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待她走到院子里,正屋的门离她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她突然不敢上前了。
她见到了师父怎么说呢?说她虽然当时已经死了,但是后头又借尸还魂活了?
如此耸人听闻的话,师父会相信吗?会吓到她吗?
她犹豫着,踌躇着,正屋的门却忽然从里头打开了。
苏如是走了出来,他看到了院子站着的陌生少女,眼神却给她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
姜桃和她隔着半个院子对望,谁都不敢上前一步——
师父还是她印象里的师父,穿着打扮很是素雅,一头银发抿的一丝不乱。
师父也不同了,她以前虽然穿着低调,但对一身绣技很是骄傲,自己的衣服都是亲手绣的,衣领或者袖口,都会点缀着她最喜欢的丁香花。而不是现在这样通身不带一点绣样。
师父也老了瘦了,脸上皱纹多了,头上白头发也多了,不过四年不到的光景,她却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眼泪不受控地充斥眼眶,她听到师父颤抖着声音问她:“你是不是还想去醉香楼吃酱肘子,听说书?是不是……是不是还想去梨园听戏吃茶点?我带你去好不好?”
第57章
醉香楼和梨园,是姜桃上辈子最想去的地方。
其实倒也不是这两处地方真的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她太向往外头的世界了,而这两处是她仅从下人嘴里时常听到的热闹地方。
她自己都记不清和师父提过多少回了,反正但凡有出门的机会她都要提一提。
但不管提多少次,师父都以她身体不好为由,不肯放她去那等鱼龙混杂的地方。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她的执念。
可惜一直到她上辈子稀里糊涂的结束了,姜桃都没去过那两个心心念念的地方。
她掀了掀唇,忍不住想笑,泪珠却先一步滚了下来。
“还有醉香楼的酒糟鱼,桂花酒,酱爆乳鸽,都是要吃的。还有梨园那个传闻中最好看的小青衣,要点他单独给我演一出《嫦娥奔月》。”
听她说了自己这几年回忆了无数遍的话,苏如是身子微颤,闭了闭眼,才让激荡的心神强行平复下来。
她红着眼眶对着姜桃伸出手,姜桃快步走了过去,却没有握住她的手掌,而是捏住了她的尾指。
上辈子她幼时就把师父当母亲,想要她牵着自己,就像别人家的当娘的牵着自己女儿一般。
苏如是却道她到底是侯门嫡女,若是让人瞧着了,告到她继母那里,她那继母少不得要责备她形容无状。
姜桃那会儿穿过来没几年,第一世虽然也活到了少年时,但常年与世隔绝,性子还如孩童一般。听到那样的回答,失落地好几天都没个笑脸。
她身子一直不好,苏如是看了心疼坏了,就同她打商量,说那就只牵手指还不好?这样衣袖一挡,旁人也就看不真切了。
这也是只她们师徒彼此知道的小秘密。
师徒二人牵着手径自就进了屋。
卫夫人和卫茹后脚跟着苏如是出来的,一头雾水地听了她们两人的对话还没反应过来,门就已经关上了。
苏如是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还请卫夫人和卫小姐去厢房稍待片刻。”
母女俩虽然还是糊里糊涂的,但到底是有求于人,闻言还是让楚家的丫鬟把她们带到了厢房。
“你……你……”苏如是在人前时还算镇定,此时进了屋内,眼神描摹着姜桃陌生的脸庞,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姜桃把她的手放开,起身给她轻拍后背顺气,一面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和您说。只是当年庵堂的大火之后,我醒来就成了农家女姜桃。这事情很诡异是不是?我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不然您考考我吧?从前的事情我都记得的,您随便问。”
平复了心情的苏如是却没有问从前的事,只是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温热的手掌紧紧攥着她的手,不错眼地看着她,问她:“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吃的好吗?睡得好吗?还有没有生病?”
姜桃已经准备好了各种的应答,她甚至还想好了,不把那些受的苦难告诉师父,而是会和师父说她过得很好,不生病了,也能靠着师父教的手艺挣银钱,还有了关心她的家人和夫君……
可是听到师父这样问了,眼泪又不受控地流了下来,她几次张嘴,都没把准备好的答案说出口。
苏如是爱怜地给她擦眼泪,又佯装生气地轻声骂她:“是不是长本事了?我问你话都不肯说真话了?”
