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煜哪会瞧不出来?
不过他也知道魏鸾病中体弱, 容不得他肆意妄为,便到内间里去沐浴。等满身燥热的酒意消退后出来,春嬷嬷早已剪了半数灯烛后消失不见,唯有魏鸾睡在榻上,锦被盖得严实,鼻息绵长。
显然是已熟睡了。
盛煜遂轻手轻脚地上了床榻, 拥她入睡。
翌日清晨早早起来,到南朱阁换上那套威仪端贵的官服,上朝见驾——先前那场夜袭,将章家在京城的臂膀砍去不少,章绩肆意妄为、暗中谋逆的证据亦浮出水面, 他示敌以弱的目的都已达到,无需再装病蛰居。
是时候重整旗鼓,再登朝堂了。
盛煜如常骑马至宫门外,甫一露面,便招来了不少目光。
朝会过后,果然被永穆帝召进了麟德殿。
自镜台寺之事后,盛煜为避章氏耳目,不曾靠近皇宫半步,与永穆帝之间,全靠盛闻天和赵峻传递消息。虽说这两人都值得信重,但毕竟只是传话交代,有些事不能说得太透彻。而今盛煜解了枷锁,又摸出章家私藏军械的事,君臣对坐,整整谈了个把时辰。
末尾,永穆帝又召来中书令时从道,命他与盛煜一道查私藏军械的案子。
——玄镜司固然所向披靡,大权在握决断生死,但盛煜毕竟是年轻的新贵,在朝中的威望不及德高望重的时从道。私藏军械等同谋逆,想逼得章家因这罪名而给出足够的退让,必得借相爷的威信,既可凝聚朝臣,亦能给百姓足可信赖的交代。
否则,章家若打着飞鸟尽良弓藏的旗号,造出玄镜司蓄意构陷、谋害功臣的谣言,就算往后的仗打赢了,民间真假难辨的谣传也够让人恶心的。
毕竟百姓不在庙堂之上,只知章家当初跟太.祖打下江山、收复失地的功劳,却不知章氏把持军政、跋扈篡权的恶行。若不及早筹谋,待有心人造出谣言四散传开,想辟谣就难了。
时家数代清贵,在民间素有威望。而时从道这位相爷素来持重清正,身在相位这些年,在民间朝野风评都极好,由他说出来的话分量很重。
及早揭出章家嘴脸,有益无害。
永穆帝肃容吩咐,时从道亦领会其意,郑重领旨。
而后,永穆帝留了相爷商议朝政,盛煜先去办事。
才出麟德殿没多远,迎面却碰上了周令渊。
瞧见对方,两人同时放缓脚步。
……
周令渊是刚接到的口谕,召他到麟德殿面圣。
他虽解了禁足,但父子君臣间裂痕渐深,他近来没少受永穆帝的教导责备。且东宫禁足、太子妃被废的事人尽皆知,朝臣纵在他跟前恭敬,背地里必定没少议论。对于自幼顺风顺水、风光无限的周令渊而言,这无疑是极难堪的。
更何况,据章皇后所言,章家在京城的臂膀遭了重创。
反倒是梁王,虽因沈嘉言的带累而受了责备,在永穆帝跟前却愈来愈受信重。
而这一切,皆拜玄镜司所赐。
周令渊公事私事皆屡屡栽在盛煜手里,而今仇人见面,自是分外眼红。贵重的冠服下,那张骨相清秀的脸也阴沉沉的,见盛煜在他跟前驻足行礼,也不让他免礼,只冷声道:“听闻盛统领重伤昏迷,性命垂危,这么快就痊愈了?”
语气微露讥讽,似嘲他装病之举。
盛煜仿佛没听出来,只拱手淡声,“都是内子照料得精心,盛某托福。”
这回答令周令渊一噎。
当初他默许太子妃策划刺杀之事,既是为朝堂公事,也存了盛煜死后魏鸾便可回府待嫁的私心。谁知事与愿违,盛煜非但完好无损,看魏鸾前后的行事,竟是帮着盛煜隐瞒,夫妻同心似的。而今日,盛煜竟耀武扬威到他眼前来了!
