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
敲击木板的声音打破静默,一大一小两位女士的视线簌地转向茶室门口。
原本关上的门开了一半,站在门边的人似乎不满被无视才选择开门后再敲。
“卡洛斯?”
柯莱特这才错愕着将手中的杯盏搁置到茶几上。
“我回来了,亲爱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要一杯茶……你们是在进行什么有趣的谈话吗?抱歉我听到了最后一点儿——顺便以我个人的观点来看,‘小混蛋’这个词,似乎更像是为夏洛蒂量身定做的昵称呢。”
身形修长的绅士轻轻地关上门,徐步至女儿跟前,轻轻用一只手温柔地揉了揉她头顶的发。风趣的话音后,是一双饱含深意的转向贵妇的眼睛。
“行吧,卡洛斯,我没法拒绝你……你的茶。这件事我暂且不深究。但是夏洛蒂,今天不许出去,这个下午属于我们一家人。”
“还不谢谢我们最可爱的柯莱特夫人?”
“哦,妈妈、爸爸,我超爱你们的!”
夏洛蒂一把扑进父亲怀里,她知道自己暂且安全了。
瞧见撒娇的女儿,柯莱特给丈夫一个眼神。卡洛斯心领神会,轻点头让妻子放心。
怀里小混蛋的秘密,他会私下问出来的。
……
“所以,你是真的得到那个职位——哦,卡洛斯,赞美上帝,赞美你!”柯莱特有些激动地给了丈夫一个吻,而后高兴地拉起女儿转着圆舞的圈,“夏洛蒂,我们要离开巴黎啦!”
突然享受到母亲不矜持亲近的夏洛蒂有点懵,但让她更意外的是母亲话里的信息:“等等,离开巴黎?我们要去哪?”
宣布完消息后支在座椅扶手上的卡洛斯,温情地看着他世上最爱的两位女士欢快地在茶室里跳起华尔兹。他轻快地回答女儿:“柏林王室教堂乐团副乐长,亲爱的夏洛蒂,你说我们要去哪?”
仿若一道惊雷划过,夏洛蒂堪堪停住脚步,不可置信地抬高声音:“柏、柏林?!”
“你高兴吗?夏洛蒂,我们就要回国啦——噢,你应该对柏林没什么印象,毕竟我们来巴黎时,你还那么小……”
柯莱特似乎沉浸在往昔的时光里,不知想到什么,立即从怀念中惊醒过来。
“啊,我们在柏林的新家应该快要翻新完毕……卡洛斯,你的任期是什么时候?我想我需要立即写信询问进度。”
“完全不用担心,亲爱的,我们的时间十分充裕。”卡洛斯安抚道,“我们可以慢悠悠回柏林,甚至到家之后我还可以额外接个乐团指挥的聘任消磨时光。”
眼前这对夫妻似乎已经在畅想柏林的美好生活了,但夏洛蒂背后却升起一阵恶寒。她犹豫片刻后,还是支吾着打碎了双亲甜蜜的泡影。
“爸爸,妈妈,柏林……说什么语来着?”
“当然是德语啊——你的母语呢,夏洛蒂,你为什么会问如此愚昧的问题?”
双亲不解的视线让夏洛蒂哭笑不得地动了动喉咙。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扔下一句话:
“我……好像不太会说德语来着?”
*
趴在书桌上叹气的夏洛蒂,回想起双亲那天在听到她的问话后惊恐的神情,就知道这苦果还得自己来尝。
她依稀记得自己刚穿越那会,小婴孩的身体还未有意识地适应语言环境,就跟着父母来到巴黎安家。从此后,学习的也是法语。
父母自个都忘了教孩子说母语,怎么能怪孩子不会说母语呢?
如果不是那天提及,夏洛蒂发誓都快以为自己这辈子国籍属于法兰西了。
上一世,被收养前她的语言系统装载的是方块字。被收养后,英语变成十几年间的常用语。
这一世,好不容易习惯法语了,又要把一切推倒重来。
那可是德语啊,一点都不友好的德语啊!
单词老长不说,还分啥阳性、阴性、中性——别说法语也有阴阳,德语里的阴阳逻辑令夏洛蒂一脸懵逼。
为什么太阳是阴性词,月亮是阳性词?为什么书是中性词,地图又变成阴性了?
