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带精锐潜往朗州,挟持太子。”
他沉声说罢,老练的目光看向盛煜,神情极为郑重,“朝堂内外,能做第二件事的只有你。这事亦须挑选心腹,拿着朕的手令去办,不可泄露分毫,更不可让人知道是玄镜司所为。否则,你知道后果。”
太子是储君,皇帝亲自册封,祭告过天地宗庙。
在章家倒台前,这太子没法废除。
而宫廷内闱的父子争斗,永穆帝不能昭彰于众。
挟持太子无异于谋逆,盛煜若给人留了证据,叫章氏翻到明面口诛笔伐,便是永穆帝也难以保他——毕竟,章氏身为臣子可肆无忌惮,永穆帝要坐在这帝位镇抚人心,却得以身垂范,将事情做得名正言顺。
要挟持东宫本非易事,掩藏痕迹更是艰难。
永穆帝盯着他,缓声道:“敢做吗?”
盛煜知道其中厉害,冷峻的眉目间亦变得凝重。但这事再难,比之当初先帝戎马征战平定天下、父子俩忍辱负重收复失地,又算得什么?只要能斩除章氏这国之蛀蠹,盛煜剑锋所向,无可畏惧。
他用力拱手,肃然道:“皇上放心,臣定不负所托!”
神情坚毅,声音掷地有声。
是这些年逆势而上练就的笃定与无畏。
永穆帝瞧着年轻刚毅的这张脸,缓缓起身按在他肩上,“尽力即可,一切有朕。”
作者有话要说: 老盛对鸾鸾:一切有我
皇上对老盛:一切有朕
呜呜呜
蟹蟹九三、Nic森、vivi77s的地雷呀,么么啾!
第74章 诱饵
挟持太子绝非易事, 随行人手更须慎之又慎。
盛煜出宫后便去衙署, 召了赵峻,挑选可靠堪用的精锐,为策无虞,此行要做的事连赵峻也瞒着。因这趟来回会耽搁些时日,又叫来虞渊,叮嘱了留守京城的事。一直忙到傍晚, 在衙署用过饭后, 又往时相府上去。
时府离皇宫不算太远, 府门藏在深巷里。
盛煜过去时,老相爷正在书房翻书, 铜人擎着的灯架上烛火明亮, 他素日里沉静持重, 此刻却似有些心不在焉。手里书卷翻得极慢,他看不上两页,便要抬头张望,透过洞开的窗扇瞧书房外的动静。
灯烛轻晃,仲夏之夜静谧无声。
候客久不至,茶已喝了半壶。
时相索性搁下书卷, 抬步往书房外走。便在此时,灯笼光芒映照的甬道上,管事匆匆走来,身后有人昂首健步,衣角轻扬, 熟悉的玄色官服下身姿岿然,正是他等候多时的盛煜。
庭院里碰见,盛煜颇歉然地拱手道:“有些琐事耽搁了,劳相爷久等。”
“都是为君分忧,无妨。”
时相说着,带他进了书房。
因中书省就在皇宫南衙,虽是朝堂重地,却被章氏安插了混杂耳目,盛煜又不好劳烦相爷往玄镜司那座防卫严密的衙署跑,先前两人合力办私藏军械的事时,他便时常趁空到时相府上拜访,闭门商议。
对于这座书房,盛煜亦不陌生。
管事掩门退出去,时相请盛煜进了内间,盘膝坐在矮案旁的蒲团上,斟两杯热茶。
“盛统领今晚过来,仍是为章绩的事吧?”老相爷须发花白,将茶杯推到盛煜面前,“今早皇上安排此事时,特地叮嘱,捕人时不可闹出太大的动静。镇国公府防守严密,章绩出入又有暗卫随从,这几日更是深居简出,不好出手。盛统领可想过对策?”
“暗杀容易捕人难,尤其是章绩。”
盛煜眉头微皱,并不避讳。
时相颔首道:“是啊。老朽虽知章家势大,却没想到章绩一介小将,身后防守竟不逊于皇子。卫王与梁王两位殿下出府时,虽有仪仗卫率相护,身手却未必如章家死士凌厉。近来事端频频,章绩必定更为谨慎,若在城内行事,怕会闹出不小的动静。”
“所以,此事须安排在城外。”
见时相颇好奇地瞧过来,盛煜缓缓吐出两个字,“诱捕。”
设法诱章绩出城,哪怕仍须刀兵相见,玄镜司却能尽量选个偏僻隐蔽之地,不惊动人。
时相笑而颔首,“老朽也有此意。诱饵呢?”
“盛某想到的诱饵,兴许跟相爷所想的是同一人。”
稍显昏暗的烛光下,隔着窄窄的桌案,两人老谋深算的目光撞在一处。
时相会意,掀须而笑,“章念桐?”
