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她去吧。”
他轻轻摩挲着袖口,发觉牵过她的袖子都染着她的香气。
只是这香气冰凉得很,再结合了他身上的气味就会变得不伦不类。
云嫣走出去极远才慢慢缓下脚步。
她回过身去,才发觉人群里不缺模样清贵的华裳男女,亦或是有好些上了年岁的夫妻携手而游。
还有些孩童被父亲母亲仔细地牵着抱着,指着摊贩上的新奇玩意儿一家子欢声笑语。
云嫣见老翁摆摊卖着河灯,便走去买了两盏,记得旁人都往这河灯里放个字条许愿,便问道:“哪里有纸笔借我?”
老翁摆了摆手,旁边却有个路过的男子低声与云嫣道:“心诚则灵,姑娘到那河边放莲花灯的时候只要许下心愿便足矣了。”
云嫣抬眸看去,发觉有个穿着雪青锦服的男子面红耳赤地望着自己。
云嫣心说这套说辞倒是极省笔墨,还难免能叫人心生敬念去做这心诚则灵的事情。
“那公子可知晓旁人是在哪里放的河灯?”云嫣又问道。
那男子见她果真与他搭话,顿时面色更红,将手里一只莲花灯露出,迟疑道:“桥下人极是多,正好我也要过去,姑娘可要一道?”
云嫣扬起唇角,捧着花灯应了对方。
到那河边,云嫣便寻了个角落同其他姑娘一般,蹲下身去将自己手中的莲花灯小心翼翼地推进河面,望着它颤颤巍巍地立稳再随着水波混入灯流之中。
云嫣转头瞧见那男子放完了莲花灯却还迟迟不去,与她有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见云嫣看来,便期期艾艾问道:“不知姑娘是谁人府上的千金,改日……改日在下也想登门拜访。”
他家境亦是不俗,是以才有这自信来攀问,也希望云嫣能透露个姓氏,好叫他日后有机会找寻到她。
云嫣眨了眨眼,软声答他:“我是六皇子府的。”
对面的男子怔了怔,口中呢喃道:“没听说过六皇子还有女儿啊。”
云嫣听到这话心里顿时乐不可支,发觉这人竟还有些憨实。
对方见她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俊脸再度热了几分,目光落到她手中还未用去的河灯,又鼓起勇气道:“姑娘可否将手里的莲花灯给在下……”
云嫣迟疑,心说他这般实心眼,给了他叫他真拿着这东西找去了六皇子府,想来到时候六皇子的脸色必然好看……
她心思微动,还未伸出手去,手中便蓦地一空,那莲花灯就落到了另一人手中。
云嫣转头便发觉景玉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正漆眸黑沉地打量着她,声音低沉道:“该回家去了。”
云嫣水眸轻颤,见那男子错愕的神情,便蹙着眉心望着来人道:“我知道错了……下次也不敢再乱跑了,你回去可千万别打断我的腿。”
景玉抿唇不语,旁边的男子却显然惊讶得很,“你是何人,看你长得人模狗样,却没想到背地里竟会虐待这般柔弱的小姑娘?”
景玉捏了捏云嫣的手指,听见让人的话,幽黑的目光掠过对方,语气微凉道:“这是贱内,不过是模样生嫩了些,已经算不得什么小姑娘了。
倘若明年再能碰见,兴许阁下能看见我与她牵着孩子上街,想来到时候就不会再有这样的误会了。”
对面的人听到这话,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
待那人讪讪地离开之后,云嫣才将脑袋埋在景玉怀里笑得花枝乱颤。
云嫣唇角嫣然道:“殿下怎么找见我的,是不是在人群里一眼就瞧见了我?”
景玉垂眸说:“原本也不能确认,只是最会招蜂引蝶的那个一看便有些像公主了……”
云嫣顿时乐不可支,牵住他道:“殿下将莲花灯放了,我便同殿下回家去。”
景玉听这灯是留给他的,脸色才稍缓几分。
待回府之后,云嫣便央着景玉陪她一道躺在院中纳凉。
云嫣与他说了些方才街市上瞧见的有趣事物,又轻声道:“想来我最喜欢殿下的场景还是第一次见着殿下的时候,我是个坏心眼的人,看见殿下那样可怜的男子心里便有种压抑不住的喜欢……”
极想欺负他,想瞧见他被欺负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的模样,可惜人家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儿呢,指不定一开始就像是在看猴戏一样看着云嫣。
她转头问道:“殿下第一次见到我时可有喜欢我?”
