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我的话说完了,你们叙吧。”
袁邺起身,走出门外。
太子望着袁婧,袁婧抚了抚他头发:“舅舅只是在气头上……”
袁邺走出家门,沿着大街往前,望见大街两边高高的府墙,华丽的门楣,脚步逐渐放慢。
那孩子是他亲眼看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陡然看见他,如何不让人心里发酸?
那时候他也曾把他当成眼珠子一样看待,但他没有想过真相竟会是这样,对皇帝的仇视,使得他对身为外甥的他也亲近不起来了。
他没有办法把这个少年跟当年的小小婴儿联系在一起,更不能接受他是被杨姝带大的。
李家对面茶馆里坐着的皇帝看到他出来,起身走了出去。
“前面有酒馆,去喝两杯吗?”
皇帝停在他面前。
袁邺漫无目的走着,抬头看见他,双目一睁绷直了身躯!
皇帝点点头,说道:“记得当年在山下,你也是这么跟我说的。那天你灌了我两斤竹叶青,把我揍得除了一张脸还算完好之后,浑身上下青了不知多少处。
“第二天晚上她就在山上崴了脚,我疼得呲牙咧嘴,还得忍痛把她背下来。”
袁邺寒脸,举目看看四面。
“侍卫都在暗处,而且还有不少。”皇帝道,“而且这是大街上,你想动手,在这里不合适。”
袁邺深深看他一眼,掉头转身。
皇帝道:“你不想见杨姝吗?”
袁邺止步。
“这个时候去,应该还能见上一面。”
……
太子没想到袁邺态度这么强硬,这场见面可以说不欢而散。
袁婧留他晚饭,他原是想留下来的,但想想袁邺这才刚回来,自己在未免破坏气氛,便就拜别了袁婧出来。
袁婧望着他离去,也扶着门框在院门口站了很久。
李南风在甬道口这边等太子,看到他脸上沮丧倒不觉意外,问道:“怎么没留下来吃晚饭?”
太子缓步跨门,走了一段路后停下来:“虽然我理解舅舅的心情,但我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因为父皇昔年一念之差犯下的错,所以我希望父母团圆,渴望能与母亲朝夕相见,也是错误的么?我没有资格这么想吗?”
李南风默了下,说道:“袁先生只是一时转不过弯,他一心维护娘子,殿下别怪他才是。”
“我不是怪他。”太子转身,“我就是觉得,我在被迫承受父母双亲的恩怨情仇。
“我有时候甚至有点彷徨。母亲不回宫,我也不会强迫她。但倘若她要离开京城——这是我思念了多年的母亲,如今失而复得,而父皇也很疼爱我,如果一定要分开,我都不知道怎么选择才合适了。”
第339章 诛心的话
太子五官极像皇帝,尤其一双眼睛,时刻清亮有神。但此刻他这双清眸在雪光映衬下却显得有些晦暗。
李南风这就不知道该怎么劝了,他的父亲母亲可不是一般的夫妻,他也不是一般的父母关系破裂的孩子。
寻常人,比如晏衡,当初靖王妃与靖王分道扬镳,晏衡跟娘走都得遇些阻力,就别说他还是当朝太子了,而且皇帝还只有这么个皇子。
他就是走的成,皇帝这个年纪了,再立后生子,顺利的话也还得十七八年才能顶得起这座江山。
可要是他不随母亲,留在宫中,那内心里的感情受得了么?往外说的话,岂非也是不孝么?
李南风想劝他想开点儿,反正袁婧没打算走,做人还是要抱点希望。
但想想,这是人家的家事,她也不好怎么掺和,不然她帮谁是好?
然而想想也不对,天子无家事啊,皇后回朝这么大的事情,眼下没出别的乱子是因为时间还短,往长了说谁知道稳不稳当?
就算太子能随袁婧离京,皇帝再娶再生,那也得宫里后来的娘娘能放心得下深受皇帝疼受的皇长子在外头才行。
关乎朝堂未来局势,这又怎么能揣着两手说不关己事呢?
她纠结了会儿,就说道:“先回宫听听皇上怎么说吧,皇上不是正在努力么?”
太子扶栏站着,嗯了一声。
李南风望着他,情不自禁想到前世一双儿女。
她收拾完陆铭之后,儿女恨不能与她断绝关系,不知道他们那会儿是不是也如太子此刻这般想法?