姜桃再也忍不住,如孩童一般哇一声哭了出来,她无比委屈地抽噎着道:“我过得一点都不好,借着这副身体刚活过来的时候,这副身体病的要死了。那家人好坏,每天给我吃冷的结出冰碴子的汤药,连个炭盆都不给我。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撑下去,原身的身体情况很好,我只要撑下去,我就能拥有一个健康人的身体。可是我也害怕,怕自己撑不下去,怕我吃完药睡下之后就再也没有睁眼的时候了……”
“后来他们看我像治不好了,就把我送到庙里去等死。庙里比那个家里好,可是只有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在山上从白天待到日落,再从日落等到天明,待了快半个月……庙里的东西也难吃死了,那家人给我的干粮三五天就吃完了,我只能去找书上看过的那些野菜来吃,其实好多野菜我根本没见过实物,我怕我吃着吃着就吃死了,可是我也清楚我要是不吃,才是真的会死……”
姜桃语无伦次地越说越委屈,气促地直哽咽,苏如是轻轻捋着她的后背,再不发问,只耐心地等她慢慢说。
“后来我病好了回到那个家了,他们说原身的爹娘是我克死的,非要让我尽早许人。我恨死他们了,怎么能那么坏?”她像小孩和母亲告状一般,“我只是想活着而已,他们怎么就那么容不得我呢?那家的两个媳妇还擅自做主找了人来和我相看,幸好相看的是我之前在庙里认识的男人。我和他成亲了,他待我也很好。可是有时候回想起之前的事,我还是会惶恐,如果我不是那么幸运呢?会不会真的被他们逼着胡乱嫁人?”
没有人是生来就坚强、无所畏惧的。如果有,那只是爱她的人不在身边罢了。
姜桃絮絮叨叨说了好大一通,眼泪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良久之后才她才停了下来,只是还是一个劲儿的打哭嗝。
苏如是一直静静地听她说,她的眼泪没有姜桃那么多,只是神情严肃,眼眶血红。
看她哭的没有眼泪了,苏如是拿出帕子给姜桃擦了脸,还用帕子拧着她的鼻子让她擤鼻涕。
姜桃借着她的手擤完鼻涕又不好意思起来,脸红红地窝在苏如是怀里不肯抬头,又生自己的闷气——明明都打好腹稿了,怎么被师父一问,就像几岁的小孩一样哽咽着开始诉苦。这不仅仅丢脸,而且还会让师父心里难受。
苏如是小心翼翼地伸手回抱她,生怕如同无数次午夜梦回那样,一伸手就抱了个空。她也唯恐自己是年纪大了,大白天便开始做梦了。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就永远不要醒来吧。
…………
师徒二人从晨间一直待到了午时,和卫夫人母女一样,楚家其他人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尤其是玉钏,问清了苏如是带进屋里的是卫夫人带来的绣娘,卫家母女身上的衣袖也是她绣的,顿时就急了。但是急也没用,她只能不甘心地在正屋门口打转,也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再明目张胆地再偷听。
一直到午间十分,楚鹤荣黑着脸,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相比他只是走路姿势略显怪异,身旁跟着的家丁形容看着更为可怖,一个个都是鼻青脸肿,连本来样貌都看不清了。
“少爷这是怎么了?”别院的下人都吓得不轻,但因为情况看着很糟,都只敢站得远远地询问,并不敢上前。
玉钏见了楚鹤荣面上就出现了喜色,上前就道:“少爷总算是回来了,今早来了一对母女拜访。苏师傅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见了那家带来的绣娘就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然后就和那个绣娘进了屋不出来了,到如今都过去一上午了。您快进去瞧瞧吧。”
“你笑什么笑?看本少爷被人打了你很高兴是不是?”楚鹤荣对着她就是一通没好气地骂。
别看玉钏在旁的下人面前全是一副主子派头,但楚鹤荣这样的正经主子却是不给她面子的。尤其是楚鹤荣眼下正是一肚子气的时候——
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就带着年掌柜去了姜家村寻那绣娘。
没想到去了姜家,却被告知那绣娘嫁了人就搬进了城,不在村里住了。
扑了个空的楚鹤荣没死心,接着和姜老太爷询问姜桃在城里的住址。
他不知道姜桃早就告诉过姜老太爷,说城里两家很大的绣庄在打擂台,她暂时还不想牵扯其中,若是那两家再来人来问,只搪塞就好,不要告知更多关于她的消息。
所以任凭楚鹤荣拉下脸说尽好话,姜老太爷就是半个字也不肯透露。
后来楚鹤荣也急了,就让年掌柜拿出银票,说只要姜老太爷肯说,银票就全都是他的。
姜老太爷虽然是乡下人,但重规矩、好面子,哪里受过这只屈辱,拿着扫帚把他们都赶了出来。
楚鹤荣也不能真跟个老爷子动手,只能灰溜溜地吃了闭门羹。
但他都兴师动众地来了,肯定不能空着手回去,就用银钱去向槐树村的村民打听。
财帛动人心,村民们自然心动了,但也确实是不知道姜桃他们具体搬到了哪里。不过他们缺是知道沈时恩的苦役身份的。所以就把白山采石场的位置告诉了楚鹤荣。
楚鹤荣就马不停蹄地带着年掌柜往采石场去了。
又是一通赶路,累了半上午、又挨了姜老太爷一通骂的楚鹤荣也是一肚子邪火。
等到了采石场寻到了沈时恩,他也不说旁的,开门见山地就道:“我是楚家的孙少爷,我觉得你媳妇儿绣技好。你让她和我去一趟我家的别院。”说着又让年掌柜拿银票,又想着这些银票连姜家那老头子都打动不了,怕是也打动不了眼前的壮汉,楚鹤荣又摘下了手上的玉扳指,随身携带的玉佩等一系列贵重物,接着道:“这些都是你的!若是还不够,你只管说个数,我家的金银多得是。”
然后沈时恩就把手里的石镐放了下来,往他身前走过来。
再然后他就看不清了,就好像眨眼之间,他带的家丁全都通叫着倒在了地上。
楚鹤荣吓地掉头就跑,被沈时恩一脚踹在了屁股上,摔了个狗吃屎。
幸好在沈时恩沙包大的拳头落在他身上之前,他身边的年掌柜急急地开口了,说:“壮士住手!我们少东家没有恶意,是家中长辈喜欢上次您家绣娘绣的那幅桌屏,想让绣娘去见见那位长辈而已!”
