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她到隐园去看皇叔,想必是以永穆帝女儿的身份。
毕竟,当年荣王跟章太后、章家兄弟的过节,旁人虽不知,盛煜却听永穆帝提过。
周骊音能惦记着归田的皇叔,还算是个不负皇家周姓的公主。
只可惜托生在了章皇后那毒妇腹中。
盛煜想起蓬莱殿里那张雍容高贵,却让人觉得恶心的脸,皱了皱眉,驱马疾驰。
麂谷离隐园只有数里之遥,盛煜这回出门没带多余随从,只让卢珣兄弟远远跟着。那俩从前当过暗卫,腰悬长剑尽忠职守,却也尽量离得远些不去打搅,就跟不存在似的。于是明媚天地之间,便唯有夫妻俩并辔而行。
魏鸾今春头回踏青,兴致勃勃。
盛煜难得有闲兴出来逛,满身威冷收敛殆尽,只剩峻整清隽。
麂谷里圈着供皇家射猎的野鹿,周遭不许闲人踏足,能来的都是重臣显贵,今日没几个游人,倒是清净得很。骑马过了谷口的小道,里面渐而平整,于是山高水远,山花烂漫,触目风光无限。
魏鸾弃马而行,盛煜亦徒步相随,任劳任怨地听魏鸾指使,到水边山腰折花给她。
等花枝凑得差不多了,魏鸾手指翻飞,没多久便编成花冠。
盛煜未料她还有这能耐,新奇地拿在手里翻看。
而他的对面,魏鸾盈盈而立,面露得意。
他忍不住也笑了笑,抬手扶住发髻,将花冠给她戴上。满谷皆是明媚春色,她身上披风微扬,春衫单薄,宽松的领口露出半片雪白,精致锁骨,满头青丝高堆后,愈显得脖颈修长,两颊秀致。那眉眼娇丽明艳,临风而笑,十里春光亦有不及。
潋滟眼波照在心底,驱散这些年生死杀伐的沉霾冷厉。
纵世事艰险,波澜翻覆,此刻的景致却足可畅怀。
盛煜忽然有些感激赵峻那日的提议。
他的脸上笑意更盛,牵手带魏鸾去水边,“走,叉两条鱼烤给你吃。”
玄镜司统领亲自出手,叉鱼自是不在话下,过后生火烤鱼,盛煜多的是野外谋生的经历,对此驾轻就熟。香喷喷地鱼香四溢,盛煜撕了一片递给她,魏鸾还未洗手,就着他的手咬了半段,果真是味美多滋,齿颊留香。
食欲一起,就势抓住他手腕,将剩下的半段也吃了。
柔软的唇瓣轻轻蹭过指尖,盛煜手臂微僵,魏鸾却没察觉,舔了舔唇角跑去洗手。
回来后大快朵颐,吃得心满意足。
末了,顾不得宫里学的规矩教养,将沾着肉香的指头也唆了唆。
盛煜无意中瞧见,眸色微浓。
过后骑马驰入深谷,有似锦繁花,春波碧水,连绵峰峦和湛蓝远天,魏鸾骑马肆意玩赏,盛煜跟在旁边,眼里却只剩一人的窈窕风姿、婉转笑意。冬去春来,疏离隔阂的夫妻渐而亲近,敬国公府的处境也日益好转,半年多的收敛谨慎后,她今日很尽兴。
盛煜望着她,忽然想起一事。
待魏鸾驻马暂歇时,他松了缰绳,让两匹马儿到溪边喝水。
夫妻临水而立,风动衣衫。
盛煜侧头觑着她,忽而开口,“昨日接你前,我曾去过麟德殿。”他顿了下,见魏鸾明眸望过来,续道:“皇上提起了敬国公府的事,说兴国公的事余波未平,岳父大人暂时还得闲居家中。皇上前日召见舅兄,对他的事却已有定夺。”
“皇上怎么说?”
