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竟直接将那婴儿就近塞给了愣住的季沧亭,拖着脚踝上的铁链子呼呼啦啦地往门外走,走之前还扭头道:“吸完淤血记得给那娃儿敷止血膏,就在你旁边竹罐里!”
脚镣……此人是征召来的犯人?
“这个人简直无礼!哪有救人是用虫子,分明是欺世盗名之辈!此人御前无礼,乃是死罪……陛下?”
众人回头一看,却见季沧亭已经坐下来把那熟睡的婴儿放在膝上,当真如那老头所言给婴儿上起药来。
“此事是朕欠考虑了,看这老者的手法,像是南疆的蛊医。”季沧亭细细为那婴儿上好药,也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这婴儿眉宇间略有几分熟悉的影子,道,“成……成国公旧时曾同朕讲过,蛊医行医,善用虫蛇,因而常常被越人误会。其存世不多,但精微之处,也确有其妙。对了,你不是说这地方是石梁玉养病之地,这孩子莫不是他的女儿吗?”
主簿一脸尴尬:“陛下误会了,这、这孩子的父母皆死在瘟疫之灾中,石大人便打算收她为义女,只是她体虚病弱,便时常委托刚刚那位崇山大夫来照顾。”
他说完,旁侧的房门内传出一声轻咳,一个病弱的声音嘶哑着问道:“外面是谁?”
“石大人,是陛……”
“你们退下。”季沧亭把婴儿递给主簿,发话道,“朕有话同他说。”
“可陛下,他——”
“退下。”
众人不敢不从,只得退出门外。季沧亭摘下药棉,直接推门而入,看着满面诧异的人,道:“一别数月,没想到你竟操劳至此。”
书生之姿,如今已清减了不少,石梁玉恍惚了片刻,病容上带上惯有的恭谨之色,退身振袖下拜道:“罪臣石梁玉,见过陛下。”
季沧亭并没有让他平身,神情更是让人看不出喜怒:“自称罪臣,你的罪是指私放罪犯用以治理瘟疫,还是指其他?”
石梁玉道:“陛下心有定见,无论对臣有何种处置,臣皆无怨言。”
读书人本就清瘦,这番重病又消磨了他不少,言辞之间一副死息环绕,季沧亭看着他脖颈上青白色的血管,只消她抬手一拧,他就能立时下去见阎王了。
季沧亭眉心深深蹙起,漠然道:“言下之意,就是承认给你包庇那些参与谋害彭护军之人是事实了,给朕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石梁玉道:“彼时陛下在南方征战,京中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倘若那时便将那些人揭发出来,于时局无益。”
他这般病弱,言辞之间亦是毫不犹豫,比那日论武审问的于统领要更镇定一些。
季沧亭看不出什么端倪,道:“那时多数人也是这么想的,朕可以理解。只是你若当真问心无愧,朕回京之后,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向朕说明,为何不说?”
石梁玉道:“臣与彭护军并无情分,他之死臣虽知晓,却认为没必要大肆伸张出来。臣斟酌局势,总想着待朝廷稍稳,再慢慢将那些人移出权力中心各个击破也来得——”
“石梁玉。”季沧亭打断了他,深吸一口气,方道,“朕来之前,一路上总想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想用你,却始终放不下对你的疑心。斟酌你的言辞,莫激起朕的杀心,只问你一句——你究竟在想什么?”
对面的女子不再是当年那副鲜衣怒马无忧无虑的模样,她的言辞之间开始隐藏起自己的情绪,开始染上了帝王应有的心术,试探、威胁、恫吓因人而异地在她惯看了风波的眼里一一流转而过,最后曳长在夕照里的影子无可回头地刻满“孤家寡人”四字。
而这一切的推手,是他。
“回答朕,你在想什么?”季沧亭看着他的眼睛重复问道,“日以继夜地忙于政事,度日清简,府中连妾室都未曾纳得一个,若说你留在朝中是为了受贿朕是不信的。但若说你是为了一弭心中父辈带给你的不平,朕觉得好像也不对。朕想疏远你,但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想重用你,却始终摸不清你的意图。”
空气静默了数息,石梁玉缓慢地垂首叩拜在地上。