楚鹤荣这才免于皮肉之苦,也不敢和沈时恩歪缠了,从地上爬起来边跑边喊:“山高水长,你小子有本事别跑!等小爷回去叫够了人再来收拾你!”
然后他就夹着尾巴带着一帮子伤兵残将回来了。
一回来看到玉钏还敢笑着同他讲话,他能有好脸才有鬼!
“把别院所有的家丁都给我喊来!”楚鹤荣一手拨开玉钏,气愤地道:“自古双拳难敌四手。小爷还就不信他真是武曲星下凡不成?!小爷倒要看看他一个人能打多少个!”
第58章
年掌柜急急地劝他说“少东家,是您那话说的有歧义,说得好像是您看上了人家媳妇一样。误会一场啊。”
楚鹤荣不耐烦道“你要是怕了你就明说!人呢?都死了吗?还不快给我滚过来!”
年掌柜确实是怕的,楚鹤荣没看清,他可看清了,沈时恩出拳快的像一阵风,那绝对是打小就下了苦工的练家子。楚家的家丁虽然训练有素,但那也只是常人程度的健壮能打,和练家子根本没有可比性。得亏他当时和楚鹤荣站在一处,没有和家丁似的冲上前,不然他这把老骨头还真遭不住对方一拳!
但是看楚鹤荣怒火滔天、听不进劝的样子,他也不敢多说什么了,只能到正屋门口,隔着门板请苏大家出来。
苏大家在屋里也听到了外头的响动,又换了一条干净的帕子给姜桃擦了眼泪,便起身开了门。
楚鹤荣看到她出来了,便收敛了一些怒气,上前道“惊扰到您了吗?实在是抱歉,您先在屋里歇着,等我找人收拾了那苦役,咱们再出发。”
苏如是道不忙着离开,又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楚鹤荣有点委屈地告状道“还能什么事?就是那姜家村绣娘的夫君不识好歹,我给他银钱,让他喊她媳妇同我走一遭。他二话不说就打人,还踢我!真是不知好歹!”
苏如是挑了挑眉,转头看向身后的姜桃。
姜桃在她后头走出来,听到有人骂沈时恩,就回击道“我沈二哥不是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人,肯定是你先惹到他了!”
楚鹤荣在绣庄匆匆见过姜桃一面,但也没把她放在心上,见了她只觉得有些眼熟,叉着腰说“你谁啊?关你什么事儿啊?”
年掌柜在旁边扯扯他的衣袖,连忙把姜桃的身份告诉了她。
楚鹤荣也懵了,她家人不是都不让她来吗?怎么兜了一大圈,人早就来自家别院了?那他这一上午又被轰赶又挨打的算怎么回事?!
“反正我什么都没干……嗯,可能是我说了让人误会的话,但是他也不能不由分说就打人啊!我爹娘都没打过我呢!”
苏如是这日心情大好,便抿了抿唇笑道“好了小荣,不闹了,都是一家人,我看你也没受什么伤。我代阿桃的夫君给你道歉好不好?”
楚鹤荣看到她笑了,先是一愣——快四年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苏如是笑,还以为她就是那样冷清的一个人。而后听清了苏如是的话,他就更懵了,奇怪道“什么一家人啊?您不是才见了这绣娘一面吗?怎么就成一家人了?”
苏如是也不好多说什么,她能接受自己的徒弟借尸还魂,但旁人肯定是不能理解的,说不定就会把她徒弟当妖怪。而且当年的事虽然过了快四年了,但涉及到皇权纷争,谁都难保还会牵出怎样的风波来。
她不敢以徒弟的安危冒险。
所以她只是道“我和这丫头投缘,已经决定收她当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