“他熟知西州的情形,也有战功才能,过两日派去朔州,在郑王麾下历练。”
郑王是永穆帝同胞所出的亲兄弟,手握十数万雄兵,镇守朔州、胜州一带,东西横贯数百里,北抵边境南扼雁门,极得信重。他的麾下尽是永穆帝安插的心腹猛将,这些年养精蓄锐后,军威并不比章家逊色。
兴国公被削爵流放后,原本归于陇州都督手里的灵州等地也划给了郑王这位大都督。
永穆帝既派魏知非去郑王麾下,用意不言自明,亦可见信任。
这背后显然有盛煜的功劳。
魏鸾大喜过望,抓住他的手臂,眼底亮光隐隐,“鸾鸾代父兄,谢夫君相助!”
盛煜只觑着她笑,侧脸凑近。
魏鸾愣了下,猛地想起上回他来报喜时,她曾兴奋地亲过他,总算恍然大悟——这男人向来含而不露,既将脸递过来,自然是邀功请赏。她原就因今日踏青游春而欢喜畅快,瞧着他眉眼,无奈失笑,旋即踮起脚尖凑过去。
唇瓣触到侧脸之前,盛煜忽而转过脸。
于是猝不及防的,魏鸾的亲吻落在男人的唇上,意料之外的温软。
春风轻柔拂过,荡起波纹涟漪。
盛煜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肢。
第51章 心事
山脚水畔, 春光旖旎。
魏鸾腰肢被盛煜扣着, 所知所及全是男人唇上的温软,她慢慢地睁大眼,隔着极近的距离,看到他不知是何时闭了眼。心跳在停顿片刻后,乱了节奏,她僵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而后, 慢慢闭上眼睛。
溪水缓缓流过, 风吹得披风微卷,碧草如波。
林木茂盛的山腰里, 金冠华裳的男人瞥见水边情形, 翩然风姿霎时凝固, 清秀的脸亦如被腊月寒风冻住。锦衣玉带勾勒出长腿细腰,他捏紧了缰绳,任由骏马驮着沿山腰缓行,那双桃花眼却死死盯着魏鸾,敛藏的深情渐渐冰封。
树影晃动,时断时续地阻隔视线, 周令渊盯着那里,直到峰回路转,彻底看不见。
万千言辞皆不及亲眼所见。
那是他呵护宠爱,藏在心底视如珍宝的女人。
却被盛煜揽在怀里肆意亲吻。
周令渊的脸色愈来愈沉。
当日北苑拦路,魏鸾说她对他无意时, 周令渊半个字都不信,认定了那是她在骗人。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十多年的笃厚交情,他早已认定这京城明珠必将嵌在东宫的金屋,日夜陪伴在他身侧。那也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为此,不惜克制收敛,明明有无数机会强求,却总不忍令她不快。
所以按捺、等待,等父皇亲自赐婚,等她年满十六嫁入东宫,将来做他最宠爱的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竭力让她一尘不染,哪怕无数个夜里肖想,也不敢表露分毫,哪怕疯狂想攫取她的软嫩唇瓣,到了她面前,也不曾唐突分毫。
周令渊以为,她也是喜欢他的,如同他所期待的那样。
可如今,魏鸾却被盛煜揽在怀里。
她没有抵抗,亦未曾躲闪。
周令渊宁可相信那是她虚与委蛇,迫于无奈,但脑海里那副图景却深深印刻。春光霎时失色,如有阴云密布。在麂古射猎捕鹿的兴致被败得半分不剩,周令渊招手让侍卫近前,温文尔雅的脸上尽是阴冷,“镜台寺的事都准备妥了?”
