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遇刺的事怎么不同我说,若不是我连夜盘问了云霄阁的宫人,只怕还要被蒙在鼓里。”
忽而一只大手伸将过来轻抚着她的脸颊,微微一用力便将她的下巴抬了起来,几滴滚珠般的眼泪便盈出眼眶。
他脸上凝滞片刻,稍稍有些皲裂的嘴唇忽地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捏着她柔软的脸颊哑声道:
“你哥哥说你坚强的很,平日里在家里受了委屈责骂也不哭的,那怎么遇见我,偏生就变得这么爱哭?”
楚禾听见他气血虚浮的模样,知道他定然是勉力支撑着才有精力逗她开心,泪珠掉得更快了。
赫绍煊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眼中升起一抹怜惜,只好哑着嗓音哄:
“好了,楚禾乖,不哭了…”
说着,大手轻轻地抚着她的长发。
哄着哄着,却听他连带着牵出一连串轻咳,显然是又扯动了胸前的伤口。
楚禾伏在他怀里稍稍克制了一会儿情绪,便又抬起脸来低头解着银铃铛,想着能快点出去唤王医进来。
可谁知手腕上的银铃铛不知道为什么打成了死结,她单手解着甚是费劲。
赫绍煊见她急了,心里暗笑,脸上却分毫不显露出来,反倒问了一句:
“解不开了?”
楚禾轻轻咬着嘴唇,认真回答着:
“能解开的。”
还不等赫绍煊说话,只见她一用力,便将串着银铃铛的棉线一把扯断了,脸上立刻便舒展开来,揉了揉自己僵直了一晚上的手腕,站起身来柔声朝赫绍煊道:
“我去传膳,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便飘然走出了寝殿。
而赫绍煊愣了片刻,看着将那只被她扯断的棉线,唇角忍不住微微抽搐了片刻。
见楚禾走出了寝殿,在外殿守候的九元和十元这才走了进来。
两个侍卫行至赫绍煊面前,见他还算安然无恙,总算长舒了口气。
九元拱手道:
“幸喜上天庇佑,否则属下万死难辞其咎…王上放心,属下已命禁军全城搜捕刺客,谢大人也加紧城防,盘查一切可疑人员…”
赫绍煊不等九元说完便轻声打断了他:
“不必再查了,将人都撤回来。”
九元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开口道:
“王上…”
赫绍煊垂下眼眸,手中轻轻摩挲着铃铛,心平气和道:
“不必追查了,外面的禁军也都撤去罢,还照以前的老样子巡查就是了。”
九元虽不明白缘由,却知道赫绍煊决定的事情容不得更改,于是便一把拉住十元的衣角,朝他摇了摇头,拦住他继续冒进。
随后,他便朝赫绍煊垂首道:
“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办。”
等他们离开寝殿之后,赫绍煊朝墙角里吹了声口哨,黑黝黝的小乌貂便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攀上床榻缩进他怀里。
或许是周围萦绕不去的血腥味太重,小乌貂有些不安地躁动着。
赫绍煊一把按住它,将铃铛系在小乌貂脖子上,双手将它托举起来,满意地看了一眼,便将它搂进怀中,慢慢阖上了双眼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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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朝臣们得了赫绍煊遇刺的消息之后,每日辰时在云霄阁的例会便被取消了。
丞相谢照衡为了不使朝政出现疏漏,便将例会改在了自己的营帐之中举行。
于是从清晨开始,他的营帐前便是络绎不绝地迎来了无数朝臣们登门,有的向他禀报政务的,还有的见他独揽大权前来讨好的。
得亏谢照衡最是长袖善舞的圆融之人,在各种来客之中灵活地周旋着,一直没有出现差错。
一直到该用午膳的时候,他才得了片刻的闲工夫。正当他准备小憩片刻的时候,亲卫却忽然捧着一只信鸽走了进来,恭敬道:
“丞相,属下方才打理鸽笼的时候,发觉里面来了只新的信鸽,脚上还绑着信。”
谢照衡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察觉到那只信鸽非同寻常。
他在豢养在身边的都是些普通的灰鸽,而亲卫捧过来的这只却是通身雪白,只一点红喙似血,单看那双晶莹明亮的珍珠眼便知是颇具灵性的上品。
他当即便困意尽失,连忙从亲卫手中接过鸽子,敛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欣喜,朝亲卫挥手道:
“你下去罢,稍后我会亲自放走它。”
亲卫应声而去,谢照衡则捧着鸽子走到桌案前,小心翼翼地将它腿上绑着的信纸取下来,将鸽子摆在一边。
那鸽子果然通灵性,挣脱了束缚也并没有在他帐中乱飞,而是安安静静地窝在他身边。
谢照衡将信纸展开一看,入目一列精致秀雅的蝇头小楷,落款写着“玉衡”两字,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只是他匆匆读过一遍之后,他脸上的欣喜却慢慢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忧愁。
正当他恍然失神的时候,窝在旁边的白鸽忽然“咕咕”地一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当中。
谢照衡回过神来,取了一张字条写下回信,细细地绑在鸽子腿上,匆匆抱起鸽子走到帐外将其放飞。
望着白鸽逐渐消失在青空之中,谢照衡这才将亲卫唤来,匆匆吩咐了他几句之后,便往赫绍煊的寝宫而去。
第六十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也~
这是几乎写吐血的一章
写完我怎么脑阔这么花晕呢?
