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克斯,你可以不出席,我可以帮你说服你父亲——但与之交换,我需要‘菲莉西亚’到场,之后就算她一个人躲着都行……”
原本以为这样可以让儿子松口,未曾想菲利克斯脱口而出的答应令这个家庭遭受今日第二次震惊。
*
就算已经熬过黑暗无边的学习德语的时光,现在已经置身于柏林新家的夏洛蒂,依旧摆脱不了继续重复记忆背诵德语词汇的折磨。
尤其在这了无生趣的季节,背单词似乎跟冬天更配呢。
她翻翻白眼,觉得手中的词典和睡觉更配。
“夏洛蒂,好好准备一下,这两天我们一家要出席聚会了。”
“哪一家的邀请函?”
母亲的通知让夏洛蒂清醒些许,昏沉的大脑里终于有了些别的东西。
“门德尔松-巴——”
“门德尔松?!”
瞬间来劲的夏洛蒂用几近破音的高声将柯莱特打断。母亲皱起秀眉,十分不满女儿这种不符合淑女标准的行为。
但某个小矮子已经无暇顾及其它,方才听到的姓氏已经吊足了她的胃口。
“妈妈,你介不介意……让‘夏洛克’陪你一起出席这次邀请?”
拽着母亲裙摆娇羞地摇晃着,用甜腻腻的声音诉说自己请求的夏洛蒂,就算她天蓝色的眼睛再纯净再闪亮,也改变不了她此刻这节操掉了一地行为的事实。
第8章 Op.8:门德尔松
门德尔松这个姓氏像是一团在夜空里绽放的绚烂烟花,顷刻间就让夏洛蒂再也无暇思考其它。
来到十九世纪,能和这些在音乐长河里留下印记的人同处一个时代,对她而言是一种远离现代多姿生活后的精神补偿。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收到命运赠予的礼物。
原本,在巴黎定居的夏洛蒂并未肖想过能这么快就见到这曲声名显赫的作曲家们——毕竟算算到现在为止,肖邦也才七岁,正在华沙快乐地度过着自己的童年,或许还顺带跟着父亲在学法语;李斯特也就六岁,和父母就住在平静美好的雷汀,身体不太好的他几个月前应该才第一次弹响钢琴。
但柯莱特手里的这张邀请函,让夏洛蒂瞬间觉得她似乎如此幸运:音乐名家离她不远,没有国境线的阻隔,不需要等到他们开始游历,她就能亲眼见到还未成熟的、幼年的作曲家。
那个一生近乎喜乐无忧的音乐风景画大师,现在也就大她两岁而已。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就住在柏林。
夏洛蒂心中的激动与雀跃如同星火燎原,毕竟门德尔松可是唯一一个在作曲上可以比肩莫扎特的,绝才惊艳的天才呀。
在同样令人惊叹的青葱的年纪,莫扎特似乎还在模仿着先前大师们作品的样子,离他真正写出自己,还差着很多实践。但门德尔松不一样,他的“新手期”很短,短到在十一岁就能写出成熟的音乐作品。
和一生挚爱钢琴的肖邦,想用钢琴来演奏乐队的李斯特不一样,这个人写重奏、写序曲、写交响乐!
一定要见他,一定要和他做朋友!
如此强烈的愿望夏洛蒂从未有过。她觉得自己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甚至觉得前段时间那噩梦连环甚至是地狱一样的德语学习经历,在这一刻竟充满了神圣的光辉。
请允许她用咏叹调唱出如下的句子:
哦,我深深的苦楚,再与你相见的那刻,即化为浓烈的甘甜。
“你想穿男装?我亲爱的夏洛蒂,为什么你会有这种荒诞的想法?”
“因为他们家的一位少爷——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妈妈,他是一个天才,音乐的天才!”
“我十分好奇,从来对背家谱记关系没有丝毫兴趣的你,是怎么探听到这位音乐小天才的消息的?更何况你来柏林后就根本没出去过……”
柯莱特微眯着双眼,话音还未落,她就在夏洛蒂脸上见到了紧张的神色。她决定先不深究,但要把女儿的认知扭转回来。
“假设你要去见一位小绅士,我以为,这种场合不是更应该把自己拾缀得淑女十足,给他一个好印象?”
