我也不知,难道是送信途中被有心人瞧见了?听世子一说,我心里也纳闷得很。”
她本来是那种不擅长也不喜欢说谎的人,尤其是对朋友撒谎,她想到永宁因她差点丧命,哪怕动手的是裴青临,她心里也不可能不自责。她有一瞬想实话实说,幸好理智阻止了这份冲动。
世子并不是疑她,听她这话,倒也信了她的说法。他沉吟片刻,还是提点道:“沈大姑娘可知道隋帝之子?”他见沈语迟点头,这才道:“此人一直没死,这次圣上下旨,就是为了让我父王帮着找到他。”
他叹了声:“他近来露了不少踪迹,我和总督细查之后,发现他的许多轨迹都影影绰绰地指向你们沈家,从永宁送信遇刺之事也可以看出,他跟你们沈家有些牵连,至少是在沈家安插耳目了的,不然不可能这么快对永宁下手。”
“据我所查,你们家那位女先生,似乎和他大有渊源。”世子进一步提点:“我听说那位女先生无意被火烧身亡了?“
沈语迟机械地点了点头。
世子还想说什么,但嘴唇一动,又把话咽了回去:“总之,你们最近注意些吧,你们沈府少不得要被盘问的。”
沈语迟心里更是雪上加霜,一路神思不属地回了沈府,白氏拉着她道:“你回来的正好,太子虽然已经出使北蛮,但太子府方才可派了人来,也不知是什么事。”
......
转眼又是一年盛夏,又到了熹明皇后的祭日。
熟悉景仁帝的都知道,他这日必然要轻装简行,去帝都外的帝陵待上一日,直到夜晚才会归来。
熹明皇后虽然葬在帝陵,但却没和隋帝合葬,景仁帝给她独修了一座较偏僻的陵寝,寻常除了洒扫的内侍宫女,一般是没什么人的。
但也是赶巧了,景仁帝才到熹明皇后的陵墓,居然就遇到了北蛮刺客的刺杀,他没带太多护卫出来,手臂上还挨了一刀,差点出事!
这还不是最巧的,最巧的是,裴青临也恰在此时赶到这里,居然救下了景仁帝,这是何等的机缘?要不是刺客都是地道的北蛮人,景仁帝准得以为这刺客是裴青临布置下的。
他得救之后,立即命人料理了刺客,又重新把陵寝收拾了一番,他终于得空瞧了眼裴青临,不由倒吸了口气,心神大震,几乎失态。
无他,裴青临除了轮廓有几分顾家人的影子,眉眼居然和熹明皇后一模一样,这让景仁帝如何不失态?他基本上没有和裴青临见过面,但只这一眼,他就断定,这必然是她的骨血。居然这么像,这么像...
他目光定在裴青临脸上许久,这才回过神来,重新找回了仪态,似笑非笑:“老三,你倒还敢回来,知道朝中上下找了你多久吗?”
裴青临神色从容,气度竟不亚于他,他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回圣上,知道。”
景仁帝静默片刻,挥退了要来给他包扎伤口的太医,他闭了闭眼:“怎么就这么巧,你这时候到了皇后陵寝,偏偏这时候救下了朕?”他还是不大相信,这些只是个巧合。
裴青临沉吟片刻:“我多年不曾归京,而今回来之后,恰巧赶上了母后祭日,故想来祭拜。哪怕不方便进来,离远了瞧一眼,也算是尽我所能了。”
景仁帝笑一笑:“你毕竟救了朕一命,朕该好好嘉奖你才是。”
裴青临垂眼:“愧不敢受。”
他回答的滴水不漏,景仁帝干脆不再纠缠此事,他平复了一下心绪,淡笑道:“你在外隐居多年,不也过的不错?怎么如今突然想回来了呢?”
裴青临倒没有瞒着:“因为...一些私事。”
景仁帝别有深意地道:“这一路过来,应该很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