景玉眸色不明道:“那时公主叫人甚是不喜。”
云嫣笑说:“所以殿下那时想打我一顿出气吗?”
景玉摩挲着她微凉的肌肤,垂眸道:“……想剥了公主那一身华美的锦裙,叫公主再不敢大言不惭、做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情。”
云嫣怔了怔,险些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
她过了会儿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脸颊微热道:“所以殿下头一次见面就想脱了我的衣裳吗?”
景玉见她竟还不恼,反而问她:“公主觉得呢?”
云嫣还颇是认真地想了想,说:“早知道那时候直接色、诱殿下是不是就直接上钩了?也不用后来费那些力气了?”
景玉打量着她道:“公主焉能做出这般不知羞耻的事情来……”
云嫣想到那场景便觉得甚是可笑,却还虚张声势道:“殿下若再拐着弯说我不知羞耻,我可就要生气了。”
景玉果真不再言语。
云嫣绷着小脸又唬他,“殿下若是惹我生气了,只怕要殿下亲亲才能哄好。”
景玉终是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将云嫣抱到身上。
云嫣只当他是想换个舒服的姿势,便也乖乖地将脑袋靠了过去,岂料他却她耳边低声道:“公主真真是不知羞耻。”
云嫣怔了怔心说这般好的气氛他怎还骂人了呢?
她下意识反思自己做的哪桩不知羞耻的事情被他给发觉了,头顶那抹不怀好意的阴影便朝她笼了下来……
又过了片刻,小公主终于肿着嫣红的唇发觉竟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说她不知羞耻就是惹她生气,惹她生气就得亲亲才能哄好。
所以他还既能骂她不知羞耻来出气,还能占到她便宜,简直是一笔相当划算的买卖呢!
云嫣难得被自己蠢到,景玉末了轻轻蹭了蹭她唇角,温声问道:“公主觉得我哄得可还够?”
云嫣忙躲开他,小声说:“够了够了……”
她唯恐他又要得寸进尺,便转身翻了个面具出来捏在手里朝他摆了摆,“这也是我在街市上买来的,本想戴着叫你不好找见,可想来想去又怕你真的找不到我呢。”
她望着他,景玉便顺着她的心意道:“我该谢谢公主网开一面才是……”
云嫣这才露出微笑,将那面具往自己脸上罩去,“你觉得好看吗?”
景玉答她好看。
她又笑着反手将面具罩到他脸上,“我觉得殿下也好看。”
“往后殿下若拈花惹草的,我便拿这面具将殿下的脸遮住不许其他大姑娘瞧见。”她仔细打量着景玉,发觉他即便仅仅露出白皙的下颌与那双寒星一般的双眸也同样是遮不住周身那抹冷郁的气质,观之凤毛麟角,便知晓他必然不俗。
“殿下戴着面具也一样叫人觉得这人真真好看,就像是……”
云嫣望着他似慢慢想起了什么,嘴边的话缓缓顿住,看着景玉覆着面具的脸笑意也稍稍地凝固。
“殿下,宫中有急事!”
远远的,长廊另一头有个随从低低地传唤了一声。
景玉这才握住云嫣的手,顺道将她量在自己手里的面具挪开。
云嫣原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他只是目光极淡地扫了她一眼便起身离开。
云嫣一人坐在远处,手里的面具渐渐染上了夜风的凉意。
她原就宛若向阳花一般明媚的心情也一点一点地凋零败落。
也就方才那么一瞬,她慢慢将景玉那张脸与那日在春山居戴着面具与她面对面喝茶之人的模样重合起来……
她忽然间就明白了景玉为何每每都能第一时间知道包括她与画师之间在内的事情,令她都猝不及防。
第57章
宫里能有急事将景玉叫进宫去,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等到隔天云嫣才听说是天子受了风寒。
天子生病早在刘太后寿诞前便隐隐有了迹象, 只是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他却一直不肯服药。
后来饮食上进补了些, 身体看似好了。
只是没想到前夜便毫无征兆地病倒,吓得刘太后一晚上都没有睡, 连带着几个皇子也都闻声赶去。
“圣上怎这般古怪?他年岁大了,生病了却还瞒着不肯吃药, 难不成是不想活了?”浅草还纳闷道。
云嫣开始听到这事儿的时候也有些奇怪,但后来竟也能揣摩到几分。
恰恰就是因为天子年岁大了, 他这病必然不是普通的风寒, 说是风寒也不过是为了平息外边的风声。
他之所以不肯吃药, 怕就是防人之心太重,也是料定自己一旦吃了药, 往后就再也别想爬起来了。
毕竟他膝下的几个皇子纷纷成年,而他一旦倒下, 必然就会成为他的妃嫔与皇子们手中的鱼肉。
可惜人命始终不能与天命对抗, 老话说的好, 阎王要你三更死, 谁能留你到五更。
云嫣觉得他这回倒下了,储君无论如何也都会选出最终的人选来。
这事儿不仅云嫣一个人这样想, 朝中的一些大臣们这样想,刘太后这样想,李妃同样也是这样想的。
这紧要当口,李妃衣不解带,仰仗着自己资历最老便寸步不离守在天子榻前贴心贴肺的伺候, 就希望天子醒来之后能念出她儿子的名姓。
天子膝下如今只有四个皇子,光李妃生的就占了两个,李妃焉能不抱有野心?
