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势力,自会生出玩弄朝政、篡权窃国的野心。
累累恶行肆无忌惮,便是经历过朝堂更迭的相爷时从道,都为之震惊。
随后,两人联手挨个去查。
因薛昭失踪后,章家必定会警觉,为免夜长梦多,盛煜几乎不眠不休。连着奔波忙碌了三个日夜,军械的事才算交代到了永穆帝跟前。盛煜从麟德殿里出来时,健步如飞的身姿虽仍端稳威冷,眼底却有浓浓的青色。
他迫切地想回去歇息。
回去看看画阁朱楼里等他的那个女人。
他翻身上马,径直往曲园走。
谁知经过一处街市拐角,竟瞧见了几道极为熟悉的身影——那是家卖笔墨纸笺的店铺,掌柜的眼光极好,里头的东西虽比别处贵很多,却都物有所值。此刻暮色四合,店面陆续打烊,往来的书生青衫里,有三人并肩而出。
打头的是时虚白,广袖飘动,仙风道骨。
他的身后是盛明修,寻常顽劣张扬,在盛闻天跟前犟嘴讨打如家常便饭,此刻却老老实实地跟在时虚白后面,跟屁虫似的,一脸乖觉。
而他的旁边,竟是微服出行的周骊音。
盛煜不由皱眉,催马往那边赶过去。
……
盛明修今日是来陪周骊音买纸的。
自从上回得了时虚白答应指点他作画后,盛明修每日读书得空时,便往时虚白跟前跑。他在盛闻天和盛煜的熏陶下长大,行事机灵亦有分寸,该保密的事绝不泄露,是以时虚白也信任他,愿将行踪告知。
周骊音见状,便也三天两头地去凑热闹。
于是两人便不可避免地碰面。
盛明修记着父亲的叮嘱,又舍不得受时画师指点的机会,每回去找时虚白时,心里都极为矛盾。为打消小公主的念头,也极力摆出冷淡的姿态,就这么不远不近地拖到如今。因近来时虚白讲笔墨和用纸的门道,三人便来此处亲自挑选,边挑边讲。
此刻,正是满载而归。
盛明修拎着满满当当两个小箱子,原本兴冲冲的,忽觉哪里不对劲,四处望了望,就见不远处盛煜催马而来,身姿如华岳端然,那张脸却阴沉沉的,越过人群盯向这边。
熟悉的神情,令盛明修头皮一紧。
他当然不敢开溜,下意识停住脚步。
时虚白和周骊音察觉,随他目光望过去,正好撞上盛煜那张冷峻淡漠的脸。
隔着熙攘的人群,彼此沉默。
最终,盛煜的马停在了时虚白的跟前。
算起来,这是两人头回照面,但对彼此而言,对方都不算太陌生。
时虚白知道盛煜是重权在握的玄镜司统领,是魏鸾的夫君,盛明修的兄长。京城之中,无人不知盛煜的名号,时虚白身在相府,自然也不例外。得知魏鸾被赐婚嫁给盛煜后,时虚白对这个手腕冷厉、名闻京城的男人愈发留意。
盛煜对时虚白亦是如此。
他自幼重任在肩,就算文武兼修,也是读兵书史书,因天赋聪颖,对书画之事虽不陌生,比起时虚白来,便是彻底的外行。朝堂上的杀伐翻覆占据几乎全部的精力,对于这位名动京城、才色双绝的画师,盛煜从前并不会留意,公事上也从不打交道。
两人本该各走各路,没半点交集。
偏巧时虚白总跟魏鸾扯上干系。
先是京城里关于时虚白偷画魏鸾、珍而藏之的传闻,而后时虚白云游回京,正巧碰上魏鸾在云顶寺遇刺。当着众多进香女眷的面,翩然公子仙风道骨,惊艳而归,令事情迅速传开——虽是仗义相助的传言,并无关乎男女的不妥言辞,仍令盛煜心中稍酸。
再然后是药金的事。
到如今,就连盛明修都像被灌了迷魂汤似的,屁颠屁颠跟在时虚白身后,满脸崇拜。
盛煜对此很不爽。
但时虚白并未真的得罪他,甚至还帮过他忙。且时相德高望重,行事公允,盛煜再怎么高傲冷厉,对老相爷仍颇为敬重。连带着,对相爷的孙子也不好轻慢,便摆着疲惫冷清的表情,拱手道:“原来是时公子。”
“盛统领,好巧。”时虚白亦仰首回礼。
盛煜客气地颔首,目光随即挪向了盛明修。
他没说半个字,但盛明修却分明从这眼神里读出了质问般的味道。他知道这份质问来自盛闻天郑重叮嘱的事,心里有些委屈,亦有些忐忑。但他对兄长毕竟是敬重的,便向时虚白乖巧道:“想是家中有事,先生先回,东西我明日再带过去可好?”
“无妨,我带回去,你回府吧。”
时虚白说着,将那两只箱子取过来,而后抬抬下巴,示意他放心离开。
盛明修未再逗留,看了周骊音一眼,而后跟在盛煜旁边。
街市上人多,盛煜催马走得慢,盛明修无需费力便能跟得上。
直等兄弟俩走远,时虚白才瞥向周骊音。
“我送殿下回府?”