“臣……这些年,曾无数次想过去死。”石梁玉语气轻柔,仿佛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臣年少失亲,带着母亲的牌位上京寻父,屡遭侮辱,最绝望之时,连母亲的牌位都要受石莽的妾室糟践……那时,只有陛下帮过我。”
“或许对陛下而言,那只是闲暇时顺手而为,但却是在臣屡次寻死时唯一的寄望。”
“那时陛下说,望我能入朝为官,有朝一日挣个太平天下,好换得陛下能塞外放马……臣一直记得,所以臣想做这个官,去追寻陛下寄望的盛世。”
他说话时,眼眸深处仿佛燃着一团执狂的火,表面上虽然平静,却让季沧亭本能地感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她背过身去道:“你的志向朕知晓,只是未曾想过,你能为这一句话,连弑父都做得出来。”
“除了陛下这句话,臣不知为谁而活,石莽想称帝,想祸乱天下,臣就要杀了他,再来一回,臣也会这么做。不止石莽,为了陛下的千秋盛世,从今以后,陛下想杀谁,无论他是正是邪,臣都愿意做那把刀。”
一股森然的寒意瞬间穿透四肢百骸,转瞬即逝的耳鸣声里,季沧亭仿佛听见了王座后那些帝王们都要经历的一步——一个帝王一生之中要有两个臣子,一个匡天下之正,一个除江山之患。
前者为镜,照君王之得失,后者为盾,为君王之恶负天下骂名。
先帝重用石莽,是因为石莽愿意为他铲除一切他所不喜的人事物,就好比父母溺爱杀子,百依百顺,纵然起初是为了捍卫帝王的权威,最后也会养出一个昏聩无道的暴君。
更何况,石梁玉太好用了,只要她需要,他随时可为她铲除异己,分担骂名,且……无怨无悔。
“臣,什么都愿意做,即便是第二个石莽,陛下想要,臣就会去做……”
“起来吧。”季沧亭睁开眼,道:“你的心意太沉重,恕朕无法接受。成钰曾教过我,骄纵人欲,乃取毁之道,虽亲者亦同罪。你的确是我见过的罕有的能臣,只是你这份心意,我受不起。”
指尖深深刮过粗砺的地面,石梁玉喃喃道:“成……成国公对陛下的影响,当真如此之深?”
“我不讳言,只要他在世一日,心魔就毁不了我。”
石梁玉无言。
……她拒绝了,她还是选择了她的光风霁月。
季沧亭走出门外,天光洒落间,她回头道:“石梁玉,人之一生漫漫数十年,前半生命途坎坷,并不代表你后半生便要沉沦下去,,时犹未晚。我父母已逝,彭护军亦离我而去,身旁余下的亲朋寥寥,有朝一日,朕希望你能真心审视心境,放下过去,真正将山河万民放在心里。”
脚步声逐渐远去,暮风吹拂中,随着她的离开,所有的光被关在了门外。
——你知道吗?你的父母亲朋,每一个……每一个都死在我手上了。
无人的静室中,石梁玉将头重重叩在冷硬的地面上,狠狠咬在自己的手背上,几分苍凉的笑融进喑哑中。
“时犹未晚?我这一生……早就迟了。”
……
夔州城外。
跨上袭光的季沧亭回望了一眼城池,对随扈道:“此人非池中物,明年就让他回京吧。”
随扈仍有不服,但季沧亭既然发话,他们也不敢多言,只道:“陛下深入疫室,如今可有不适?要不要传那蛊医来看一看?”
“朕的龙体是否平安,尔等是想过过招经验一二吗?”吓得亲卫们连称不敢后,季沧亭付之一笑,“话说回来,尔等不是对那蛊医嗤之以鼻吗?怎的这会儿态度转好了?”
“回禀陛下,说来也是有些意思。匈奴南下时,四处掳掠百姓,一小波匈奴曾劫杀过苗寨的商队,把那蛊医老头的唯一女儿劫走了,那蛊医虽有些毒术本事,但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的骑兵,追了三天三夜到中原找女儿,正绝望的时候,陛下雄师踏平了匈奴余孽。他的女儿也被放回了苗寨,这老头从此对中原人大有改观,便来到中原行医……听说,是想找陛下报恩呢。”
“哦,那还真是有缘。可他又是为什么入狱呢?”
“哈,那是他倒霉,蛊医行医艰难,不得已跑到道观里给人打下手赚钱度日,发现道观里卖的寒食散不是好东西,就和道士们打得头破血流,还毒傻了其中一人,正逢抄检道观的衙役上门,便一并被捉了来。”
“此人爱护婴孩,想来也是古道热肠之人,可法外容情,待瘟疫之事结束后便放他自由吧。”
……
季沧亭一行离开后,蛊医崇山急匆匆地奔至城门口,城门守卫看他脚上带着锁链,连忙出来阻拦。
“崇山老头,你又想回大牢蹲着了是吧!快回去!”