“是她。”盛煜那张沉肃的脸上,也稍稍露出点笑意,“章念桐曾为太子妃,熟知东宫、后宫之事,与各府女眷往来时,定也探过许多内情。她虽被废,在章家的地位却仍举足轻重,只因被长公主看着,内外消息不通。她若修书,章绩定会去见。”
这般考虑,与时相不谋而合。
那座道观在京郊偏僻处,周遭并无闲人,唯有观中的道士和长公主的护卫。只需永穆帝跟长公主打个招呼,不理会动静,玄镜司想如何出手都行。
且如今章家被玄镜司逼得节节败退,只消抛出足够诱人的饵,章绩很可能上钩。
至于这诱饵——
“玄镜司彻查兴国公之事,对章家步步紧逼,早已令章家深为憎恨。当日章念桐不惜血本,在镜台寺设伏刺杀盛某,便是为此。如今既要诱捕章绩,不妨就以玄镜司为饵,信的内容盛某都已想好。”
盛煜声音稍顿,道:“唯一作难的,是谁来执笔。”
这封假冒的信送到章绩手里后,为免有诈,章绩定会请镇国公夫人亲自鉴别字迹。是以这封信的笔法、笔力皆须与章念桐的毫无二致,叫人瞧不出丝毫破绽。且此事机密,事关重大,执笔之人非但得有高超的领悟临摹本事,还得行事稳妥,值得信重。
盛煜手头并无这样的奇才。
——哪怕是同为女子的魏鸾,想在一两日间便将章念桐的字学得真假莫辨,也是极难。
时相倒是想到了个人,既有这本事,也可信重。
他稍加斟酌,便道:“老朽身边倒有合适的人,只不知盛统领是否信得过。”
“是哪位?”
“便是老朽那不成器的孙儿。他虽没大本事,书画上却极有天赋,许多东西一点即透,虚长二十来年,读书毫无长进,成日净琢磨书画。京城里都称他画师,其实他于书法也知之甚深,古今的书法名家都揣摩得熟透。章念桐的那点笔力,他应能拿捏得准。”
盛煜听罢,微微沉吟。
时虚白的名声他自然听说过,书画双绝,享誉京城。
若由他来摹字,想必能做到真假莫辨。
且时相行事向来持重,对子孙约束甚严,那时虚白虽瞧着性情放荡不羁,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却从未闹出半点出格的事。身在相府这么些年,亦从未如某些高官子弟般玩弄权柄、私传消息,此等大事,由时相亲自交代,应是信得过的。
遂颔首道:“只不知令孙是否愿意蹚这浑水。”
“盛统领稍候,老朽后晌已叫他回府,咱们这就去问。”
老相爷说着,便带了盛煜,往时虚白的住处走。
……
时虚白此刻正对酒作画。
他身上并无官职束缚,凭着手中那支画笔,亦可将日子过得安稳无忧。寻常避着相府的访客,或是四处云游,或是到别苑逍遥,抑或住在村舍农户、深山庙观,行踪甚是飘忽。今日既被祖父召回,便老实在屋里待着。
锦绣绫罗非他所好,相府里堆着整箱的白衣。
后晌他兴致正好,才在白衣上泼墨挥毫,这会儿墨迹干涸,正好披了当外袍。
听见院门口的说话声,时虚白停笔望外,瞧见是祖父来了,便搁下画笔迎出去。他素来放浪形骸,闲居在府中更是了无拘束,懒得束发戴冠,满头青丝散散的披在肩上,踏着夜风走在甬道时,墨染的白衣飘飘,黑发微散,闲逸如世外仙人。
时相见惯了这姿态,不以为意。
盛煜印象里的时虚白,是那日街上偶遇,衣冠严整的清贵公子,陡然见此做派,微愣。
时虚白也显然愣了下。
旋即,面不改色地朝他拱手,“盛统领。”
“时公子客气。”盛煜脚步未停,跟着他爷孙俩进了书房。
掩上屋门后,时相将事情说给孙子听,盛煜边觑时虚白神色,边打量这间书房——比起南朱阁里的整齐简洁,这书房显得有点凌乱。窗边的长案上,零散堆着纸笺画笔,旁边养着几盆睡莲海棠,两件衣裳随意搭在案台,沾了墨迹。靠墙的书架上琳琅满目,长案上的画才描了一半。
盛煜的目光在那幅画上微微停顿。
隔着几步看不真切,但凭轮廓判断,上面似是在画美人。
他不由想起了时虚白偷画美人的传闻。
目光上抬,看到书架的上堆了许多卷轴,最上面两层却码放得格外整齐,都拿锦盒装着,向来里面的东西都比底下的贵重。
会是画的魏鸾吗?