“人手妥了,只待时机。”
“若天不赐良机,就多舍点本钱让他上钩。”周令渊沉声吩咐。
侍卫应命,折身纵马而去。
……
因魏知非过两日便要去朔州,届时两地相隔,军中规矩又严苛,恐怕又是一年到头都难以见面。魏鸾前世家破人亡,如今分外贪恋团圆的时光,从麂谷踏青而归,进城后径直去了敬国公府,打算趁着兄长还在京城,多陪伴家人多住几日。
人伦常情,盛煜自然不好阻拦。
他亲自将她送到魏家,留了卢珣听命。
因伺候魏鸾的得力之人皆已陪嫁,回曲园后,盛煜又将染冬抹春她们派去照应,免得魏鸾起居不便。北朱阁少了个人,却分外显得空荡,盛煜守着空房孤枕难熬,索性仍回南朱阁住着,一头扎进公事。
魏鸾在公府倒是过得逍遥。
没了章皇后的宠爱,敬国公府的门楣却还在,屋舍田园一如旧时。魏峤赋闲在府里无事可做,趁着妻儿俱在,这阵子已携妻儿出游了多回,等魏鸾回府后阖家团圆,愈发高兴,哪怕只是在后院里散步赏花,都满面笑意。
到第三日,果然消息传来,调魏知非往朔州,职级如旧。
事情并未张扬,魏峤夫妇得知后且喜且忧。
所喜者,此番兴国公的案子里魏峤牵涉得不浅,先前在玄镜司牢狱拘押半年,出狱后最担心的便是因此事连累整个公府,令永穆帝对魏家生出芥蒂,辜负老国公爷当初的鞠躬尽瘁。如今魏知非被调往永穆帝最信重的郑王麾下,算是摆明了宽容的态度。
不止给魏家看,也给即将面临选择的满朝文武看。
所担忧的也在此处。
“皇上若只是让弃暗投明的人安心,法子多的是,让知非进禁军或是留在京畿,都是不错的出路。特地将知非安排去朔州,想必是存着让咱们将功补过的意思。那日面圣时,皇上可有此意?”魏峤坐在圈椅里,肃容沉眉。
魏知非颔首,“确实如此。”
他毕竟年轻,虽说立过些军功,算得上同侪里的翘楚,职级却不算太高,按理没资格面圣。永穆帝召见他时,也不是在麟德殿,而是以姨父的身份带他去了北苑。君臣俩骑马缓行,起初说了几句家常,很快话题拐到了北地边防。
他简略说了经过,道:“当时皇上问布防用兵的事,我都如实回答,可皇上脸色不太好。”
“或许你所说的与奏报有出入?”魏鸾坐在短榻上,猜测道。
“很有可能,皇上好几回都问我是否记错。”
这话一说,屋里四人都心领神会。
若章家果真把持军政欺上瞒下,则实在胆大包天,其心可诛。郑王所在的朔州一带与章家地盘紧邻,永穆帝将魏知非安排过去,能令郑王知己知彼。亦可见,永穆帝是下了决心要与章家决裂,收回边地军权。
片刻沉默后,魏夫人叹了口气,看向儿子。
“你想好了吗?”
比起京城里的魏鸾和夫妻俩,魏知非少时便立志从军,这些年在定国公的麾下,身手、骑射、用兵等本事都是授自章家。从当初收复失地的恶战到这几年零星的边塞战事,满腔意气与热血皆留在北地。
更别说他与表兄章维自幼并肩,素日里辕门风寒,旌旗卷沙,作战时晓战金鼓,宵眠抱鞍,扶持着穿过刀山血海,仗剑守住彼此的后背。
从少年到弱冠,是意气兄弟、是至交挚友,亦是生死同袍。
那种感情绝非旁人能比。
在京城的这阵子,魏知非翻来覆去,也斟酌过许久。
如今也已有了答案。
“朝堂军政的事我与他都无力左右,只能各司其职,做好该做的。当初立志从军投身戎马,我想的就只是报效朝廷、守卫百姓。不管在定国公麾下,还是郑王麾下,此志不改!”年轻的男儿身姿昂藏,斩钉截铁。
魏峤颔首,起身拍了拍他肩膀。