“妈妈,听清楚了,他可是一位音乐家。而我——一个六岁的小不点儿,穿上大裙子贸然去找他,他一定会以为我只能谈论布娃娃的产地及其工艺。”
嘟哝着叙述自己脑中可怕场景的夏洛琳不免一阵恶寒,开始了她的诡辩。
“男装多方便呀,不会有陌生的男孩子会对你感兴趣,跑过来和你搭话。不想聊天单独一个人呆在一边不会被女孩子评论不合群。我如果能和他见面谈谈音乐,他也不会因为我是个小女孩就看轻我……”
“能说清布娃娃产地和工艺的六岁孩子,也不会是一般的孩子。夏洛蒂,一个真正的绅士,绝不会因为你是个女孩子或者年纪小就看轻你。而且,那样家庭出身的孩子,你要真这样去见他,他得知真相后或许会适得其反。”
“我还是想穿男装去……妈妈,看看我这蹩脚的德语,除了音乐相关,我其他方面根本不能言深。”
柯莱特无奈地望着夏洛蒂,她也知道女儿现在的德语究竟是怎么在半年多内到这样的。
除了当时巴黎的家内全员禁止法语,仆人都换了一茬能说德语的之外,就数卡洛斯拿着唯一能让女儿提起兴趣的音乐报刊和评论文章,来教她关于德语的方方面面了。
“我很抱歉,夏洛蒂,为了让你好好学习做一个淑女,你所有的男装我全扔在巴黎了——而且,我并不准备给你再做新的。
可怜的夏洛蒂,你就乖乖穿着你最喜欢的裙子去赴宴吧。”
天父在上,夏洛蒂完全忘了还有这一出。
谁会在痛苦的学完外语后出国定居,还有精力去数自己的衣橱里少了哪几件衣服的?
还能怎么办呢。
上一秒还觉得自己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的夏洛蒂,此刻才发现自己早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
在未亲眼所见眼前的盛景时,夏洛琳无法想象“门德尔松”这个姓氏背后的家族究竟拥有着多大的底蕴和分量。
低调优雅却又处处彰显着精致的家居陈设不说,那一间拥有着在穹顶上铺陈着巴洛克风格的绘画的大型音乐厅,以及在场的乐团和那架看着就教人手痒的大钢琴,令夏洛蒂十分羡慕了。
不用说细致体贴的侍从,更不用提会场里随处供应的高品酒水和精致的法式点心,在冬日竟能专门为孩子们准备丰富的水果和可口的果茶,夏洛蒂着实为这一家的细心与豪气折服。
父母在带她见过主人后,就愉快地置身于属于“大人们的世界”里了。而夏洛蒂则被门德尔松家的长女范妮牵引着,去到小孩子们的活动场。
跟着这位超温软的标准淑女,一路上都享受着小姐姐春风一样语气的照顾,让这只小豆丁都快忘了自己的本意。直到她被带进了一间独立的小间,看到的都是差不多同龄的小朋友,愉快地分享着玩具和画册的场景后,她才开始痛恨自己怎么就轻易地掉进了温柔乡。
“那么,可爱的赛西尔·让勒诺小姐,这间屋子里的一切玩具书籍你都可以任意取用。有什么需求可以直接问女仆。
如果和新朋友想要做游戏也是可行的,家中所有未上锁的房间你们都可以进去。但不要贪玩忘记了时间。
想要逛一逛门德尔松家的话,最好和有兴趣的伙伴们一起,让瑞贝卡和保罗给你们介绍。
我还要去招待其他客人,恕我先失陪。”
浑浑噩噩做完应答,夏洛蒂这次发觉自己是被真的当做小孩子了。
她拿了杯果汁站到一边,悄悄观察着四周。脑中讯速地就给这里标上一个无聊的标签。
没有一个令她有攀谈欲的人。与其待在这里当尊雕像,还不如自个去到处走一走。
说干就干,夏洛蒂放下杯子,转身就逃离这间不适合她的房间。
虽然奇怪未被引见那位小天才,但没有菲利克斯的地方,就没有待下去的价值。
……
先是在音乐厅外停了半晌乐曲,但因为隔得有些远,夏洛蒂努力很久都无法听清。
没法享受音乐的她便顺着脚下这条长地毯开始漫步。这条毯子的编织图案具有鲜明的异域特色,却又和它周遭的一切相得益彰。
她渐渐也入了迷,不知不觉上楼走进一间长廊。
长廊十分有意思,上面挂着人物的半身油画肖像。
从这些有着分明笔触与艺术风格的画作来看,作者不止一两个,夏洛蒂对绘画并没有什么研究,如果不看签名,她根本分辨不出来哪一副是谁的作品。
但夏洛蒂却轻易地读出了画里的人究竟是谁。
从这些眉眼里携带者遗传基因信号的脸慢慢看,他们应该是一家人。
他们应该都姓门德尔松。
从一位睿智的老人开始,再到干练的中年男士们和几位优雅的夫人们,画像上的人物像是有规律地缩减着年龄,最后变为几幅孩童的肖像。
其中有一副画像令夏洛蒂觉得分外眼熟。她久久地注视着被画笔记录下的那双深色的眼睛,平静却又坚毅。
她总觉得在哪见过。
未等夏洛蒂从思绪里翻出正确答案,从长廊尽头的房间传来的十分具有特殊音色的琴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声音很轻微,似乎演奏着特意放轻了力度。曲调带着些阴郁的色彩。
她静静听了会,决定去见一见演奏者。
提起步子,等夏洛蒂满怀欣喜地打开散发音乐的房间,她却没有见到丝毫人影。
她怔愣着走进那架琴,细长的三角琴箱里的琴弦似乎还在微微颤动。这些消散到几乎察不可闻的余音提醒着她,一切并不是错觉。
“奇怪,我明明听见有人弹琴,怎么这下又不见踪迹了?”
