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桃就揣着自己四条帕子,在最繁华的街道上逛了逛,选了街上门面最大、客人最多的芙蓉绣庄。
这家芙蓉绣庄一间铺子抵得上普通店面四五间大,处在街头交叉路口客流量最大的位置,里头设十几个柜台,卖帕子、抹额、荷包、成衣等各色绣品。先不说这些绣品的技艺如何,只这店面装潢地就很大气富贵。
里头的客人也都是衣饰华贵,像姜桃这样穿着一条半新不旧的素色衣裙进来的,就很是扎眼了。
不过店掌柜倒不是个只敬罗衣不敬人的,见店里活计都在忙着招呼其他客人,他亲自到了姜桃面前,和气地询问:“姑娘看着面生,该是第一次到我们绣庄来。不知道姑娘要买什么?”
姜桃对着掌柜笑了笑,道:“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是想来卖东西的。”
掌柜脸上的笑容不变,但口中却道:“那怕是辛苦姑娘白跑一趟了,我们这绣庄是从京城开过来的,在这处的这家虽然是分号,但绣品却也是京城自家绣坊里产出的,我们并不收旁人卖的。”
天下大一些的绣庄都会有自己的绣坊,里头的绣娘都是签了长契,十来岁就开始由老师父培养出来的。但绣庄既然是做买卖的,只要有利可图,也是会从旁人手里收绣品。
只是这偏远之地,富贵人家不多,有眼界的人也不多。
芙蓉绣坊刚开张的时候,便有很多人拿了自己绣品来卖。
初时掌柜的还帮着掌掌眼,但看到的不过都些不像样的东西,久而久之也就不从本地收购了。
姜桃并不以为意,继续道:“我特地从村子里赶来的,路上就花费了快两三刻钟,劳烦掌柜的帮我看一眼,要真是不成,我一定不再纠缠。”
姜桃年纪不大,又生得肤白貌美,说话轻声细气,进退得宜,神情亦是不卑不亢,饶是掌柜的这样阅人无数的,一时间也有些不忍心让她失望。
他带着姜桃到了柜台边,让她把绣品拿出来,心里已经想着一会儿要说的回绝的话,只想着说辞要婉转一些,让这小姑娘不至于太过难堪。
四条帕子被放了出来,掌柜的先瞧料子和锁边。
料子是普通的好料子,但并不算名贵稀有,锁边的针脚也细密周正,看得出绣工基础扎实。
掌柜的依旧面不改色,但当她看到帕子角落绣的图案的时候,眼中就闪现出了惊艳的光芒。
图案不过是春桃夏荷秋菊冬梅这些常见的样子,但却绣的栩栩如生,每一片花瓣和叶片的脉络都清晰可见,上头的蝴蝶振翅而起,仿佛真的要飞出手帕一般,另一条上的喜鹊更是毛羽蓬松,纤毫毕现,无比的讨喜可爱……别说用针线绣成这样的,就是用笔能画成这样的,掌柜的生平都没见过几回。
他上手摸了摸针脚,才确定眼前的帕子并不是用了什么掩人耳目的法子,而是真的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只可惜这帕子的绣法有些普通,更被料子、用线所累,不然不说在这城里卖,就是送到京城去,也并不会比经验老道的绣娘的作品逊色。
掌柜的将每条帕子都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半晌之后才开口道:“好一位厉害的绣娘。”
这样的功底非数年苦练不得,掌柜的已经下意识地以为是姜桃家里的长辈绣的,让她这小辈出来变卖而已。
姜桃也没有多做解释,“掌柜的看着不错就好,不知道能出什么样的价钱?”
她没有直接说要卖,而是询问价钱,意思也就是提醒掌柜的别想着压价,她还可以找别家绣庄接着问。
掌柜的沉吟半晌,最后试探着问:“一套二两银子,姑娘看这价格如何?”
二两银子,在姜桃的认知里算是一个偏低的价格。毕竟从前她师父的绣品,就算是最不起眼的抹额之类的,也要卖到上百两。她自然不能和师父那样的大家相提并论,但一身本事全是师父心血所授,身价肯定不值这些。
但是眼下她不能提自己的师承,连师父所创的技法也不敢用,帕子所用的底料和彩线也是普通货色,又是第一次拿绣品来卖,卖不出价也属正常。她进店之前在街上逛着的时候,就看到街边小摊上也有手帕在卖,昂贵一些的一条至多也不过半钱到一钱银子,用料也比她的好。二两银子的价格还算厚道。
姜桃沉吟不语,掌柜的怕她后悔,又有些着急地道:“实在不是老夫要压姑娘的价,而是老夫权力有限。这样吧,我再给姑娘加一两银子!”
其实掌柜的没说的是,他权力有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们商号的少东家最近就在此处,对这家分号的盈利情况很不满意,这个档口他也不敢冒然再花更高的价钱收购,生怕惹得少东家不快。
一下子加了一两,姜桃也不犹豫了,道:“价钱有些低,但我想和贵店长期合作,这价格自然好说。只是得麻烦掌柜的一点,若我还要在此处变卖绣品,不知道掌柜的能不能以优惠的价格卖我一些布料和彩线?”