盛煜被这突然跳出来的念头惊了下,赶紧收心回神。
旁边时相将因果说清楚,郑重道:“此事你无论出手与否,皆不可向外透露半丝消息,包括府中双亲、府外挚友。至于这封信,朝政的事我向来不强求于你,若能助力最好,若不愿插手,权当今日没说过这些话。”
“孙儿明白,绝不透露!”时虚白神色郑重。
时相轻轻颔首,等他的回答。
时虚白则稍稍迟疑了下。
朝堂上阴谋算计的纷争太过繁杂纠缠,一旦沾身,很容易被卷进旋涡。他幼时听惯了祖父所讲的那些朝夕翻覆、善恶莫辨的故事,对此并无兴趣,亦无意插足。但祖父难得朝他开口,这件事听起来也关乎重大……时虚白不由瞥了盛煜一眼。
他生了颗玲珑剔透的心,当然察觉得到盛煜微妙的态度。
这男人不比他长几岁,却能深得帝王信重,与德高望重的祖父同座议事,手腕能耐自是出众。而魏鸾嫁入曲园后,虽不及原先传闻的太子侧妃那样贵重,看她行事于气色,仿佛并未在曲园受委屈。且敬国公府安然无恙,应有盛煜的功劳。
朝堂险恶,但愿她所嫁的是值得托付的良人。
时虚白轻扬墨染的衣袖,径直到临墙的案上取了支笔,漫不经心地在指尖打转。
“既是祖父开口,盛统领又亲自跑这一趟,我若推辞,未免太狂妄。”他淡声说着,手腕微扬,熟练地将画到一半的画轴卷到旁边,而后倚案抬眉,“不知盛统领手里,可有她亲笔写过的书信?”
“有。”盛煜自是有备而来。
时相知道这孙子的脾气,未料他答应得如此爽快,稍加思索便猜得缘故,遂轻笑了笑,道:“既如此,你便揣摩她的笔法,这封信如何写,盛统领也会告知。天色已晚,我老骨头熬不住,先回了。”
说着,朝时虚白摆摆手,示意他不必送,竟自走了。
屋里便只剩下两个大男人。
时虚白神情淡泊如旧,将那摞书信展开,粗略扫过。盛煜姿态威冷,也不急着走,抱臂站在旁边,目光只在书架长案间逡巡。等他将那十数封书信挨个拆完,才道:“够吗?”
“够了。不难仿。”
“时公子倒很有把握。”
“时某不会别的,书画上总还有点天赋。”时虚白说着,修长的眼睛微抬,看到盛煜玄衣贵重,那双冷厉锋锐的眼睛并没看他,而是落在书架的顶端。仿佛察觉他的目光,盛煜忽而扭头,见时虚白正瞧着他,便紧紧盯住,道:“那些锦盒之中,莫非就是京城盛传的美人图?”
他的声音不高,双眼深如沉渊,不掩审视意味。
所谓美人图是指画的谁,彼此心知肚明。
时虚白散漫的姿态微微一僵,旋即挪开目光,漫不经心地道:“盛统领既知这些传闻,想来也听过,这些画秘不示人。”
这便是拒绝回答的意思。
盛煜一噎,却又无可奈何。
若这是玄镜司稽查的人,他自可严刑审讯,甚至强行开了锦盒一探究竟;若这是魏鸾那样亲近的人,他亦可厚着脸皮,设法套问出实情。可跟前的人是时虚白,承了相爷的情面帮他办事,不能仗势逼问。
盛煜无从得知里面装的究竟是不是魏鸾,瞧着时虚白那狂放姿态,忽而有些憋闷。
胸口似被棉絮堵住,呼吸都不痛快。
若不是此刻有求于人,盛煜得当场沉脸。
时虚白仿若未觉,手里摆弄着章念桐的书信,问道:“信的内容如何写?”
这话终于将盛煜的心思唤回正事。
他绕到长案对面,自顾自地拿笔蘸墨,随手抽了张纸笺,写下腹中早已拟好的信。那只手惯于握剑杀伐,执笔时都有些银钩铁划、决断生死的味道,笔力遒劲雄健,似能入木三分。写完了,抬手拿给对面瞧,从头至尾行云流水。
而纸笺上笔走龙蛇,丝毫不逊于装裱出的名家手书。
时虚白看罢,微露诧异,忍不住道:“盛统领这手书法刚劲有力,倒是难得。”
“握笔如执剑,习惯了。”
盛煜淡声,瞧着时虚白的诧异表情,胸腔的憋闷稍稍和缓,旋即道:“信写好后,交予相爷即可,这些书信亦无需再留。有劳时公子,盛某告辞。”
说罢,无需时虚白送,径自出了书房,由管事送出相府,而后往城外道观布置。
……
翌日清晨,太子辂车出京。
傍晚,时虚白的那封书信便经由长春观一位年少女冠之手,送入镇国公府中。
据小女冠所言,章念桐自从被送入道观,便由长公主亲自派人照料,别说走出道观,便是要出屋舍都不容易。昔日伺候的人手皆被支走,章念桐在观中孤身一人,虽境遇孤苦,好在她性情坚韧,虽比初来时消瘦,精神头却还不错。
因她年纪尚幼,长公主那边防备得不算严,偶尔会跟章念桐多说说话,渐而熟稔。这封信是章念桐亲书,叮嘱她趁着采买之机悄悄交到公府。且章念桐曾许诺,事成之后,章家会予她单独的道观清修,打点僧录司的人照应,往后顺风顺水,更不必再做观中琐碎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