哦对了,有什么问题直接指出哈,这章安排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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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禾有些意外谢照衡的到来。
因为赫绍煊苏醒的消息还尚未传出去, 以这位谢丞相一贯的雷霆手腕, 多半多留在朝堂上主持大局。
他现在过来, 显然是出了什么始料未及的大事。
接到立夏的通禀之后,楚禾从小厨房里迎出来,朝谢照衡略一颌首道:
“请丞相在此稍候片刻, 王上晨间刚刚苏醒,不知现在是否还醒着…”
她正要往寝殿里走, 谢照衡却将她拦下, 同时压低了声线, 仿佛生怕消息会传入殿内一般:
“娘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楚禾见状, 稍稍点了点头,命立夏将偏殿腾出来,请谢照衡入殿中详谈。
他们方才落座,谢照衡便开口道:
“老臣依稀记得, 娘娘身边有位武功高强的护卫, 前些日子独自前往玉阙阁了?”
楚禾知道他说的是魏葬, 想起之前谢照衡也曾助她扳倒琼善一案, 便也没有什么隐瞒,点头称是:
“他身世成谜, 唯独记得自己是在玉阙阁被家父领走, 除此之外一概不记得。本宫想着既然这样,不如放他去玉阙阁,或许能找回他自己的身世也未可知。丞相觉得此事有疑虑么?”
谢照衡眸中掠过一道光, 脸上多了几分沉郁之色:
“娘娘或许不知,但老臣师从玉阙阁,对阁中各类隐秘之事倒还算了解。原本师门秘法不可外传,可老臣今日得知了一件事,牵连到门中秘术,不得不来禀报王后娘娘。”
不知为何,楚禾心中忽然有一根隐形的琴弦被拨弄了一下,飘飘渺渺地荡出一片回音。
“丞相请讲。”
谢照衡清了清嗓音道:
“玉阙阁汇集天下百家名士,规模几乎可与先皇在位时期的春夏学宫相匹敌,自然包罗万象。除却老臣所从的策士一家之外,还有一类奇绝的术士。与江湖上常见的看相算命之流不同,隐居在玉阙阁的术士当中,有一类极为危险神秘,研究的也多是我朝明令禁止的禁术。而这其中,就有一种剥夺记忆的术法。”
楚禾听到“剥夺记忆”,立刻便打起了精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谢照衡,等待着他的下文。
“所谓剥夺记忆,其实就是使用一种特殊制成的香粉在室内燃尽,同时对想要抹除记忆的人进行催眠。由于药力作用,收到催眠的人将会深陷睡眠当中,短则半日,长则七日,最终会达成抹去记忆的效果。醒来之后,不知来处,不见归途。”
楚禾听到他轻描淡写的“不知来处,不见归途”,心中像是被猛然一击,失神道:
“难道他正是遭受了这样的术法才记不起自己身世的…”
谢照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忧心道:
“老臣先前并不知道娘娘身边那位侍卫竟是从玉阙阁来的,所以并未在意。只是今日忽然接到阁中旧人的密信,其中称赵郁在来到青都之前,曾在玉阙山停留数日。倘若这只是巧合也就罢了,偏偏…最近又出了这样的事。”
楚禾心里突突一跳,显然知道他所言的正是赫绍煊在云霄阁被谋刺的事。
自从昨日夜访长青宫无果之后,她便不得不将刺客的嫌疑转移到赫元祯之外的人身上。她不是没想过魏葬有可能是刺客,只是潜意识里对此结论有所抵触。
她沉默片刻,开口道:
“丞相,敢问这样的术法,可有挽回的余地?”