绣庄购买这些的渠道多得很,成本价格本就比市面上便宜很多,掌柜的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道:“这自然好说,一定给姑娘一个满意的价格。”
很快,三两银子到了姜桃的口袋里。
她印象中姜杨的学费是不止这些的,因为他的老师是本地颇有名望的举人——比原身的爹还厉害许多,这也是为什么原身的爹为什么没有亲自教导儿子念书的原因。
所以姜桃没有急着把银子攒下,而是想着在姜杨开学之前再拿绣些东西来卖,所以她又拿出了二两银子,采购了质量比她之前用的好上不少的料子和配线。
掌柜的一直跟在她身边,见她选料选线配色都像模像样,越发肯定这姑娘背后的绣娘是个厉害人物,把家里小辈都熏陶得懂行了。
等到姜桃买完东西要走了,掌柜的忽然出声道:“我这里有一桩绣桌屏的买卖,不知道姑娘有没有兴趣?若是绣的好,我们店会给出十两银子的做工费。”
十两?姜桃一听就停下了脚步,这不正好是姜杨一年的束修费用?!
第17章
“是什么样的桌屏?”姜桃折回柜台询问。
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而能卖到这个价格的绣品,用料更是要上乘。姜桃并不确定现在的自己能不能承担得起这要支付的成本。
而且芙蓉绣庄这样大规模的店铺,在现代那就是连锁店了,想要定做什么样的绣品弄不来?何至付费给她这样一个第一次来卖东西的。里头肯定有内情。
掌柜的解释道:“是我家少东家回京途中路过本地,不慎遗失了要献给府里老太太的年礼。再有两日,少东家就要赶回京城的。”
姜桃一听就明白了,看来是这家绣庄的少东家闯了祸,把本来准备好的寿礼弄没了,临时为了补祸,就要准备其他的贺礼,也不好惊动家里,只能对外收购了。
“是多大的桌屏?”
两天的时间实在太赶,姜桃也没有信心能做出来。毕竟桌屏这种东西,也不像帕子,只要绣一个角落。若是要那种比较大的,她就是多长两只手都忙不过来。
“不用很大,就巴掌大的桌屏,不拘是什么松鹤延年、慈眉观音之类的图案,全凭绣娘做主。”
姜桃点了点头,却见掌柜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询问他是不是还有旁的要求。
掌柜的支吾了一下,道:“不瞒姑娘,这桌屏虽然要的时间紧,但是小店扎根此处数年,利用一下人脉也是轻易可得。但这给老太太的寿礼,需名贵特殊一些。不知道姑娘家里的长辈可知道苏大家?若是能……”
姜桃抬手阻止了掌柜的继续说下去,说自己已经明白了,又回绝说这事怕是做不到。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是让姜桃模仿苏大家的绣技,当枪手。
而且他口中的苏大家也不是别人,而正是姜桃的师父!
这种有辱师父的事,姜桃自然不会去做,别说十两,就是百两千两也不成!
也难怪这掌柜的会找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来绣,别个技艺精湛的绣娘,大多不愁银钱,也有自己的骄傲,不会甘愿充当冒名顶替的枪手。
姜杨的学费虽然昂贵,但学堂要等过完上元节再开课,还有半个多月,姜桃很有信心把那些钱赚回来。
见她要走,掌柜的又在后面追出几步,“老夫知道苏大家的绣技当时罕见,登峰造极,短时间内想学成确实强人所难。所以老夫不是要让姑娘家的绣娘模仿苏大家,而是模仿苏大家的爱徒。”
她师父的爱徒?她师父有过很多记名徒弟,但是正式拜师的弟子一直只有姜桃一个,也只有姜桃学到了她的真本事。难道在她被送出京城之后,师父又收了其他的弟子?
姜桃狐疑地停了脚步,又见掌柜的去后头取出一个匣子。
匣子打开,里头放着的也是一盏桌屏。虽然桌屏的紫檀木木架是新换上的崭新的,但是看着上头的绣线的光泽,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已经有好几年了。
“就是这盏桌屏了,我家少东家费了好大功夫才寻到的。只是年礼得凑个双,单个实在不好听。”
好吧,这作品不是别人的,是姜桃在庵堂里的时候绣出来拖主持师太义卖,筹集善款捐给慈幼局的。
没想到时隔经年,姜桃会在这样的情况再次看见自己的作品。
这叫怎么回事?让她给自己当枪手?姜桃秀气的眉头又蹙上了。
姜桃还是摇头,没再和掌柜的攀扯,只说让掌柜的另请高明,接着便出了绣庄,去了街上。
身上还剩一两银子,虽然不多,但是置办一些吃食年后却还是够的。
姜桃去买了一些米面、几块油饼并一筐子鸡蛋,还剩下一些银钱虽然也可以买一些肉,但是原身的父母才走了没多久,她和两个弟弟都吃不得荤腥,便就此作罢,另外去买了一刀成色不错的纸,留着给姜杨写字用。
买完了东西,姜桃两手满满当当地去城门口找姜杨汇合。
隔着远远的,姜桃就看到姜杨纤瘦挺拔的背影。
她刚想出声唤他,就看到几个也做书生打扮的少年朝着姜杨过去了。
以为是姜杨的同窗找他说话,姜桃就并未上前,停下了脚步。
那几个少年书生穿着不凡,为首的那个青衣书生更是在这大冷天的打着折扇,颇为讲究。
“哟,这不是我们来年预定的案首?怎么这大过年的不在家里,倒是在这城门口喝风?”