但即便是,她也不后悔。因为陆铭的渣跟皇帝的渣是完全不同的。
……
袁邺跟随皇帝到了大理寺,皇帝在外等着,让大理寺卿带着她进去了。
坐了一柱香久,袁邺满脸寒色出来:“杨姝跟郑王府的关系定然不止如此!”
“看出来了?”
“杨家那么多人,还有两个儿子,偏偏只她活了下来,这没有道理!”
“那师兄的意思是?”
“杨姝有可能会是郑王赵勤的后人。而且杨姝应该一早就知道。”袁邺眉头紧拧,“我也不信她跟那些人完全没有联络。
“此人狡诈,能骗我们这么久,若无极要紧的秘密,当年她一个小姑娘做不到这样!她的话我只能信七分。”
皇帝默了下,起身道:“找个地方坐坐吧。”
这一次袁邺没有拒绝。
皇帝他虽然不屑,但杨姝如今在他手里。
一刻钟后皇帝把衙门对面的酒馆包了场。
酒馆做惯了官爷们的买卖,动作很利索,坐下才一盏茶时间,太监与侍卫便把验过后的酒菜上齐了。
“听说你去辽东去了快两年?”皇帝给他斟酒。
袁邺不假辞色:“说正事。”
皇帝微顿,便道:“有两件正事,你要先说哪件?”
袁邺望着他。
皇帝道:“事情来龙去脉你已经清楚了。我想接阿婧进宫,立她为后。昀儿不能没有母亲,朝廷也不能没有人母仪天下。
“我更不能一错再错,枉顾曾与她成过亲的事实。而且这件事还不能拖太久,我想尽快达成。”
“那是你的事。”
“但我还想封你为朝廷的一等——”
“打住。”袁邺陡然打断他,“我不会接受你任何恩赐。”
“但你是昀儿的舅舅。是她的哥哥。”
袁邺抬眼:“你当年不告而别的事过了吗?”
“我已经知错。也已经跟她解释过。”
“那你跟家父解释过了吗?”袁邺望着他。“除了她,你是不是觉得你就无愧于所有人?你当年不告而别,对不起的还有家父,你的师父!
“家父授业于你,你临走对不起他唯一的骨肉,还连师父也不曾辞别。如今你轻飘飘一句想弥补,你说弥补就能弥补?就算我没有资格责怪你,你师父有没有资格?”
皇帝默语。
“父亲不在了,阿婧就只有我和缜儿是他的亲人,我们为什么不接受你?
“不是因为我们蛮横,是因为我们是她的娘家人,是她的亲人。我们不伸手,不出声,就没有人替她出声了。
“我受袁老先生抚育多年,没有他,就没有我的命在。
“阿婧是我的妹子,我恨你要了她却不珍惜她。如今你要她回宫她就回宫,你依然也不是在珍惜她!
“你跟我说这个没有用,也别想我会让步。因为站在她父兄的立场,我们没有理由让步。”
“若是她愿意呢?”皇帝问。
袁婧静默半晌,说道:“她若愿意,我自然也不会逼迫她。若她进宫,那我便带着缜儿回江南。”
“师兄——”
“不要叫我师兄。”袁邺道:“她怎么选择是她的事,我的选择没人能够干涉。”
皇帝双眉紧锁:“你怎么能走?你是昀儿的舅舅,也是朕的师兄。”
“我跟你没关系。从你悄然下山那日起,你便与我袁家毫无瓜葛。她若愿意回头,我也愿她好。但我不能原谅你,更不会接受你的赐予。”
袁邺端起酒杯:“事情走到这步田地,我知我也有责任。
“我想如果当年我留点心眼,又或者在火场里多看看,也许她也不会得逞得这么顺利。
“先前在得知你就是林昭之时,我的确恨不能杀了你,然而,你的错在于离开了阿婧,轻信了杨姝,我的错不也在于轻信了杨姝,听信了父亲的安排么?
“如果当年我能极力阻止父亲把阿婧嫁给你,今时今日的悲剧,也就完全不存在了。
“若我给她选个好男子嫁了,生儿育女,小富即安。哪怕是逢上战乱,生死离别难免,那也好过被人愚弄十八年。”
皇帝扶着酒杯,半晌道:“你这番话,才真叫诛心。”
“得知你跟杨妹在一起带着阿婧历尽艰辛生下来的孩子十八年,我不诛心?”袁邺眼圈泛红,“当年我由我爹的护卫带着到袁家,父亲母亲待我如亲生。
“我亲眼看着妹子生下来,小时候把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你有什么资格撇下他?这个时候你有什么资格说弥补?”
第340章 罪责难恕?