自言自语的夏洛蒂到琴前,无意间的一扫让她咽下了所有的疑问,她的注意力全在这架琴的琴键上。
和钢琴一样的键盘,但颜色正好相反——钢琴的白键变成黑键,黑键又转换成了白键。
和钢琴平整的板材不一样,在琴壳的额间,有着一个小小的音栓。
羽管键琴(harpsichord)。
夏洛蒂的心中立即浮现出这样乐曲的名字。
这样古老的乐器就像是钢琴的双胞胎,在琴箱里都布满着琴弦。只不过钢琴是击弦乐器,而羽管键琴则是拨弦乐器。
夏洛蒂随意按了个琴键,这架琴便发出了类似鲁特琴的音色。
错愕片刻后,她将音栓复位,再弹,终于听见那充满着时光味道的大键琴金属声。
音准和钢琴的定义不太一样,是非常标准的巴洛克风格的定音。
女孩像是被迷住了,她端坐在琴凳上,将双手伸向黑色的琴键。
而这一切,都被收进帷帘后一双夜色般的眼睛里。
第9章 Op.9:她竟是他
原本,菲利克斯是想拉过帷帘遮住自己,拒绝任何形式上的“遇见与交谈”的。
他实在无法想象,为什么都躲到这么偏僻的房间了,还会每人打搅安宁的时光——他特意将这间屋子前面走廊上所有照明的烛台全部熄灭掉,就连房间里也只有羽管键琴上还有着一串烛光。
谁会放着楼下的光鲜亮丽的热闹不参与,偏偏来阴暗寂静的小角落品尝孤独?
还是说门德尔松家的宴会,已经丧失了应有的水准?
但女孩子突然在琴凳前坐下的举动,令菲利克斯将扯动帷帘的手收回。
他看着她调弄着琴栓,在复原羽管键琴本来的音色后,将双手放在了如墨的键盘上。
挑起遮蔽视线的天鹅绒帷布,他开始好奇,这样一个在宴会上落单的小小姐,会弹出什么样的曲子。
像是樱桃树上迎春绽放的柔嫩花朵一般,在暖风的吹拂下从枝头飞向天空,悠悠地片落在墨色的键盘上。眼前的女孩子将手指搭在琴键上准备的动作轻柔极了,令菲利克斯瞬间就联想到春日里洁白的落英。
她的指尖开始耸动,轻柔得如同米格尔湖上最细微的波纹。羽管键琴极富个性的音色,就伴随着她可爱的手指,慢慢在弥漫在寂静的夜色中。
金属琴弦在每一次指落间,被楔锤挑拨出异常温柔的震颤。曲子的音形十分简单,好似一串无限有序循环的数位。羽管键琴原本冷漠机械的发声,却在这一刻变得极富暖意。
菲利克斯很难相信,他竟然在羽管键琴上听到了鲜明的强弱变化——不,或许不该用鲜明,这十分不准确,因为羽管键琴不能和钢琴去比拟鲜明的Forte和Piano——但为什么他可以听见这样神奇的表现呢?
就像是赤足在沙滩上,亲身感受到浪头冲击脚趾,覆上脚背没过足跟后,又温柔地倒退回海里。周而复始,他便能数清每一次波荡的起伏与跌落。
这太奇怪了,简直像是属于春日的温暖的魔法!
巴赫的《平均律键盘曲集》,一翻开便能在首页见到的那首C大调,竟然在羽管键琴上还能有这样的演绎。
这似乎唱出了菲利克斯的认知——分句、强弱、速度……这都不是他熟悉的早已学会的Prelude in C Major。
原本应该是冬季,但在幼小的音乐家心里,萦绕着这首简单的曲子,已经开出了属于春天的温暖之花。
*
一个小小的乐句变动,夏洛蒂敲下了乐句的结尾。
琴弦震动的余韵似乎还停留在空气里,慢慢地在烛光的映照下归咎宁静。她此刻无意间瞥见平行的金属琴弦下的木板上,竟用细腻的笔触绘出一束盛放的铃兰。
昏暗的烛光下,圣洁可爱的小花越发娇俏可人。
夏洛蒂脸上盛放出一抹餍足的微笑,心中近来的抑郁一扫而光。
竟然能看见铃兰呀,那大概要交好运了。
看来自己一个人跑出来闲逛是对的,不然怎么能摸到这样一架,正统到像是直接从巴洛克时代搬过来的羽管键琴呢。
舒活拉伸一下臂膀,既然手指已经活络好,夏洛蒂决定再在这架琴上弹奏点别的、有点难度的曲子。
“不可思议……小姐,真的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