脑子都浆糊给你看哟。
更别提那些坑得她死去活来的语法——夏洛蒂表示她宁可去背诵巴赫作品全篇也不想看到德语语法法则。
怪不得上辈子听人吐槽:联合国如果出一份官方文件,大概率最薄的是中文版,最厚的绝对是德语版。
怪不得总说德国人严谨,被这样的语言规则逼着,能不形成缜密较真的思维性格嘛。
好好说“某人从口袋掏钥匙开门进房间在书桌上读书”不好吗?非要整成“一个阳性的人从阴性的口袋里掏出阳性钥匙,打开阴性的门走进中性的房间,在阳性的桌上读中性的书”真的好吗?
被卡洛斯亲自微笑着教导了一周德语的夏洛蒂深切感叹:那个叫路德维希的男孩子怎么可能是“小混蛋”呢,分明德语才是!
手里这支可怜的羽毛笔此刻宣告彻底报废。
“夏洛蒂,如果你能尽快学好德语的话,爸爸发誓,回柏林后乐团的排练只要许可都带上你!”
耳畔响起了父亲宛若海妖般的诱惑,夏洛蒂慢慢抬起头,似乎又一次鼓起了学习的勇气。
学好一门语言从看一本小说开始。
法语就是这样被某人快速掌握的。
过了好一会儿,夏洛蒂挣扎着翻开面前这本对她而言装帧十分具有年代的书籍,扉页里黝黑的哥特体大字“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再一次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只觉得眼前一花,便即刻大力阖上书页,再次将自己埋在臂弯间。
去特喵的德语,人干事儿?!
第7章 Op.7:重逢前奏
柏林的冬天就和这个国家的语言一样,真算不上友好。气温说不上多低,呆在室内倒不觉得会多难熬。太阳在冬日里就像是抛弃了这片土地一样,极为吝啬它的光线。缺失了阳光的冬季柏林,越发地令人感到阴郁。
天亮得越来越迟,但黑夜却来临得越发早。每一天需要在室内消磨的时间逐渐变长,如若不能找点什么乐趣转移注意力,无聊与压抑便会成为压弯松枝的那一堆落雪。
菲利克斯的心就像窗外低沉的天色一般,最近在他脸上,已经很难看到发自内心的笑容了。
他不太记得清自己有多少时日这般持续不快,大概只有乐室里钢琴上最近变薄了许多的巴赫曲集谱册,能够给出一个确切答案。
就算有音乐陪伴,如果心中的郁结无法开解,独处的时光越多,就越难以消磨。
不知为何,菲利克斯这两天分外想念巴黎的时光,即使他们一家,只在那儿呆了一年不到。
要说区别,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而言,巴黎和柏林除了使用的语言不一样之外——或许还有一点饮食习惯的不同,似乎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他总会以自我感受到的善意和恶意的多少,来区分一样事物的好与坏。
在这一点上,小门德尔松绝对站巴黎——他喜欢它。
至少在那里,他只是菲利克斯。但在这儿,人们似乎更在意的是他究竟属于什么人。
犹太。
门德尔松家族,都是犹太人。
而菲利克斯·门德尔松近来所有的不快,都应当归咎于那一句从身后传来的、恶意十足的讥讽:
“犹太崽!”
即使菲利克斯心理上更偏袒没有歧视的巴黎一些(他没有碰见),但此刻幼小的他还想不到,这一切又都跟法兰西渊源颇深。
和他的出生地汉堡一样,柏林也曾长时间被法兰西的蓝白军占领。自腓特烈·威廉三世在耶那战败后,整个普鲁士帝国便彻底沦为法兰西共和国的附庸。
拿破仑的军队虽将普鲁士四分五裂,但他颁布一系列改革措施,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普鲁士的社会发展。尤其1812年颁布的解放法令明确规定“犹太人应当被赋予合法的公民权益”,令这些政策至少收到了犹太人的欢迎。
但出于同样的原因,在觉醒的德意志民族主义主导下的反拿破仑斗争,以及自我意识不断提升的基督徒,轻而易举地在反犹太主义的思潮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尤其当拿破仑战败后,这种思潮更加汹涌。
鉴于菲利克斯的姑母是法兰西驻普鲁士大使的挚交,父亲亚布拉罕·门德尔松的姐姐多萝西娅是德意志民族主义思想创始人、哲学家约翰·戈特利布·费希特的老朋友,再加上他父亲从法兰西的拥护者转变成坚定的反法的民族主义者,门德尔松一家却幸免于难,没有受到任何一方的刁难。
就连他听到的这声讥讽,也只是某个孩子气急败坏之下的口无遮拦。
但某些话,只要一出口,就是伤害。
和是谁说的——他的年龄、学识、身份全都毫无相关。
……
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受惊的菲利克斯这才脱离发呆的状态。他转过头,发现拍他的人竟是背着手言笑晏晏的长姐。
少女温柔的目光就像久违的阳光一般,令他眼中的铅云散开,透出应有的光彩。
“范妮?”
