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炀陵城大年初一铁板戏目之灞阳郡主巡街讨红包,天不亮就上演了起来。
她今年带着个娃儿,要起红包来底气十足,甚至戎装都穿上了,左边让阿木尔背着筐,右边让老彭扛着枪,胯下骑着被刷洗得油光水亮的小老婆,目标明确先找上了她的同窗。
“王矩!王矩!王四傻,在吗?看看零花?你屁话,骑我小老婆想不给钱?以为我不算账了吗?”
“谢九郎不至于这么狠吧,昨晚住王矩家了?呵,我刚从王矩家过来,骗谁呢他床下没人……破财挡灾就对了嘛,来阿木尔祝你谢九哥哥早生贵子……哦他是佛门俗家弟子啊。”
“温咏臣!温咏臣,我知道你在家!你再不开门我就……诶你家这新门环是昆山玉的啊,谢谢了。”
——“季刮皮你回来!”
滋儿哇滋儿哇地先扰了一圈民,扰到庾光家时,昨晚刚闹了一阵,没睡两个时辰的庾光气得拿蜡头箭满院子追着季沧亭乱放。
“一大早的!就不能!让人安生点!本来心情就差!见到你!更差!”
季沧亭身形灵活,一跃上房顶,轻轻松松几个腾挪转移,让庾光半袋子箭矢都射了个寂寞。
“干嘛呀,同窗好友何必大打出手,你又打不过我。”季沧亭看着庾光扶着廊柱气喘嘘嘘,坐在墙头上晃着腿儿道,“阿木尔一个孩子,给点喜面儿怎么了?至于这么大气性么,要不要我待会儿带你去成钰家说说理去?”
“还说成钰!”庾光暴躁地把弓扔到雪地里,脸色挣扎了一会儿,道,“太傅和我爹不许家仆去公主府通传,你不知道,成钰昨晚犯了家规,顶撞长辈,被他叔父罚了!太傅搬出他父亲的遗书,要他明年回岭南祖地去静修三年!”
手中把玩着的蜡头箭矢落了一地,季沧亭面上玩世不恭的神色一收,倒也没有过于激动,只问道:“成钰凡所行事,必事出有因,而太傅虽然固执了些,并非不讲理之人,究竟发生何事?”
庾光酸道:“你倒是真信重他,我还以为你这个被女娲拿火药捏的人儿马上就会去拆成府的大门呢。”
季沧亭一脸深沉道:“兵法有云,攻必有备,战必有兆,只要不是他们给成钰按了一门亲事,凡事都要徐徐图之。”
庾光:“那他们要是真的给成钰在岭南祖地安排了个女人呢?他们那地儿才女佳人可不少。”
季沧亭更加深沉:“那我就去拆他们家大门。”
可以,很好,这很灞阳。
“好了好了,同窗一场我们不能见死不救,让你家彭护军把钱扛走,五百两不能再多了,算是我今年贴补你封地灞阳郡收拢的那些灾民的。”庾光让仆人去从他房里搬钱,“渊微这会儿估计还在祠堂跪着呢,等会儿我陪你走一趟成府,把你那六十斤重的破枪给老子放下。”
……
——“……皇帝视襄慈公主母女如他所有之物,以至于常年吞服寒食散,以求幻梦里实现心中所想,即便我们这些老臣苦劝了二十年,他都不愿面对襄慈公主已嫁与他人的事实。”
——“为何不效仿伊尹废帝另立?渊微,你以为我们没有做过弑君之事?你父亲、我、我们,都是亲眼看着僖宗皇帝被灌下‘血魃’,你恐怕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毒药,服下的人,会喉咙干渴如狂,自行投水而死……你猜的没错,通王就是那个时候被吓疯的。”
——“我们背负着的,是天底下所有百姓的信重,君王有错,只要他一日不卖国求安,我们都不得妄言废君,不是因为他不该死,而是……我们要给后世的臣子立一个规矩,不让后来有野心之人效仿我辈谋取皇位。你记住,君王在,社稷存。”
雪花夹杂着昨夜满城的硝石气味,顺着祠堂的窗户落在摇曳的烛火里,落在成氏列祖列宗的牌位上,落在祠堂里闭目沉思的成钰肩头。
君王在,社稷存……这是他先考郁郁而终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先考曾助宣帝逼宫毒死僖宗皇帝,本以为这般便可以让宣帝放下当年对襄慈公主出塞和亲的怨恨,没想到这恰好成了唤醒宣帝承袭自祖先的暴戾昏庸的契机。先考生前与诸多贤能之臣一直试图将宣帝导回正途,却因他难以放下对长姐的逆伦执念,而化为泡影。
同样地,太子卫融也因宣帝当年的命令,无意中逼死了他此生所爱,对皇位政事有一种无法掩饰的疏淡,有时……成钰甚至觉得他对这个朝廷是憎恨的。
如果他是辅政大臣,他不会选灵初,太子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必然要面对对亡妻的不忠,他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一旦信仰崩塌,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
通王痴愚,而皇孙不过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这天下,会选择谁呢……
不期然地,祠堂外的雪地里传来轻柔的的脚步声,成钰徐徐睁开眼,回首只见门外满目刺眼的雪光里走来一个轻快的身影,头上簪缨摇曳,剪影中竟仿佛天子头上九旈。
“成钰!”光芒收束,季沧亭那张仿佛杵进蜜罐里酿了三天三夜的笑脸出现在门内,“听说你向我求亲被罚跪了呀,我让人回去收拾包袱了,咱们什么时候私奔呀?”