“不用,会有人送,我改日再去造访,先生,就此别过。”周骊音半点都没掩饰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为盛明修才跑这一趟的心思,朝远处望了眼,等远远跟着的侍从靠近,便辞别时虚白,回了她的公主府邸。
……
兄弟俩回到曲园时,月色已上柳梢。
盛煜翻身下马,带着盛明修径直去了书房。
到得那边掩上厅门,他有些疲惫地靠坐在案上,抬眼望向弟弟。
不言不语,意思却很明白。
盛明修站得跟轻松似的,年少张扬,少见地流露忐忑,低声道:“并非我有意不遵父亲教诲,只是时先生画技超然,我这阵子都跟着他学画。长宁公主对此也有些兴致,时常到那里造访,无缘无故地,见了面我总不能避着她。”
“嗯。”盛煜淡声。
“二哥生气了?”盛明修窥他神色。
盛煜没回答,只问道:“你对她有意?”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是早就有了的,盛闻天之所以告诫盛明修不可与周骊音靠得太近,便是因盛煜察觉两人过从甚密,觉得不太妥当。不过毕竟都年少懵懂,心性未定,盛煜原以为冷上段时日,两人都能撂开手,谁知今日会撞见那场景?
他觑着弟弟,看到盛明修沉默不语。
盛煜屈指轻轻扣了扣桌案。
沉默的少年终于抬头,眼里有几分倔强的味道,“其实从前我并未察觉,因那时候都是长宁公主捉弄我、指使我,笑着闹着就算了,我甚至还觉得她过于骄纵任性,没太当真。后来父亲告诫,我想与她划清界限,才觉得不是滋味。”
年少懵懂,有些事如春风细雨,悄然在心头滋生蔓延。
等察觉之时,已淋遍身心。
记在脑海里的不是她颐指气使,故意捉弄,只是烂漫春光里她在闹,他在旁无奈的笑。
盛明修垂下眼眸,面露黯然,“当真得绝交?”
“并非我和父亲故意不允。”盛煜甚少见他这样,心里也觉不忍,走近跟前,握着他肩膀微微躬身道:“只是你还小,有些事不懂其中利害。抛开旧仇不谈,玄镜司与章家在朝堂相争,终有一日会你死我活。章家背后是章皇后,若我能事成,她失了势,甚至为此丧命,长宁公主会如何?”
朝堂之争,终会变成私仇。
盛煜堪不破这仇恨,以己度人,料应如是。
昏黑的天光下,盛明修两只手不自觉地握紧。
他虽年少不在朝堂,有深得永穆帝信重的父兄在,于朝堂之事,虽不牵涉,却也知道些。若有一日,玄镜司真的触及中宫之主,周骊音会如何看待盛家人?
这问题盛明修没想过。
他盯着兄长身上那威仪张扬的虎豹绣纹,好半天才闷声道:“我明白了。”
说罢,出了南朱阁,孤身回住处。
盛煜站在廊下,瞧着他孑然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融入夜色消失在拐角,才微微叹了口气,抬步往北朱阁走——那里,魏鸾已等候多时。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我尽量更这样的小肥章=w=
第72章 佳人
临近端午, 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
魏鸾等了盛煜数日也没瞧见他身影, 还以为他公事繁忙,晚上仍不会回来,故如昨晚般先用了饭。因贪桌上的蒸鱼,多吃了两口,这会儿觉得腹中饱胀,便在院外消食, 顺道琢磨下给盛月容的生辰贺礼。
盛月容的生辰在端午后。
她的婚事费了慕氏许多心血, 如今算是尘埃落定。原本按盛老夫人的意思, 盛家蒙皇恩浩荡,在京城还算能立得住脚, 不指望盛月容靠婚事做什么, 想找个门第清白的读书人嫁了, 往后能过得惬意些。
但自从永平伯府的裴夫人露了兴趣,母女俩便活泛了起来。
慕氏出身不算高,瞧着二房的盛闻天在御前深受信重,盛煜重权在握又娶了个公府明珠做少夫人,魏鸾年节赴宴时因身份而被捧着,哪有不羡慕的?先前沈嘉言愿意牵线时, 慕氏便十分欢喜,后来出了獒犬的事,便下定决心,想凭自身把女儿嫁到伯府去。
届时成了伯府少夫人,虽不及王妃尊荣, 也绝非寻常官宦女眷能比。
慕氏费了不少里,亲事还真叫她说成了。
问名纳吉的礼数早就走完,婚期就定在今冬,如今已在筹备嫁妆。
今早魏鸾去西府给盛老夫人问安时,祖母便说,这是盛月容在闺中最后的生辰,定要小小操办一场,阖家热闹。魏鸾从前不知那位的生辰,如今既做着她的嫂嫂,少不得要备份贺礼以表心意。