如果是平日,姐姐范妮一定会站在菲利克斯身边等他自己发现。这种孩子气的叫人方式,反而更像是妹妹瑞贝卡会做出来的。
男孩有些不解她为什么今天变了性子。
“因为我再不叫醒你,菲利克斯可以像马儿一样直接站着入梦啦。”
范妮打趣着弟弟,虽然他们不是双胞胎,但她总能和他完美地心电感应。即使对方没有过多的表情提示,她也能读懂他心底的疑问。
男孩以微笑回应,没有言语。
范妮有点担心地问道:“你……还在不高兴吗,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摇摇头,想要轻描淡写地掀过:“没什么的,范妮。”
“如果是瑞贝卡,她一定会这么说‘菲利克斯从巴黎回柏林后就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就算过了一个春天加夏天再加冬天,我们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如果瑞贝卡真能跟我说这么长的句子,我一定会很乐意回答她‘亲爱的,你的记忆力值得满分——但很不幸,如果不是你提起,我都忘了我还有这样的经历。’”
姐弟俩似乎瞬间偏离了原本的话题。他们丝毫不在意第三方的意愿,借着妹妹的名义天马行空地说着毫不相干的话。
范妮感觉男孩子似乎有生气多了,嬉笑着问:“所以你真忘了吗,菲利克斯?”
然而回应她的,又是对方的沉默。
“别对我说谎,菲利克斯。‘没什么的’——和你忘不掉巴黎的经历一样,你还在在意。”
双手撑在弟弟肩上,范妮将对方拉近一些,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和他谈话。
“你不对劲太久了,我们都很担心。”
菲利克斯有些挣扎,几番欲言又止后,轻声说:“我只是不喜欢冬天……好吧,范妮,我不太想谈这件事,我想自己想明白。”
“行吧,那你现在跟我走吧。”
“?”
“但愿这件事能让你有点干劲——家里两个瑞贝卡糟透了!让我卖个关子,父亲一会会告诉你的。”
“……”
菲利克斯一路跟着姐姐来到书房。父亲亚布拉罕正伏在书桌上核对着什么,母亲莉亚在他身边小声地给着他提示。
直到他走近桌前,他才依稀听到了些许零碎的话语。
“这一家……最近才来柏林,住得和我们不远……这个姓氏似乎是那位殿下……那给他们也送张邀请函吧……”
直到亚布拉罕整理完纸上的内容,他才看到早已落座的儿子。他吩咐妻子将左手边的几张纸递给到齐的孩子们。
纸张上罗列的都是些人名。听着父亲讲述,菲利克斯大致知道范妮遮遮掩掩的好事是什么了——用法式的描述就是,门德尔松家族的沙龙聚会。
原因不多说,从巴黎回柏林后,父母就一直在物色新住处。直在到入冬前,他们一家才再一次搬家,将居所安在了宽阔的新漫步大街这栋独立的大宅里。
等零碎的琐事都打理完,一家人才发现根本忘了好好庆祝。加上冬日的影响,称得上娱乐的事儿不多,这时候办一次聚会,倒是十分合适。
要办起这样一个活动,物力人力甚至是最为重要的人脉,门德尔松一家从来不缺。在觥筹交错里加深社交关系,彰显一番家族底蕴,漫长无趣的时光,何乐不为呢?
尤其最近家里的“幸运儿”先生情绪低迷,亚布拉罕特意给这些来宾的孩子们单独划了片区域,希望儿子可以快乐起来。
这位门德尔松的大家长,十分满意自己的规划。
“爸爸……我可以称病不出席这次宴会吗?”
菲利克斯支吾着,虽是试探的询问,当其中坚决的抗拒让一家人十分震惊。
“理由呢?”
“……我讨厌一个人,非常讨厌!”
收拢的手指令手中的纸张拢起条条褶皱,菲利克斯的视线停留在某个名字上。唇被他咬的发白,周身的低气压似乎隐喻着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亚布拉罕和利亚不可思议地看着儿子。
他在愤怒,他在生气——这是儿子第一次坚决直白而又任性的请求。
“我以为,菲利克斯,你不会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爸爸,这不是惩罚,而是他不值得我与之照面。”
“你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我不觉得这份名单有什么不合适!”
“爸爸,我坚持。”
儿子煞白的脸令莉亚心疼,她想了想,决定去调和这一对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