不过是个四品小官,仗着父皇宠爱,竟如此得寸进尺,藐视储君,真以为凭玄镜司那点本事,能掀翻章氏的百年基业,动摇东宫的根基不成!
周令渊屡遭挫折,本就愤懑郁郁,想起那日街上的情形,鼻中冷哼了声。
几番搏杀后,也没了虚与委蛇的耐心。
只冷声道:“既如此,盛统领往后就留神些,别再给她添乱。”
话语中不掩威胁,说完后宽袖微摆,昂首往麟德殿去。
到得那边,因永穆帝正在里面跟时相议事,内侍通禀后,永穆帝让太子在外等着。直到小半个时辰过去,时相才从里面出来。他是百官之首,德高望重,周令渊纵介意当初兴国公的事,在老相爷跟前也不敢托大,态度颇为敬重。
而后进入殿中,便见永穆帝端坐在御案后,眉目冷沉如常。
周令渊恭敬行礼,永穆帝示意贴身内侍退出去。
这是亲信,永穆帝议政时甚少让他回避,如今既屏退,应是有要事。
周令渊心神微绷,看到永穆帝缓缓起身。
“先前赦你禁足时,朕曾特地叮嘱过,身在东宫就该有储君的样子,尽心做事,为人表率,心思都放在朝政和百姓生计上,帮朕肃清朝纲。太子,都还记得吗?”永穆帝声音沉缓,听周令渊答曰记得,猛然抬手,重重拍在案上。
案上一声重响,连茶碗都似颤了颤。
周令渊心头骤跳,却仍硬着头皮道:“父皇息怒。儿臣这几日在东宫勤恳尽心,父皇交代的事都已办妥,时相亦曾赞许,不知父皇为何生气?”
“章绩去过东宫?”
“念桐离开东宫后,尚有些东西没带走,章表兄代她来去取,顺便看看孩子。”
“仅此而已?”
永穆帝对东宫并非一无所知,黑沉沉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等他承认。
可惜周令渊再次让他失望——
“别无其他。”周令渊一口咬定。
这回答虽在意料之中,但亲眼看着儿子明目张胆的欺瞒,听见这种睁着眼睛说出的瞎话,永穆帝眼中仍浮起浓浓的失望之色。他原本存着些许盼望,打算走进跟前,撇开君臣之别,以父子的姿态,好好教导周令渊的,听见这话,脚步再也迈不出去,坐回椅中。
“你是真不明白朕的意思?”他问。
周令渊藏在宽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他当然明白。
事实上,在此之前,永穆帝曾教导暗示过许多回,说他身为皇子,本不该沾染军权,即便有血脉牵系的情分,也应懂得避嫌。翻遍厚厚的史书,历朝历代,没有哪个君王愿意东宫与军将过从甚密。
而章家肆意妄为,兴国公的案子和太子妃的事是前车之鉴,周令渊须谨慎行事。
否则即便今日得章家之利,往后定也为其反噬所害。
身为储君,理应亲贤臣而远小人。
这便是暗示他划清跟章家的界限,安心当好储君。
可周令渊岂会与章家割裂?