“站在男人的角度,我知道你打江山不易,或许你有苦衷,如今真相虽水落石出,杨姝也在你的手上,但即便把她剥皮抽筋,我心里头这股恨就解了么?便是把她五马分尸,也补不回这十八年。
“我不知道你站在什么立场想弥补,是仅因为那个婚礼,还是因为自己不告而别,但我只站在她哥哥的立场说话。
“你离开她下了山,如今天下在手,也算求仁得仁,当初是你自己放弃她的,就不要那么贪心,如今还要倒回来求回她。”
皇帝眼望窗外,树上雀鸟正啄食,惊落一串积雪,树枝乱颤,久久而未定。
他收回目光看向对面,说道:“菜凉了,多少吃点。”
袁邺未语。
皇帝把酒温上,又道:“师兄言之有理。但我错已铸成,再怎么样也回不去了。
“师兄也是个明白人,该知道她身份曝露之后会有哪些麻烦。
“我纵然万恶不赦,不敢以丈夫自居,她也是昀儿的母亲,我不能不考虑她的安全。
“想来想去只有两个法子,一来我接她进宫,但眼下既不可能,那就不考虑了。所以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袁邺抬眸。
“你入朝为官。”皇帝扶着酒杯,漫声道:“杨姝一案未有定论,你我都是受害者,此案必须水落石出,清除隐患。朕给师兄在大理寺补个缺,你来负责这件事情。”
袁邺别开脸:“要查她,不必为官也能成事。”
“但你不借助官府力量,凭一己之力实如大海捞针。且你若走了,她怎么办?”
皇帝深深望着他:“你不肯受封那就不封,你不原谅我那就不原谅,但师兄既然心疼她,那就应该考虑她的处境。
“昀儿需要她,她也需要昀儿,你有了官职,她也能明正言顺受到保护。
“我早前已经跟袁缜说过,让他入天罡营历练,阿婧答应了。站在她哥哥的立场,我希望师兄不要推辞我的建议。
“站在同为受过乱世祸害的人的立场,我更希望师兄能顾全大局。
“对妻子对袁家我或许罪责难恕,但怎么做才于国家百姓乃至你我有益,我却自认并不糊涂。”
袁邺凝眉望他半晌,随后移目的看向那一树纷落的积雪,没有答话。
……
晏衡奉旨进宫,乾清宫这边扑了个空,又到东宫,听说太子往李家来见舅舅了,便又一面骂着李南风有了侍卫便连这么要紧的消息也不告诉他,一面马不停蹄往李家来。
谁知皇帝也没有在这儿,倒是太子被李挚留在李家用饭。听说他来了,便拉了他一道坐下。
晏衡一瞅太子那精神气就猜出来袁邺是个什么态度了。
便劝道:“殿下也成年了,不如自己早早寻个媳妇儿暖被窝生孩子去,他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反正他们当咱们小孩子,咱们说什么想什么他们也不在乎。”
李挚夹菜的手停在空中:“你个乳臭未干的,张口暖被窝闭口生孩子,哪学来的?”跟太子道:“别听他瞎说,成亲这事还是得仔细来。”
太子但笑不语,小酌了几杯便与晏衡出了李家。一路上太子无语,晏衡频频瞧他,也没有言语。
回宫后太子在东宫门口站了站,又折向了乾清宫。
皇帝坐在炕上下棋,琉璃盏下香烟缭绕。
太子唤了声“父皇”。皇帝道:“回来了?”
太子提袍上前,在他对面坐下来:“儿臣见过舅舅了,舅舅人很好,非常正直,难怪会有袁缜那样品性端正的儿子。”
“是么?”皇帝抬头,“说了些什么?”
“舅舅很喜欢我,问了我从小到大很多事情,还说让儿臣常去看望母亲。”太子面带笑容,侃侃而谈:“我以为袁家是文官,舅舅也像太师那般文雅,没想到竟然很威武。
“我们谈得很融洽,还留儿臣用晚饭来着,但儿臣想他才回来,还是不打扰他和母亲叙话,就在李家用的饭。”
皇帝望着他,微微扬唇:“那极好。”
太子看着棋盘,又道:“舅舅还说,父皇身为一国之君,忙于国事,不必急着见面。”
皇帝目光落在他半垂的眼眸上,半晌道:“若你母亲不回宫,你会不会怨父皇?”
太子微怔:“父皇为何这么说?”
皇帝凝眉:“朕伤他们太深,恐一时难以挽回,得做好你母亲不回宫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