青衣少年带着调笑嘲弄的一番话,惹得其他几个少年也跟着笑起来。
他身后的人道:“子玉兄快别调笑姜贤弟了,这谁不知道他爹娘叫他姐姐克死了,来年不能下场。什么案首,最晚也得等三年呢。”
青衣书生做恍然状,纸扇一合,抵着脑袋道:“贤弟提醒的是,我竟把这事儿忘了。可惜啊可惜,可惜姜贤弟,被咱们老师日常称赞的这么一个神童,到手的功名就这么飞走了。”
几人放声谈笑,姜桃听了都快气炸了,这人看着人模狗样的,没想到说出来的话却像狗嘴里吐出来似的!听听这话里的酸味,一听就是日常在学堂里比姜杨处处比下去,存心和他过不去。
不过姜杨也不是个面团性子,怎么被人这么说了还不怼回去?
姜桃气呼呼地往前走,想着回头得好好和姜杨说说,怎么能在她面前就那么凶,在外面却这样被人欺负?
她不过刚走了两步,背对着他的姜杨淡淡然地开口道:“我是来给书斋送抄写的书,等年后就把银钱还你。”
那青衣书生嗤笑道:“可怜好好的一个神童案首,就这么被姐姐拖累了,爹娘没了,自己三年不能科考不说,还得在我这处借银钱。唉,我说你也别太有心里负担,不过区区二两银子,我平日里看到可怜的乞丐随手也都给那么多。你慢慢还,不急。”
他身后人跟着嘲弄道:“子玉兄真是大方,不过要我说,谁家的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这给人抄书的活计,费时费力地抄一本不过赚个半钱银子,几时才能还上?半个月?一个月?那自己的书还读不读了?哦,我忘了姜贤弟来年不用下场,大把时间做这些。”
听到这些话,姜桃突然不敢上前了,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姜杨第一次去破庙看她的时候,会买得起那么一大包东西了。
而姜杨垂着的双手紧紧握拳,背脊僵硬地挺直,显然是因为借了对方的银钱落于下乘,才不得不强忍怒气。
姜桃喉头发堵,收起了继续靠近的脚步。
前头她询问过姜杨好几次银钱的事,姜杨都对她绝口不提,显然是不想让她知道这些银钱的来历。
他那么骄傲,眼下他应该是更不希望自己看到他这么狼狈的一面的。
弟弟为了她做到这样,可笑她方才还为了所谓的身段,放弃了十两银子的买卖。不就是给过去的自己当枪手吗?和姜杨所承受的屈辱,这又算得上什么呢?
姜桃埋着头飞快地沿着原路离开,不一会儿她就回到了芙蓉绣庄,她对着掌柜道:“你说的事,我应下了。”
掌柜的笑着连声说好,但随即又看到她面色发白,眼圈发红,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一般。
店里的其他客人也注意到了这边,再联系之前姜桃说的那些话,客人们已经大开了脑洞,还以为是那年过五旬的掌柜的逼迫年轻的小姑娘做什么不法的勾当……
掌柜的被谴责的目光瞧得额头都出汗了,只得请姜桃移步去了厢房详谈。
姜桃既然准备接了,倒也没有狮子大开口地要价,只说自己手头的银钱不多,可能买不到起桌屏所需要的料子和彩线。
掌柜的却说不用,道:“我许诺姑娘十两银子,那就是纯粹的做工费。原料由我们店铺支出。”
姜桃问他不怕遇上骗子吗?上好的布料转手就能卖钱,要是她直接卖了钱跑了,那掌柜的不就是血本无归?
掌柜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不瞒姑娘,这桌屏要的急,老夫也有些病急乱投医。不过看姑娘的样貌谈吐,也不似那起子只顾蝇头小利的小人。若真要变成姑娘所说的那种局面,那只能说老夫这数十年看人的本领还没练到家。”
也是,这掌柜的要是办成了这件事,在他少东家面前就是头功一件,若是办不成,也就是折了一些成本钱,钱虽不少,对他也不会伤筋动骨。
姜桃和他谈好了交货的日子,将自己在绣庄里采买的布料和彩线放下做抵押——虽然只值二两银子,但多少也是一些表示。而且她这两日肯定是要埋头绣桌屏的,也腾不出手做别的,放在这里也不会耽误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