刘太后将李妃的心思看在眼里,却并未多言,她出了天子寝殿将景和景荣景玉三人叫来跟前,交代道:“如今大臣们也在商议之中,不论储君是谁都改变不了你们是圣上皇子的事实,是以要怎么做你们心中都该有数。”
几个皇子应下,刘太后有些疲累,这才稍作离开。
天子在昏睡中隐隐听见身旁人的声音,起初是太医惶恐的诊断,刘太后的斥骂,后来却又有谁的哭声,以及之后嘈杂无比的声音。
天子蹙起眉,却又听见了另一个许久不曾听到过的声音。
“陛下,你要将皇位传给我们的儿子……”
天子吃力地张开眼,便瞧见一个面容清丽的白衣女子伏在榻边泪珠凝睫。
“阿絮!”
天子震惊不已。
“太子是你我的长子,可你没有保护好他,可二皇子却还在,你一定要将皇位传给他……”宁贵妃抚着他的脸,那双柳眸里满是痛苦与不舍。
就像是她临终前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她痛恨他有了别的女人,恨极了。
在为李妃的事情还有他醉酒碰了那个宫女之后,她便气病了,再也没能好起来过。
天子伸手过去,指尖竟微微颤抖。
“阿絮……”
“陛下,你答应臣妾了吗?”
他对面的女子忽然握住他的手指,令他微微失魂的双眸陡然凝住。
眼前一片迷雾散去,天子真正地睁开眼来,才发觉自己竟意识错乱。
梦里与他说话的声音分明是李妃的声音。
“陛下,你说句话呀,你方才还说话了是不是?”李妃见他睁开了眼睛,握着他的手更是惊喜,“陛下可要吓死臣妾了!”
天子缓缓转头,想要说话可喉咙干结。
他指了指桌上的茶壶,李妃才反应过来奔过去倒了茶给他喝下。
茶水冰冷腥甜,才顺着天子口舌流淌到喉间,便令他顿时涌起一阵难言的恶寒。
天子一口呕出,除却咽下去的茶水,竟还有缕缕血丝……
李妃吓得脸色大变,忙又叫来太医。
等到天子再度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这时候四下烛火都早已熄了,只余下桌上一盏油灯,黄豆大小的火焰跃动,四下里黯淡目昏,令人视线所及之处都甚是压抑。
天子床榻前守着一人,却已经不是李妃。
他已经料到自己病重之后,自己的身边会一直都有人在。
除了他的宫人,更会有他的皇子与妃嫔在,到了末了他们巴不得将浑身的功夫都展示给他看去。
“什么时辰了?”天子沙哑问道。
景玉缓缓转过头来,幽黑的目光与他那双极相像的眼眸对上。
这是他们此生唯一一次独处的场景,病重父亲与榻前孝子,理所当然却又极其讽刺的情景。
“丑时了。”景玉答他。
天子盯着他的脸说:“你回去吧。”
景玉面无表情地坐着,却丝毫未动。
天子喘息了两声,问道:“你是在怪朕偏心吗?”
他不需要景玉回答,便又自顾自道:“朕已经做的够好了,你不过是个奴婢的孩子,还想怎样……”
景玉仍是不言。
天子又说:“知道朕这么些年为何从不生病吗?
因为有许多人都恨朕,死去的、活着的,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愿意为朕赴汤蹈火的忠诚,可心里却还藏着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一旦朕倒下了,他们便不会给朕起来的机会了。”
景玉听了这些话,神情平静道:“当初为何不给我母亲一条活路?”
天子眯了眯眼,目中透出一抹茫然。
景玉的母亲……
他甚至连对方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更不要说样貌了。
但那个少女却是个极让他难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