贺礼么,其实不难筹备。
魏鸾在闺中时,没少去素日相交的姑娘家赴生辰宴,对此驾轻就熟。
令她走神的是旁的——
盛家阖府上下没人知道,她的生辰其实也不远了。在闺中时,魏夫人每到端午时节,便能想到后半月魏鸾的生辰,早早地筹备起来。那时她众星捧月,偶尔魏老夫人心血来潮给她办生辰宴,能有不少人道贺,以周骊音和章玉映为首,热热闹闹的。
如今章玉映远在北地军中,她也不再是昔日的公府明珠。
曾经互贺芳诞的闺中友人,或是嫁出京城,或是因魏家遭难,她出乎意料嫁入曲园后诸事缠身的关系,这一年里少有往来。便是她难得赴宴,在宴上碰见,彼此也渐渐生疏,更不会如从前般无忧无虑地庆贺玩闹。
不知半月之后,会如何过这生辰。
想必是很平淡的,除了周骊音和娘家的父母亲,不会再有人惦记。
这样的转变终归令人怅惘。
魏鸾独自靠在游廊上,轻轻叹了口气。
……
夜色愈来愈深,不知坐了多久,远处的身后,忽然响起男人熟悉的声音。
魏鸾诧然回头看过去,昏暗的天光里,就见盛煜正健步而来。
玄镜司的那身官服被夜风吹得鼓荡飘动,颀长的身姿是惯常的端然姿态,到了跟前,他的手顺势搭在她的肩上,熟稔又亲近。
魏鸾未料他会忽然归来,喜而起身。
旋即,娇丽眉眼间漾起笑意,“还以为今晚又不回来呢。”
“又不回来?”盛煜微微俯身,就势将她拥入怀里,俯首时,微哑的声音混同温热的气息都落在了耳畔,“这话听着似乎对我不满。几天没回,少夫人不高兴了?等忙过这阵子,便能每晚回府,不会让你独守空房受委屈。”
这话脸皮忒厚,末尾还带了含笑揶揄。
魏鸾轻嗤,“我可没这意思。”
盛煜笑而不语。
她嘴巴硬,但他确实是想她了。那晚的炙热亲吻是成婚后少有的欢愉,这种男女之事,一旦尝到甜头,便想得寸进尺,若不是魏鸾那晚还病着,盛煜定难以自持。这几日忙着查军械的事,整个人都是紧绷的,无暇他顾,出宫回府的路上,她的身姿笑靥总在脑海盘旋。
要不是盛明修的事耽搁,他还能回来得更早。
而此刻美人在怀,心底的空荡似被添满。
盛煜抱着她,抬眼看到北朱阁甬道两侧的昏黄光芒,夏夜里草虫鸣叫,夜风柔暖。
疲惫杀伐后有人等他归来,这种感觉很好。
他闭上眼,享受此刻的满足。
魏鸾便任由他抱着,鼻端除了男人的气息,还有股汗味,想必他这几日过得极累。
待盛煜终于松手,她便抬头看他。
渐深的夜幕里,游廊上昏红的灯光格外明亮,笼罩在男人棱角分明的脸,神情显得疲惫。那双黑黢黢的眼睛不似寻常精神奕奕,剑眉之下,眼圈甚至微微泛青——在盛煜这种向来龙精虎猛的人身上是极少见的事。
意味着这几日里,盛煜非但没空擦洗,连觉都没能睡。
魏鸾只觉心疼,温声道:“夫君用饭了吗?”
“还没。”盛煜摸了摸肚子,“有点饿。”
“那我叫人先送些糕点过来,厨房里还留着火,再炒几样小菜。”魏鸾等了他两三日,原本憋了话想问,但瞧着盛煜这副疲惫模样,哪还能拿小事去烦他?便陪着进了北朱阁,让仆妇端汤上糕点,先让盛煜垫两口。
厨房的菜还没好,盛煜说想沐浴,魏鸾便帮他宽衣。
盛煜这几日重任在肩,片刻都没回曲园,身上的衣裳也没换。那身原本整洁威仪的官服都有点皱了,下摆处甚至还有干涸的泥点,自是各处奔波之故。也亏得他深得永穆帝宠信,否则便凭这身微皱染泥的官服,都能落个御前失仪的罪名。
里头的中衣因数番被汗水浸透,触感也与往常迥异。
盛煜自知身上脏兮兮的,脱了中衣后,便迅速钻入浴桶,擦洗汗气。
魏鸾遂将衣裳拿出来,交给春嬷嬷连夜洗了熨好。
而后去小厨房,亲自将热腾腾的菜端出来。
盛煜刚好沐浴完,连着吃了两碗饭,几乎将菜盘扫荡一空。
最后心满意足地喝了汤,靠在椅背上。
数日来紧绷的心神终于放松,积蓄已久的疲惫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如山岳倾崩,沉甸甸的令脑袋隐隐作痛。盛煜吃饱喝足懒得动,原打算小憩养养精神,还能跟魏鸾厮磨会儿,眼皮阖上时,意识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沉沦。
魏鸾见他疲惫到这地步,怕椅子上睡着不舒服,轻声哄着,让他到榻上歇息。
盛煜依言,由她拉着到榻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