淑妃与梁王虎视眈眈,他原就是仗着章家而轻易摘得东宫之位,若断了这臂膀,生死成败皆捏在永穆帝的喜恶之中,如何与梁王相争?而章家为保住军权,数次与皇帝交锋,走到今日这地步,早就将永穆帝得罪得干干净净,若没有兵权护身,只能任人鱼肉宰割。
章氏没有退路,周令渊亦没有旁的选择。
两处合力,仍能夺得生机,维持两赢的微妙平衡,否则便是两败的局面。
周令渊纵偶尔苦于东宫的枷锁束缚,悔于当初未能迎心爱之人做太子妃,却仍舍不得这储君之位,不愿将唾手可得的东西拱手让人。是以,哪怕知道永穆帝的苦心,知道永穆帝的警告不无道理,他也只选择装聋作哑,垂目道:“儿臣明白,往后定会更勤谨,为父皇分忧。”
永穆帝眼底涌起浓浓的失望。
他沉默着盯向儿子,周令渊则维持恭敬姿态,并未抬头与他对视。
好半晌,永穆帝才叹了口气。
“也罢,朝政为重,朕近来身体不适,许多事没空亲自过问。你先起来——”他说着,自案上的文书中取了一封递给他,等周令渊上前接了,便道:“朗州这件案子,朕先前跟你提过。赈灾的银钱被私吞,如今工部的银钱也没了踪影,着实大胆。朕会命户部和工部协助,你亲自去查。”
周令渊粗略翻过,确实记得这件事。
遂领了旨意,承诺定会办妥。
永穆帝亦未再留他,颇疲惫地靠在椅背,挥手命他出去。
殿外,高照的艳阳不知何时被层层乌云遮蔽,巍峨高峻的殿宇便显得格外肃穆。
那是压在头顶的巍巍皇权。
曾令无数兄弟相争,父子反目,最后都化成史书上单薄的几行字。幼时太子太傅教他读书,曾对此深为惋惜,那会儿他还小,到永穆帝跟前时,虽觉父皇威仪得令他敬畏,却也会在父亲跟前邀功请赏,夸耀当天学的东西。
提起史书里的那些事时,曾嗤之以鼻。
谁知年岁渐长,仍走到了他曾厌恶的地步。
周令渊站在丹陛前,迎着灌满袍袖的风,忽然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泥萌怎么忍心让鸾鸾带病开车!!
以及老盛暗恋这么多年,车前还得有惊喜嘛hhhh
蟹蟹快乐小羊666的地雷吖
第71章 错会
北朱阁的轩丽凉台上, 魏鸾也幽幽叹气。
是为了盛煜的事。
昨天晚上, 她被盛煜按在床榻上亲的时候,脑子里是飘着的。也是盛煜喝酒后太过热情,她才会在吻得浓情蜜意时,按捺不住少女期待的心思,问他是否喜欢她。盛煜最初的回答令她很欢喜,但后来的那两句话……
当时魏鸾只觉得不对劲, 但被盛煜重新亲吻攫取, 并未能多想。
后来春嬷嬷送药, 她就更顾不上了。
今早晨起后送走魏峤夫妇,她总算得了空, 也终于明白昨晚的异样感觉源自何处。
魏鸾记得, 她刚嫁进曲园没太久, 冬至宫宴之后,盛煜曾在酒后的夜晚试图亲她。彼时夫妻俩还不熟悉,她偏头避开,盛煜的唇只擦着她脸颊而过,令气氛僵硬了一瞬。因那是夫妻俩成婚后头次处得暧昧,魏鸾记得极为清楚。
她当时避开, 是因盛煜眼底有缠绵的情意。
仿佛那份感情早已滋生,他将她藏在心底很久了似的。
魏鸾猜得那是因周骊音提过的女子而起,当时避开后,想着盛煜情有所钟,心里还有些泛酸。后来夫妻感情渐洽, 魏鸾虽曾介意那个女子的存在,介意藏在南朱阁的那卷画,却也竭力去忽视。
毕竟嫁给盛煜的是她,只要盛煜真心待她,她也可不计过往,朝他袒露真心。
前提是盛煜真的将那女子放在过去。
可昨晚算怎么回事呢?
盛煜说他喜欢她很久了,远在成亲之前。
深情的姿态,跟冬至后的那晚相似。
但怎么可能呢?