谢照衡摇了摇头:
“就老臣而言,绝无可能。一般像剥夺记忆这样的术法,不是寻常人会作出的选择。若非真的心死之人,那么便只有受人胁迫这一条…可无论是怎样一种情形,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条术法从诞生之初就是不可逆转的,这样可以避免被害之人有一天想起了自己的受害经过,从而奋起反抗。”
楚禾忽然呆滞在原地,双眸失神,喃喃开口:
“既然魏葬绝无可能会在玉阙阁找回自己的记忆…那么他…”
后面的话,她还没能说出口,便听见谢照衡声音沉寂道:
“虽然没可能寻回当初的记忆,却有可能以同样的方式为他编织一套谎言。术士一门中人,向来阴险狡诈,若为利益驱使,不是没有可能。”
楚禾忽然踉跄着站起身来,唇色发白,几乎难以自持:
“丞相所言是说……”
“娘娘,魏葬的身世老臣已有所耳闻。恐怕现在在他的脑海之中,已经被植入了一段错位的幻象。至于幻象的内容是什么,除了他本人之外,恐怕只有催眠他的人才会知晓。”
楚禾紧紧闭上眼睛,脑中闪过无数破碎的片段,心脏如擂鼓一般猛烈地跳动。
她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当初从云霄阁的宫人们口中得知刺客的消息时,她脑中仅仅闪过一丝犹疑,却很快被其他的琐事冲淡。
毕竟如今最有可能动手的人是赫元祯,导致她对其他人的怀疑骤减。
尤其是她对魏葬发自内心的信任更是她几乎没有往那方面去思考。
楚禾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睁开眼睛道:
“丞相的这位旧人所言,可否全信?”
谢照衡眸中忽然闪过一丝悲凉,却很快消逝在他深色的瞳孔之中。
“娘娘尽管放心,这天下不会有任何一人比她更干净纯粹。”
楚禾只道他是想起旧事难免伤感,并没有细细品味这句话,只是低头思虑片刻道:
“既然是这样,那么还请丞相遣亲信执我金印前往玉阙阁,务必要将那个术士拿获,日后定有大用。”
谢照衡见她思虑周全,欣慰地点了点头:
“娘娘无需忧心,老臣已经遣亲信秘密前往玉阙阁,定能将此人拿获。”
楚禾感激地朝他略一颌首,片余,忽然又想起一事,随即开口道:
“我记得姚家村姚嵩还关押在刑部大狱之中,不知能否请刑部官员替我审问一番?”
谢照衡略一点头:
“娘娘要审什么?”
“我一直怀疑姚嵩当年的昆阳令之位,来的不算干净。此人既然与玉京和上尧均有来往,恐怕其中牵涉了不少不为人知的隐秘之事。”
谢照衡低头思忖片刻,似是赞同她的话,微微颌首道:
“既然娘娘有所怀疑,老臣就亲自去一趟牢中,定能将他所犯之事全部审问出来。”
楚禾连忙站起身来,朝他微微躬身道:
“丞相与本宫大有助益,请受本宫一拜——”
谢照衡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
“老臣蒙受娘娘知遇之恩,才能被吾王重用。论起恩情,实在是老臣亏欠更多…”
他脸上忽然浮起一层复杂的神色,随即垂下眼帘,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楚禾听出了他似乎话里有话,却只道他不愿自己开口,便也未作深究,只客套安慰了一番,便命立夏将谢照衡远送了出去。
送走谢照衡之后,楚禾一个人慢慢地走到寝殿之外,却踌躇在原地没有进去。
她仿佛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之中。
在这件事之中,一方是她无比信任的魏葬,而另一方,则是赫绍煊。
在当年魏氏惨案还尚未水落石出之际,她不知道该护着哪一方。
虽然魏葬是被人刻意下了药产生了错位的记忆,现在看来这件事当中绝对离不开赵郁的刻意引导。
魏葬无辜,可他到底是行了刺杀之事,在这其中受到牵连的赫绍煊更是受害之人。
她站在中间,没有任何理由替赫绍煊原谅魏葬。
事情走到这一步,她只能尽可能快地让当年的真相水落石出。
楚禾叹息了一声,回到小厨房里,端了药汁和几样赫绍煊爱吃的点心一并,回到了寝殿之中。
她走进去的时候,留守在寝殿之中看护的九元迎上来,连忙接过她手中的托盘,压低了嗓音道:
“娘娘,方才王医来过了,说伤口已经不再出血了,慢慢将养着便好。”
楚禾轻轻点了点头,命他将托盘放在床榻前的小案上,便示意他退下了。
赫绍煊正睡得沉,他的脸色让墨色的长发映衬着,显得愈发苍白,削减了他容颜的阳刚之感,又徒增几分俊美,像一只睡着的山妖一般。
楚禾一走近,他怀里的小貂便扬起小小的脑袋,求救一般翕动着鼻子,仿佛要从赫绍煊怀中挣脱出来,可是却又畏惧于他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