“……”
战靴,戎装,匕首铁爪等细碎背了一身,怎么看,都像是得娶回家好好教的样子。
见成钰看着她不说话,季沧亭见左右无其他人,也不嫌她自己一身甲胄让人硌得慌,蹭过来靠在他后背上碎碎念道:“等天气转暖了,我便北上去看看边关的情况,倘若匈奴今年的马儿没长好,我爹就能回来了,到时便给所有人说一说。我是不会绣嫁衣,不过婉婉她们会帮我的……对了,我还没当过新嫁娘呢,听庾光他姐姐说当新娘的一整天都不给饭吃,要不到时候你坐轿子里我去骑马开道?”
成钰细细听着,时不时含笑点头,一一默记在心里,似乎下一刻便要出言应下她多年的等待,可祭台上的烛光此时却熄灭了一盏——那盏灯,正是他父亲牌位之前的。
“沧亭。”成钰轻声唤道。
“怎么了?”
“草长莺飞时,我会告诉你我的决断。”
第二十六章 棠棣·其四
时间过得极快,待炀陵的第一枝新芽抽长出时, 提前开学十日的小龙门异乎寻常地紧张起来。
不为其他, 乃是三年一度的春闱开始了。
无论士族寒门, 气氛陡然在此时紧绷起来, 尤其是小龙门隔壁外院的学子,每个人都板着个棺材脸, 季沧亭上课时, 还顺道救了一个一边走路一边看书以至于跌进刚解冻的水池里的倒霉人。此人在学海中泡得太深,唯恐落水风寒影响考试有愧江东父老, 精神崩溃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烦得季沧亭把他扛起来就往小龙门医署塞,大夫见多不怪, 两剂老姜汤加一桶药汤,这人第二天便生龙活虎起来, 甚至还考了外院小试第一。
相较而言, 内院的气氛就懒散了许多,阖院上下只有一个不合群的石梁玉每日在角落里奋笔疾书,弄得原本看他不顺眼的老教习们也无话可说。
“……老夫前面讲的要点, 你们不想听, 有别的人要听,整个书院就你们最吵, 再让老夫听到一声嗡嗡响, 全部给老夫滚回家!”
“春闱还有十五天了, 十五天能干的事情很多, 以前你们有个前辈,在小龙门学了三年,玩了三年,可到了春闱前夕,人家一夕顿悟,连熬了数宿把历年考典都死记硬背下来了,然后科场上他突然发现肚子里有货,殿试上对答如流,成功踏入了一甲。”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呢?那就是想学什么时候都来得及,你们想想,学习是为了夫子吗?是为了太傅吗?那都是为了你们自己——”
季沧亭举手:“夫子,我是为了督学。”
夫子:“季沧亭!说了一万遍不许目无师长!你今天留在这儿抄论……给我抄兵道十二略,你不是喜欢打打杀杀的吗?抄三遍!不抄完不许走!”
……抄就抄呗,那兵法是她爹写的,总好过她相好那十万字天书巨著。
在同窗的嘲笑中,季沧亭留堂留到了日落西山,待抄得剩下最后一百字时,回头一看,却见学堂角落里的石梁玉犹在低头写作,好似在思虑什么难题。
除了那回仗义相助,季沧亭平日里为免打扰他备考,并没有同他有过什么特别的交集,见他笃学,面上不由得欣悦了几分,悄悄走过去,弯腰一看,道:“啊这道题我听督学讲过,你不会吗?”