且不说按常理推断,两人从前并无半点交集,成亲是因永穆帝为挖章家的墙角而赐婚,盛煜不可能那么早就喜欢她。便是盛煜本人,也曾流露这样的意思——她被章皇后以侍疾的名义留在蓬莱殿折腾,盛煜将她带回北朱阁后,曾亲口承认赐婚时曾说过不会对她动心,后来自食其言。
那意思,是说当时口出狂言是真心实意。
所谓自食其言,是说成婚后才对她改观,渐生情意。
魏鸾不敢自诩聪慧过人,但记性还算不错。
这两件事她都记得很清楚。
嫁进曲园这么久,她也一直知道,盛煜曾有过心上人,不知为何深藏心底,未曾表露。娶她是迫于皇命的无奈之余,成婚之初将态度摆得泾渭分明,是后来相处得久了,才渐渐生出情意,亦令她渐渐动心。
魏鸾无从扭转过去的经历,便竭力宽怀,为此刻的感情而欢喜。
但昨夜,盛煜却说了那样两句话。
他是说给谁听的?
酒后智昏,那样炙热而令人情迷意乱的亲吻里,或许他都没能分清,怀里抱的究竟是曾经的心上人,还是如今的枕边人。
魏鸾可以容忍他过去的经历,却绝不愿做旁人的影子。
是以想清楚要害后,心绪便格外低落。
她在凉台上坐了整个后晌,直到暮色四合,抱厦里飘出的饭菜香气诱得人腹中咕咕直叫,才动身去用饭。盛煜没回来,想必是公事繁忙,魏鸾便先用饭,而后等他回来——这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实在糟糕,她不愿糊里糊涂地往前冲,总得问个清楚。
可是连着两三日,盛煜都没有回来。
……
盛煜这两日都在查章家私藏军械的事。
翁婿把酒夜话的那晚,魏峤说了许多可供深查的线索,而薛昭被玄镜司逮到后,经不住酷烈严刑的手段,将章家近来运送军械的事吐了个七八成——据他供认,镇国公仗着天高皇帝远,在庭州养了支忠于章家的死士和私军,因怕朝廷察觉,军械皆是私造。
要养活这些人,花费自然不少。
薛昭不知镇国公是如何捞银钱的,只知道那位会借互市的由头,暗里卖些军械到外面去。这些事,薛昭常会参与跑腿,因此颇受信任。为避人耳目,运送的军械藏得极为隐蔽,此次薛昭如法炮制,将大批军械运往京城,亦无人察觉。
至于为何运送,薛昭并不知内情。
但盛煜是很清楚的。
永穆帝虽被章家挟制,却也是很有魄力的明君,京畿防守与宫廷禁卫虽被章太后弄得鱼龙混杂,却仍是皇帝握着的。
章家想成事,除了安插人手,也须外援相助。
京城各处的城门查得严,虽允许时虚白这种仗剑游侠的人出入,但若有太多陌生的面孔携兵器入城,定会引人警觉。
是以人手单独安排,军械由薛昭运送。
暂时存放在城外别苑库房里的那点只是十中之一,在此之前,薛昭已运了不少入城。
盛煜听得这些,只觉心惊肉跳。
先前玄镜司倾尽全力,盯着章家的人手,拔除章家的臂膀,费了不知多少力气。谁知章绩四处游走之外,暗地里竟还有这些布置,若非魏鸾和魏峤告诉他,从玄镜司到巡城的兵马司、城门的监门卫,竟都被几个私纵车辆的城门小吏瞒着,对此毫无察觉。
也难怪章家如此狂妄。
仗着百年基业、后宫助力和边塞重地的军权,大肆敛财贪贿,以私铸钱和药金鱼目混珠,养着几乎不逊于玄镜司的死士,除了朝廷的十数万大军,还有大量的私兵。
放眼天下,除了皇位上坐着的永穆帝,谁还有这等实力?便是地位尊崇、军权在握的郑王,亦不及章家兄弟煊赫。