崇山急道:“那群官儿走了吗?!就是骑着匹白马,颇威风的那个女娃儿,主簿老爷说她是……她就是越——”
“嘘——”城门卫连忙把他拉到一侧,“为尊者讳,陛下白龙鱼服,可不是我们该置喙的。”
崇山扼腕不已,抚摸着怀中一个木盒,叹道:“我苗人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千里迢迢而来,没想到却失之交臂,可惜了老夫这救命的宝药,还是没送出手……罢了,再攒些路费,去炀陵碰碰运气吧。”
第八十一章 困龙·其四
时年流转入了第二年秋, 匈奴之乱带来的遗祸终究是在一片天下大治的氛围里逐渐抚平,只不过不知是不是大越渡过国难之后,这份不幸转移到了四方边陲的小国处, 这两年总是听闻小国旱涝,时常发生夷民为逃难进入大越边境之事。
起初大越的意向是以安抚送回为主,但夷民多了, 便抱团在一处,眼馋着大越肥沃的土地,公然划分地盘, 文儒出身的地方官规劝不得, 等奏折千里迢迢传到炀陵时,西南边陲已发生了夷民劫杀官吏侵吞官粮要占地为王的消息。
连匈奴王庭都差点被季沧亭打得亡国,何况区区边陲夷民。起初大越朝廷上下觉得无需大动干戈, 只调了州府军前去围剿,却不料边陲地势险峻,夷民顽强, 整整半年竟毫无进度, 反叫夷民自原受灾国呼朋引伴, 聚集了数万之众。
恰巧此时季沧亭手头的军事重整完毕,正需要练兵,便再一次挂帅亲征。
越武亲征, 在此时的大越子民眼中,早已是战无不胜,人心振奋之下, 大军一路汹汹奔至边陲,不出两个月,夷民便开始求和。
“……上个月黎呙、鬼夷诸国在迈伽郡惨败,愿献上举国妻女归附大越,只求一方喘息之地……唉,你们说,这是真归附还是假归附?”
“匈奴玩剩下的,先低头圈块地老实一阵,等陛下大军一走,又故态复萌了呗。”
“听我在兵部站岗的侄子说,陛下虽接受了他们的投降,却要他们所有参战的青壮分散至全国各处服徭役三年,正好现在秋收,到处都缺人手呢……”
茶馆里的百姓们也不再如多年前一般避讳,而是通过张贴在京城各处的邸报就天下大事侃侃而谈,面上皆是一副大国之民的自信神采。
喧闹的长街中,卫瑾骑着一匹小马,随着徐相家的车队缓缓穿过人流,那些称赞越武的声音流入耳中,让他既骄傲又心疼。
“徐相,真的不等姑姑班师回朝,便要离开炀陵吗?”
卫瑾这两年身形抽长了几许,季沧亭在京中时,也会不时传唤他去听政,见识上日益精进,已可担任一些小事——譬如今日送朝中重臣徐鸣山归乡。
徐鸣山的旧疾是劳累出来的,大越疆域辽阔,尤其是季沧亭这两年四处出兵,几乎把大越十方周遭的所有小国全部打怕了,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有某国使臣前来朝贡,或是意欲结亲,负责外务的鸿胪寺忙得已两年无休假,何况徐相这等需兼顾内务的国之重臣。
终于在这一年冬到来之前,徐鸣山彻底病倒了,不得不在同僚的劝说下,向尚在前线平乱的季沧亭提出了请辞,言明朝中年轻一辈已经熟悉诸般庶务,让季沧亭不必担忧,他也可安心归乡养病。
缠绵病榻若久,徐鸣山听着卫瑾的挽留,回望了一眼巍峨的炀陵城门,道:“殿下的心意老臣知晓,只是长留炀陵,朝中那些年轻人碍于老夫的面子,也难以施展拳脚。”
卫瑾脸上已有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惋叹之色:“独孤先生去了塞外,师父也回了岭南祖地,现在连徐相都要离开了,卫瑾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人潮来往不休,一片喧闹中,偶尔有地方上新调来京城的甲士列队走入炀陵中替代被季沧亭调走去镇压平乱的军队。
徐鸣山再度看了一眼熙攘的炀陵,道:“人有悲欢离合,殿下不必过于伤怀,倒是临走之前,老臣尚有三件事需交代给殿下。”
卫瑾略有些迷茫:“卫瑾虽时常聆听训诲,但于政务仍是生疏,徐相何不同谢尚书或石太尉说?”
徐鸣山沉默了稍许,卫瑾提到的这两人正是如今朝中的中流砥柱,能力出色,政绩亦是无可挑剔,但或许是在朝多年练出来的直觉,他近来总觉得有一股暗潮在朝中汹涌。
徐鸣山目光肃然,道“天下是卫氏之天下,有些话,也只能同皇族之人私下说。”
卫瑾神态端正地垂首道:“请徐相训教。”
“当今天下虽已有百废复兴之态,但仍有几件事,老臣不得不交代。首要之事,便是子嗣传承,依老臣对陛下的了解,她若无意于另择婚娶,那将来的希望便会放在殿下身上。”
卫瑾一惊,道:“我……我不及姑姑雄才大略,恐怕难以担当此等……”
“皇孙不必惊慌,此事为时尚早,老臣所要说的,不止是想让皇孙做好准备,还需建议陛下回朝后——杀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