石梁玉肩头一颤,其实他早就知晓季沧亭留堂了,有些无法专心,以至于拖到现在,听她如此问话,不免有几分羞惭:“让郡主见笑了,此题‘天子不仁,为臣所不臣’,委实闻所未闻,不知如何立论。”
季沧亭摸着下巴道:“你不会也无妨,这题是老徐头多年前出的,天子即便不仁,为臣者又哪敢不臣?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就这一道题,吓得科场的考生不敢下笔,只有一个人,以武侯兴蜀汉起论,相比较于王莽篡汉,笔力如刀,剖明了为臣者为社稷而不臣,而不臣者为权位而不臣,不可混淆一论。”
石梁玉茅塞顿开:“原来如此,若是我在科场之上,见此题目恐怕六神无主了。却不知,这位考生是——”
“是成钰,你别看我成日里这个德行,其实他的策论我都背下来了,便是陛下直接给我个文官当,我也是当得起的。”
……又是督学。
石梁玉本能地握紧了笔,这段时日石莽对他的嘲讽变本加厉,就在今早,石莽上朝时见他拿着书本出门,还在讽刺他“给你官儿做你不要,偏要去和那些人比试,再拼命,能比得上那些世家贵子?都是名字里带玉的,到底是比不了人家镶了金边的”。
同样是弱冠出头,他这个寒门出身的,还在为了科举名额苦苦求索,而名字里镶金带玉的,早已名满天下。
石梁玉微微低头,不去看季沧亭那迎着夕照而显得过分耀目的面容,道:“郡主好像很……很仰慕督学?”
季沧亭:“恭喜,全炀陵城你是最后一个知道我对督学图谋不轨的。”
好一个成钰,为什么……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是他的?
石梁玉眨了眨眼,掩去眼底爬上的阴翳。成钰并没有待他如别人一般苛刻,他对自己这般无端的嫉恨自省了片刻,道:“我曾听闻,今年春闱,督卷的是督学本人?”
“是啊,这种翰林院该干的事,年年都想喊他来,今年总算是说动了,难得啊,我都不晓得他是不是想开了要出仕了。”季沧亭拍了拍石梁玉的肩,又道,“批览试卷的官吏要提前十五日到翰林院的小黑屋里待着,不得见任何外人。我偷偷告诉你,成钰喜欢沈嘉的字,按如今的典试规,考诗词的时候不必写楷书,我记得沈嘉的字帖就在书架上随便让人看的,等等啊……”
“郡、郡主。”
季沧亭正翻着书架里的字帖,闻言回头道:“怎么了?”
“我……”石梁玉压下喉咙里陡然泛起的涩然,道,“我会考上的,如果我能做一个能臣,一定让你有朝一日……能塞外放马。”
“你和石莽真的不一样。”季沧亭嘴角微扬,将字帖潇洒地丢过去,“好呀,我就等着呢。”
……
三月廿二,在科场里闷了三天,又回家忐忑了数日的学子们终于等到了放榜的日子。
贡院前熙熙攘攘,待衙役将漆红点金的榜单一展开,所有人都专注地盯视起了榜单,随后人群里有人狂喜有人愁。
“娘!我考上了,考上了!”
“唉就差一科乙中就能进三甲了。”
“三年又三年,不知道要考到何时去……还是明年先试着考考小龙门吧。”
“等等,一甲第一……石梁玉?这是谁?外院里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后面有个同样出身小龙门的学子长大了嘴,愕然道:“石梁玉?那不就是……石太尉的儿子?”
适才还有哭有笑的人群倏然一静,随后人群里愤怒的声音炸了开来。
“什么东西?!贼臣的爪牙都伸到贡院里来了?”
“这一定是作弊!走,去国公府请愿,请太傅彻查此事!”
民间学子激愤,直至官府承诺殿试结束后公示考卷,这才平息下来。一日后,一甲学子入殿试,天子亲自考校。
石梁玉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下首,他是第一次见宣帝,唯一印象较深的是,宣帝眉心有着和季沧亭一模一样的朱砂痣,令得他本能地放松了不少,是以殿试自信发挥不差。
只是唯一让他疑惑的是,他那伴驾的父亲看着他时,虽有改观,但依然未减的嘲讽之色。
“这两日朕也听说了,外面那些刁民,只知抱怨,不知自省,渊微定的卷子怎会有错?左右朕是看不出差错。”宣帝终于悠悠发话,甚至面带微笑,“石卿,你这儿子,当真是亲生的?”
试卷封头封尾,有专人监督,而今年的试卷,由翰林们批改后呈给成钰亲自审读,外人不知,他排除的名次,但凡懂点文试的人都挑不出错儿来,只是即便是外面懂行的人,看着这般群情激奋的架势,谁也不敢为石莽的儿子说话。
石莽知道这些,笑道:“陛下打趣微臣了,臣是个好酒肉的粗人,自然和年轻人有所差别,哪比得上陛下菁华正茂,能和郡主那般相像。”
宣帝显然愉悦起来,转而对着殿中被其他一同参加殿试之人用复杂的目光看着的石梁玉:“你叫石梁玉是吗?你的文章确实是个中翘楚,来,上前来,朕有重要的话同你说。”
……他做到了。
听到这样的声音,石梁玉感到整个人好似轻盈了起来,多年压在心头的枷锁陡然一空,就在这一刻,他就可以向他母亲有个交代,也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这个薄凉的生父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