魏夫人不敢想象倘若事情走到最坏的境地,章家与朝廷刀锋相向,这些晚辈会经历怎样痛苦的抉择,只能看着儿子眉眼,心疼道:“听闻云顶寺里来了数位高僧,连着做三日法会,那里的佛珠是最灵的,我明日去求一串,走之前给你带着。”
“我陪母亲一起去。”魏鸾温声。
……
云顶寺坐落在京城往南六十里的四明山。
这地方峰峦延绵,峻岭横亘,因山川有灵秀之气,山中错落修建了许多庙宇道观,譬如镜台寺、法音寺等,皆是承袭数百年的佛门宝地。此处离京城路远,除了山脚下的村镇百姓外,香客稀少,适宜清心静念、修身养性。
庙宇之中,以云顶寺名声最盛。
因这座寺里有座规模极大的藏经阁,引无数佛门子弟慕名而来,借经修学。
年前曾有二十余数位僧人自江南名刹北上,在除夕前后抵达云顶寺,悄无声息地逗留了两月。这二十余人中,不乏声名鼎盛的大德高僧,素日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如今做法事的消息散播开,引得许多人慕名而去。
魏鸾母女乘车前往时,途中便有许多高门贵户的车驾。
清晨动身赶路,到得寺里,已是晌午。
这寺里虽有一座斋堂,却因素日里香火冷清,规模并不大,这会儿里头做得满满当当,一座难求。好在魏鸾早有预料,带了些糕点凉菜,寻个宽敞地方停了马车,将食盒铺开,也能将就着应付午饭。
因上回因果寺赏木棉时遇险,魏鸾如今出门都带着卢珣随行,今日也不例外。
他办事麻利,不过片刻便找了些汤和碗,暖暖的喝下去,倒像是春郊野餐。
过后弃车入寺,由知事僧引着进香,佛前听法。
佛堂肃穆,信客如云,母女俩从大雄宝殿出来,穿过缭绕的烟往后院走,谁知才进了西侧的窄门,迎面竟碰见了个熟人——太子妃章念桐一身绫罗薄衣,戴了顶帷帽,高堆的发髻只拿玉簪挽着露出来,薄纱遮住面容,徐徐走来。
她的身后跟着五六个侍从,皆是寻常人家侍女的打扮,未着东宫女官的装束。
乍一眼看去,倒是微服而来。
太子妃久居东宫,地位尊崇,如此装扮,寻常人自然认不出来。魏鸾却跟她自幼相识,一眼认出身边的侍女,瞧着戴帷帽的女子身段姿态极为熟悉,不由驻足多瞧两眼,依稀辨认出是章念桐的容貌,心里暗暗纳罕。
那位知道躲不过,脸上的错愕转瞬即逝,旋即撩起了纱帘。
见魏鸾母女欲行礼拜见,章念桐忙上前一手一个扶住,含笑道:“既是在佛寺里,礼就免了。许久没见姑母和府上的老夫人,身子都好吧?”她笑吟吟地关怀,跟从前的客气亲近姿态别无二致,仿佛丝毫不记得兴国公的事。
魏夫人遂恭敬回答,代魏老夫人谢过关怀,又问她玉体安好。
章念桐只说无恙,瞧向魏鸾身后的随从。
因卢珣习惯了不远不近地跟着当暗卫,混在人群里,此刻母女俩身后便只有仆妇侍女。章念桐心里有了数,随口道:“这地方离京城可不近,路上颠簸得很,我记得鸾鸾从前进香最爱去宝林寺,怎么今日却来了这里?也是慕名而来,听这场法会?”
“慕名听来法会,顺道求串保平安的佛珠。”魏夫人笑答。
章念桐颔首,“那就别耽搁了,免得回程天晚。”她说话之间,后面的精舍里,有个布衣打扮的精壮男子掀帘而出,目光直直落向章念桐,瞧见这边驻足说话,又迅速落下软帘,缩身躲回屋内。
魏鸾眼尖,立时觉出不对劲。
按说章念桐身为太子妃,无需如此微服出行,似这些大德高僧,她若真的想见,尽可遣人召至东宫,何必赶着颠簸路途来这里?方才那男子身形精悍,动作利落,必是习武出身,东宫侍卫何时变得这样鬼鬼祟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